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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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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不恨?
他做错了什么,要被困在这具病骨支离的□□里,又做错了什么,要让他家破人亡,在尚且懵懂的年纪被迫害,丧失言说的能力。
错的本不是他,是这腥风血雨的江湖,是这鬼魅魍魉的贪欲,是这天地间令人作呕的执念罢了。
玉扶光掩唇,剧烈的咳喘几下,心脏的窒闷感并未缓解分毫。
他唯一算漏的便是隗尚狡诈,多拖延了一日,另他的毒沁入的更深了。
他又无声的唤立在不远处的乔芰荷一声“娇娇”,寝室内并无他人,半遮的床幔轻挑,伸出一只手来,指尖的绀紫轻而易举的被乔芰荷窥探。
腕骨伶仃,挣动着轻轻招了招,而后乔芰荷见他的嘴巴开合,“来,让我看看你。”
他发不出声,根本听不清吐字,只有沙哑示弱的气音,像是在她心上扎了一个洞。
乔芰荷被钉住的双脚终于被玉扶光撬动,她迈着步子上前,握住了那只冰凉纤细的手。
半跪在床榻边还未开口,几乎只是在触到那双手的一瞬,温热的眼泪便溢满了眼眶,毫无征兆的流了下来。
她埋首在锦被之上,不愿被玉扶光瞧见,瓮声瓮气的抽噎声一直不断,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惊惧、后怕、担忧都统统甩出去。
玉扶光只是微笑,冰凉彻骨的手轻抚在乔芰荷头顶,指尖捻起她的碎发,温柔地的拨弄。
他神色温软,不是不心疼的又摸了摸她的耳朵,微叹一声,用了点力气才抬起乔芰荷的脸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别哭了,丑死了!”这次他似乎用尽了全力,嗓子里却是仍然发不出声,沙哑破碎的语调几乎微不可查。
失声之后,他只对她开口,因为觉得张嘴发不出声来实在可笑。乔芰荷为他学会了读唇,她看懂了,吸吸鼻子,止住决堤的泪水,立刻反击“你才丑!”
他捧着她的脸端详了一刻,指尖流连,轻轻替她擦了擦沾湿的睫毛和脸上的血污,“吓坏了吧,我没事。”
“你当然没事,有事的是我!”乔芰荷提高了音量,霍然起身。“延维!你进来!”
延维从外间进来,衣衫褴褛,左臂被利刃所伤豁了一个大口子,正在往外渗血,瞧着实在可怖。
酣战过后,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还在亢奋中,他的伤不在要处,也无甚不适,原本被勒令跪在堂中,现下被召唤,以为事情多有转圜,继而开口就像是在没眼力见喜滋滋的邀功。“主子!乔姑娘!”
“让你开口了吗?”乔芰荷沉沉斥了一声。
延维见屋中气氛不对,眼珠子转了转偷偷瞅了玉扶光一眼便乖觉的垂下了头。
“你瞧他作甚?”乔芰荷怒火中烧,“主仆二人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呀!怎么,如今事成不讨些奖赏?”
延维不敢再言语,静候发落。
“那我如今便做回主,罚奉半年!滚下去治伤吧。”
延维心中哀嚎一声,却也不敢造次,低声道“是”,默默掩门退了出去。
刚过了祭月节的午后,气温适宜,吹过一阵舒爽而干燥的风,带来阵阵桂树馥郁的馨香,冲淡了寝室内清苦的汤药味。
刻意压低的咳喘在身后响起,乔芰荷回过头,红透的眼眶颜色还未消散,开口声带哽咽。
“是什么毒?”
玉扶光还未来得及答话,便从掩唇的指缝里渗出殷红的血迹来。
他亦沉默,微微抬眼,目光直直的看着对面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深沉莫测,似是心思千回百转。
“问你话呢!是什么毒!”乔芰荷连忙上前查看,见他服了解药,面色仍是难看,不由提心吊胆起来。
他只摇头淡淡的笑,嘴角的血印在苍白的面庞上,稠丽而妖冶。
玉扶光不答,稍稍倾身,不顾两人身上的血污,将乔芰荷拥在了怀里。然后,他靠在乔芰荷的肩头,埋首在她的发间,终于卸下了一点力道,轻轻叹了一声,近乎贪婪的嗅着乔芰荷身上的味道。
好累,但还好,你回来了。他在心里这样想。
这不轻易透露的脆弱,惹得乔芰荷鼻子发酸,像是怕他会逃掉一般,她亦紧紧的拥着他。
目光汇聚在床榻畔浮动的光斑上,院中树木剪影破碎,在风的搅动下,透过推开的窗投射在床榻旁,像是边缘凌乱的光影画。
虚惊一场,在这一刻,竟成了最好的棋局。
静默片刻,两人的体温交缠,“心脏还难受吗?”乔芰荷低声问。
埋首在颈侧的那人点了点头,他松开怀抱,对着乔芰荷示弱般开口道“腿也疼。”
一双清冷的眼眸含了些雾气 ,因为心疾还未缓解,掩在乌黑羽睫下的眼尾还带着点绯红,此刻对着乔芰荷弯成了一轮新月。
她已经觉出对方笑意中的狡黠,像是故意露出的破绽,在她的心上烙下几点酥酥痒意。
“躺下吧,我给你揉揉。”她再张口,发觉自己声音都很没出息地带了几分无奈的妥协。心中却拿这样的玉扶光毫无办法,他总是这样,总能让她心甘情愿。
又顾及到他刚刚呕血,还是放不下心来,继续追问道“服了解药,为何还会咳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那人被她抱扶着躺下,体位的变化牵动了本就孱弱的心脉,面色瞧着实在是难看至极。玉扶光呼吸都开始变得紊乱,口鼻并用的费力喘息,乔芰荷只得轻轻抚弄他的心口,力道温柔又妥帖,再缓缓输上一点内力。
然后躺下的那人只静静的看她忙碌,过了一会才牵了她的手,在掌心写下了两个字“绝尘”。
望着那人眼尾缠绵的湿意,乔芰荷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来,她也只是在老辈的口中听过这失传已久的强悍毒药,她甚至不意外他真的能拿到。
绝尘,毒侵绵长,不易诊断,但毒性霸道,致人昏死,状若弥留。毒入胃脘,引发呕血频频,三日尚且可救。过了三日,毒入肺腑便药石罔医。
乔芰荷倾身上去,双手盖住了玉扶光的眼眸,别过脸去,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消息。他本就弱症难养,如今绝尘残毒滞留体内,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救他?苦苦坚守数十载,难道就看他这样肆意妄为,孤独凋零吗?
不,不该是这样!
不是肆意妄为,是被逼到绝境的反击,他何错之有?!世间万物,瞬息万变,即便是世中微小一栗,也有随风赢得落脚处的希冀。
他是活生生的人,拖着残弱之身,在这乱世红尘中不过只是顽力自保而已。
乔芰荷憋着一股酸涩的情绪,胸腔里胀胀的,缓缓呼出一口气,手心下的眼睫如同惊颤扑闪的蝶翅,轻拂过温热的肌肤。
她松开手,低头在玉扶光沾了血污的唇上印上一吻,认真道“没关系,别怕,我会陪你。”
大概这话说的太过笃定,别怕,陪你。顷刻间便让玉扶光的眼尾粘上了湿痕。
乔芰荷捧上他的脸,用指尖蘸去那一点似有似无的泪意,整颗心都像是被浸润潮湿了。“闭上眼睛睡会吧,我不走,给你揉揉腿好不好?”
玉扶光点点头,似乎再无精力支撑,便缓缓瞌上了眼眸。
很快,乔芰荷唤侍女送来热水,替他一一擦洗,自己也一并简单清洗,换了衣裳,靠坐在床尾。
轻轻掀开锦被,玉扶光仅着里衣,一双白玉似的脚藏在层叠柔软的轻纱之下。
她执起双足托放在自己腿上,因血流不畅,触手所及冰凉彻骨,大概也是这几日缠绵病榻,处处痛苦难捱,伶仃踝骨看着较以往更加细弱了。
乔芰荷心有戚戚,动作便愈发轻柔,将玉扶光双足拢入怀中贴着自己肚腹,又加以稍稍内力暖了很久。等到双足温热,这才伸手在锦被下继续替他揉捏腿脚,里衣被撩至膝弯,掌下右腿的肌肤略有一处斑驳。
塌上玉扶光无知无觉,面色还是苍白,呼吸却好了很多。
好在,终是不再紊乱了,乔芰荷思索良久,还未找到能够解绝尘残毒之法。但不论怎样,她都会陪他一起。
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处疤痕,想到先前玉扶光故作娇柔的那一句“腿也疼”,又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件趣事,扯着嘴角淡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