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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卿容 ...

  •   卿容与章墨相识在一个阳春三月。
      卿容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教书先生,章墨便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学生。章墨家里很穷,是他的母亲跪在卿容家的门口三天三夜,用一匹绣了合欢花的白绢换来了章墨学习的机会。卿容则总是喜欢换上一身男装,挤在自家的学堂里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卿容最喜欢揶揄章墨,章墨入学堂比卿容晚,自是很多地方不如她,只要她轻轻一逗,章墨那张秀气的脸就会倏地红起来,卿容一边哈哈的笑着,一边跑进自家的厨房,翻出些好吃的给章墨算是赔罪,章墨倒也不计较,两人玩儿得倒是很融洽。
      其实章墨知道卿容是个女儿身,所以与卿容笑闹时也不忘与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卿容也明白,不过是这一身的男装给她更多的自由,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章墨笑闹着,不过,她更多了女儿家的心思,情窦初开了呢。
      卿容为了他去学琴棋书画,为了他去学她并不喜欢的女红。她躲在合欢树上对月许愿,她要与他,一世长安。
      一转眼,卿容便快到了及笄的年纪,卿容的父母给卿容张罗了一件好的婚事,谁知卿容听到后,立即跪在父母面前表示非章墨不嫁。而同时,章墨的母亲来到卿家为章墨提婚,她说,两个孩子青梅竹马的,在一起没什么不好。
      “他也喜欢着我呢!”卿容的心底荡开丝丝的甜。
      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章墨带着卿容去热闹的集市,给她买漂亮的簪子;带着她爬村后的山,采了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她的头上。他读书,她在一旁研磨;他舞剑,她在一旁抚琴。她还未过门,却已然与他成了一家人。
      然而,章墨却决定去长安赶考,他对她说:“容容,等我三年,三年后,我要将你风风光光的娶进门。”她说:“好,我等你。”卿容拿起一把剪刀,各自剪了一段发丝,绾成了一个同心结。她把同心结放在她自己绣的荷包里,放在他的手心。他说:“相信我。”
      卿容真的相信了他,纵使父母反对,纵使连章墨的母亲也反对。她淡淡一笑,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三年,她数着日子,等着他。三年后,他如约的回来了,风尘仆仆,衣锦还乡。知道章墨回来的消息,她连发髻都没梳好就匆匆跑到了村口。卿容看着章墨稳稳的坐在高头大马上,一时愣在了那里。章墨看见她,停了一下,随即便打马到卿容的面前。卿容看着他翻身下马,印象中的章墨依旧,明明是那个爱脸红的章墨,却不像是那个章墨了,他成熟了,稳重了,举手投足间,竟有了慑人的威势。
      章墨走到卿容面前,微微一蹙眉说:“怎么跑得这么急?”。卿容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抬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眼前一片模糊。他驻足,她亦停步。章墨抬手为卿容重新绾了发髻,又替她擦了一把脸,笑着看着她,说:“都要成新娘子了,怎么还哭上了?”卿容面颊绯红,低头将脸埋在章墨的胸前,任由章墨抱着她。
      六月艳阳高照,章墨用饰满合欢花的鸾车将卿容迎回了家。新婚之夜,春宵帐暖,章墨对卿容说:“容容,再给我十年的时间,我要将你风风光光的接到长安。”卿容看着他清秀的面庞,微微一笑,说:“好。”她知道,章墨虽然中了进士,却得了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言官的职。她知道,他怕她遇到危险,护着她呢。
      章墨离开时,将一块玉佩挂在了卿容的脖子上,他又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拿出来,与卿容身上的玉佩拼在了一起,成了一把同心锁,说:“这两块玉佩是我母亲送给我的,一块是给我的,一块是给我的妻子的。”卿容看着章墨的笑脸,微微愣住,他是给自己下了怎样的蛊呵,竟是让自己痴迷到这种地步。
      一把同心锁,锁住了诺言,但章墨还是离开了,卿容心里微微泛起了些落寞。十年呵,三年的时间都让她觉得痛不欲生,十年呵。那时,他们都老了吧,他还是会向三年前一般如约的接自己吧。
      那一年,卿容十八岁。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是个男孩儿,长得像章墨,剑眉星目,却不失斯文清秀。她给孩子起名叫章鲤。她说,她希望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能一跃龙门,夺取功名。而她心中,却默默的念着那几句诗——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一年了,墨儿竟连信都没有来过呢。”章墨的母亲慨叹。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能读懂卿容的心。卿容微微一笑,出言宽慰道:“或许是太忙了吧,那三年不是也没来过几封信么?”
      章墨的母亲是个温婉贤淑的人,说话慢悠悠的,待卿容很好。卿容很喜欢她。章墨没有父亲,章墨的母亲靠着一手好刺绣将章墨带大。如今,她年纪大了,眼睛绣瞎了,她将这一手绣工尽数传授给了卿容。飞针走线,卿容发现自己的绣工和章墨母亲的一样好了,但却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章墨的母亲告诉她,刺绣是要付诸情感的,比如你要绣一件嫁衣,就要怀着嫁人时喜悦心情,绣出来的嫁衣才是最美的。
      可每每,卿容给别人绣嫁衣时,她都会点缀上合欢花;每每,她都会在嫁衣完工后,狠狠的哭一场。
      卿容和她的婆婆一样,用她的一手绣工养活了一家。父母年纪大了,她不敢回去,怕他们看见她现在辛苦的生活会心疼,每次,她都会让章鲤将一些钱物带给父母。章鲤渐渐长大了,是个孝顺的孩子,他会在她绣到眼睛疼时,给她揉太阳穴;他六岁便学会了烧菜做饭,帮卿容照顾祖母。卿容觉得对不住这孩子,章鲤却很是懂事的说:“娘照顾我和祖母也很辛苦啊,娘等爹这么多年也很辛苦啊,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而已,不累的。”
      可她又怎么能不心疼,这孩子从不去外面与其他的小朋友玩儿,不是帮着她干活,就是蹲在某个地方读书。章鲤也的确是一个神童,九岁中秀才,十一岁武功就能打遍村中无敌手,十二岁便中了状元,十六岁便位列上将军,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且文治武功皆出众,是当时有名的儒将。
      章鲤说,他不喜欢战争。
      因为战争,他失去了疼爱他的祖母。因为战争,他的母亲被突厥掳去。因为战争,他已身为宰相的亲生父亲,再一次将他推向战场。
      横刀立马,驰骋边疆,十六岁的上将军章鲤竟然出乎意料的主动请战当先锋。人们都以为他是为了封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要将找到被突厥掳去的母亲,他要给惨死于突厥铁蹄下的祖母报仇。
      那一年,卿容的家乡下了很大的雪。
      卿容被绑到了突厥王帐,被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了突厥年轻的可汗。突厥可汗一眼见到卿容便惊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中原女人。卿容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但她头上没有一丝白发,脸上也没有一缕皱纹,唯一泄露她年龄的,便是她那双静如深潭的眼,可这反而更给卿容填了成熟女人的风姿。突厥可汗不顾及她的身份,当即决定娶她为突厥汗国的阏氏。
      突厥可汗与章墨差不多大,是个英俊潇洒的硬汉,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霸气。卿容想,现在的章墨也应该是这般了吧,三十七八岁,正是成就一番事业的时候,她听章鲤说过,他现在当了宰相,娶了当朝皇上的妹妹平湖长公主,权倾一时。或许,他真的把她忘了吧。分开的同心锁,究竟是没锁住誓言。
      卿容又一次披上了火红的嫁衣,洞房花烛夜,她没有笑,也没有哭。
      突厥可汗很爱她,他知道她吃不惯突厥的饭菜,便特地着人去卿容的家乡“请”了个厨子过来;他知道她喜欢合欢花,他便让人用心培育,真的在草原上种出了两株合欢。他时时陪在她身边,教她突厥的语言,教她突厥的歌舞。他差人打探出了她的过去,知道她家乡的那些礼数习俗,便并不着她侍寝,只与她相敬如宾的度日。卿容也知道突厥可汗对她的好,可她忘不了章墨,她答应等他十年,她却等了他十七年,等到她被人掳去,等到她被迫改嫁外族。“你已经不欠他什么了。”这是突厥可汗对她说的。是啊,等了这么多年,还不够么?
      卿容在突厥待了三年,直到章鲤亲手活捉突厥可汗,直到章鲤不顾一切的冲入突厥王帐,在被俘的女眷中找到卿容。
      “娘。”章鲤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了卿容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卿容愣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突厥人没有想到,他们当初俘虏来的这个孤苦美丽的中原女人,竟是□□上将军的亲生母亲。卿容没有想到,章鲤为了寻她,只用了三年的时间,横扫突厥汗国。
      突厥可汗五花大绑的跪在地上,抬头看着章鲤,问卿容:“他就是你儿子?”卿容说:“是。”
      突厥可汗哈哈大笑,用一口标准的汉语对章鲤说,“孩子,好样的。你没让你母亲失望。你才应该是突厥最尊贵的可汗。”
      章鲤愣住了,他看着突厥骑兵集体弃刀下马,对他俯首称臣,不知说什么才好。失踪的母亲找到了,而这场胜利似乎来的异常容易。他让手下带了突厥可汗和几名突厥的重要人员回了营帐,并留下几名得力的将领处理战后的各项事宜。然后,章鲤亲自领了卿容,回了营帐。
      军中的日子很苦,虽然即刻班师回朝,但还是免不了一路的颠簸。卿容身子弱,尽管章鲤已经下令放慢行军速度,让卿容过得尽可能舒服,但卿容还是病了。一时间章鲤倒是手足无措了起来。突厥可汗知道卿容病了,很着急,几次找到章鲤,希望能照顾卿容。章鲤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突厥可汗的请求。
      突厥可汗倒也勤快,竟亲自下厨给卿容熬粥做菜,还不忘给章鲤带一份。章鲤在一旁看着,突然在这个夺母的突厥可汗身上找到了久违的父爱,看到了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他想母亲在突厥的这三年,或许是母亲到现在为止过得最安逸的日子吧,不用为支撑这个家辛苦劳作,不用承受邻里的冷眼,不用为自己的学业担忧,更不用苦苦的守着一份早已是泡影的感情。这三年,母亲虽是阶下囚,却也未受过半分的委屈。至少,突厥可汗爱她、敬她。章鲤觉得,这才是一个家啊!他宁可不要那个权倾天下的亲身父亲,他宁愿一辈子就这样不与他相认。他只是想要一个和睦的家,纵使这个家是那么的贫穷且微不足道。
      卿容的身体一天天的好了起来,但曾经辛苦的劳作和草原的风让她的眼睛一天天的模糊起来。四个月后,大军抵达了长安。这是卿容第一次到长安,但她却看不到长安的样子了。她还记得呢,这个长安,就是新婚之夜,章墨向她许愿要让她风风光光进入的长安。而现在,是他们的儿子牵着她走过喧闹的街道,给她讲长安的琼楼玉宇,给她讲街边的奇闻异事。
      按理,班师回朝后是要立即入宫觐见皇上的,可皇上却下了旨,允许上将军先安置好母亲,择日再偕同其母一同入内庭觐见。圣旨一下,各方朝臣便开始揣度圣意,当然,也包括章墨。只是,章墨并不知道章鲤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亦不知道,奉旨让章鲤偕同觐见的章鲤的母亲,是卿容。
      皇上特地新赐给章鲤一座府邸,让他安置好他母亲。在外人看来这是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但章鲤心中清楚得很,皇上是这天底下除了他母亲和祖母外最了解他的人,就如当时出征突厥,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封侯才冒险以上将军之名亲领前锋,只有皇上秘密交给他一支特殊军队,表面上是说让他打探敌人内部情况,实际上是帮他寻找他母亲的下落。
      当今的皇帝,比章墨大六岁,比卿容大九岁,对章墨是君臣,对章鲤却如父子。他甚至允许章鲤夜晚留宿内庭,对章鲤的饮食起居也都细心照料。在章鲤心中,他对皇上有敬畏,有爱戴,却也有同情。皇上年纪渐渐大了,却一直没有子嗣,就连兄弟叔侄也没有。看着这个掌握天下的人提及子嗣时一脸的忧虑,然后是一声慨叹,“自己造下的罪孽,还是得自己还啊!”
      内庭觐见,设的却是家宴。章鲤是见怪不怪了,卿容却是第一次面圣,虽然看不见,却紧张得很。卿容行跪拜礼时死死的攥着袖子,手心的汗水早已濡湿袖笼。“平身吧。”淡淡的三个字,像极了章墨,搅得她心神一晃,身体摇摇欲坠。突然,她感受到了一双强有力的手,稳稳的将她拖住,扶她坐到座位上。她淡淡的说了声谢谢。只听那声音再一次响起,“无妨,你眼睛不好,自己要小心才是。”她知道,那不是章墨,那应该是皇上吧。
      片刻的安静后,姬襄开口,“章鲤,朕要给你和你的母亲一份特别的赏赐。朕想纳你母亲为淑妃,赐你皇族姬姓,加封为东宫太子。”
      章鲤当场愣住,扑通一声跪下,茫然的看看皇上,又茫然的看着卿容。卿容知道章鲤此刻正等着她开口说话,她知道,这种赏赐,本就是太过出人意料的,任何人都会被吓住,何况章鲤还是一个孩子。可她也知道,君无戏言,皇上说这话,总是有依据的,若是此时一味的回绝,若是被认作曲解圣意展露野心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她略略思量了一下,开口道:“陛下,草民有些疑惑,还望陛下赐教。”
      “你说。”姬襄答得很轻快,他饶有兴味的看着卿容。
      “这一次鲤儿大破突厥,立了战功,陛下给如此赏赐,毕竟不似金银,必是有其他意义蕴含在其中,草民愚钝,还望陛下能解释一二。”卿容扶着章鲤跪在地上,淡淡的开口。
      姬襄看着这个布衣素钗、不施脂粉却又玲珑剔透、不卑不亢的女子,嘴角扬起了浅浅的笑容。他起身,扶起卿容,把她稳稳的安置在座位上,然后平静的开口:“我无子嗣,又无可继承皇位的兄弟叔侄,而章鲤有治国之才。若将你纳为淑妃,说是章鲤是我早年遗落在民间的子嗣,他便可以顺利的成为东宫太子,替朕好好的接管国家。”
      看来,皇上的主意早就定了,难怪他会给章鲤一支特殊军队来打探自己的消息。卿容暗暗的想着,但似乎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对了,样貌,若是样貌无几分相似,纵使下旨说是亲身父子也堵不住悠悠众口。“你没有必要担心什么。”皇上开口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章鲤与朕样貌七分相似,彷若父子。只是一样,你愿不愿意嫁给朕。”
      我,愿意嫁么?卿容笑笑。进了长安城,章墨就近在咫尺,却已是咫尺天涯。罢了,无所谓了,草原三年,不也是一样的过了么?“陛下,这件事关键不在草民愿不愿意,草民不过一无知妇人而已。只是,恳请陛下还要问问鲤儿是否能够承受得住这份恩宠,还要问问这天下人能否认可。”
      好,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姬襄心中暗暗的念着。
      章鲤深深的磕了个头,“微臣受此荣宠,甚是惶恐。还望陛下三思。”
      “朕意以决,诏书早已拟好,即刻昭告天下。”皇上威严的声音定定的传入耳畔,随后便轻柔的说,“来,吃饭,都是一家人,不必那么拘束。”
      移居深宫,姬襄连下三道旨意给卿容,让她和太子同住东宫,不必再忍受母子分别之苦,且因有眼疾不必去给皇后请安,就连宴会也可以不去,她甚至被允许躲在屏风后听朝政。他给她了最大的自由,给了她最舒适的生活,但他知道,他永远也安抚不了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卿容的日子过得倒也舒坦,她知道,这道旨意一下,必定会引起朝堂上的议论。她不管,她只知道,只有这样她才能亲自听到章墨的声音。记得章鲤在十四岁时曾经对她说:“娘,你恨爹吗?我恨爹,爹一点都不好,抛下我们不管我们了。他都位居宰相了,还让娘在这里受苦,还又娶了个公主进来。我恨爹。”一字一句,卿容记得是那么清楚。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对了,她当时甩了章鲤一记耳光,训斥他,不许他这么说自己的父亲。卿容笑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呵?现在呢?她问自己,她恨章墨吗?她思忖了好久,却没有想出答案。她自然是恼他不信守承诺,恼他将自己抛弃近二十年不管不顾。但她恨不起来,她甚至直至现在还爱着他。罢了,罢了,虽然现在眼睛看不见了,但至少还能亲耳听到他声音,已经满足了。
      想来一转眼,章鲤也快二十岁了呢!也该到了娶亲的时候了。卿容微微一笑,她想起她当年出嫁时,满山灿烂的合欢花。是了,她要给新娘子绣一件嫁衣,没有人比她的绣工更好了。卿容知道那个女孩子,她叫小字玉沁,是个水一样的女子,安静的立在章鲤的身边。她也算上是豪门出身,却没有丝毫太子妃自负的架子,倒是个谦恭和婉孝顺的女孩子,与章鲤在一起,很是般配呢!皇上说:“朕很满意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吧”。卿容说:“好”。
      卿容让侍女鹿儿选了最好的料子、最好的丝线给她,她说:“现在眼睛看不见了,得早一点开始绣才能来得及呢!”卿容记得,她的嫁衣,也是婆婆绣的,上面是大片的合欢花海。
      卿容看不见,却还是坚持自己绣。她让鹿儿帮她选她要的颜色,帮她找好绣的位置,将手垫在绸缎下面,针刺在手上,她就能知道线的走势了。卿容绣得很慢,每一针刺在手上,都是那么的疼,却也是那么的欢喜。她的绣工是婆婆一手教的,婆婆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也是这样绣的,后来,她学会了,婆婆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那时,要不是为了章墨,她才不会学这东西呢。她给他绣的第一个荷包,后来想想都觉得丢人,但他当时还是满心欢喜的收在怀里,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了。
      章鲤现在已经开始帮皇上处理政务了,想想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章鲤便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了。日子过得真快,卿容想。她也老了,虽然时间未在她的脸上着一丝痕迹,但她清楚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卿容了。“娘,我回来了!”卿容正感慨着,章鲤欢快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卿容赶忙让鹿儿收了刺绣,她怕章鲤看见后心疼她,不让她绣。“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卿容说着,起身去迎他,却被一双手稳稳的扶住。“臣妾参见皇上。”卿容慌乱的想要跪下,却被姬襄止住,“朕随鲤儿一起来看看你。”卿容应了一声,安静的坐下。好一会儿,姬襄开口道:“卿容,你怎么不会老呢?怪不得突厥可汗看你一眼就什么也不顾将你娶了去。”
      提起突厥可汗,卿容便想起了草原上的三年,毕竟,三年也叫夫妻一场,卿容随口问道:“突厥可汗,他,可好?”“他很好。”姬襄答道,“朕让他继续回去做可汗,不过,现在突厥汗国俯首称臣,息兵止战,开关通商,两国交好。”卿容笑笑,说:“毕竟是近邻,总是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还是很挂念你的。”姬襄淡淡的吐出一句。卿容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一日夫妻百日恩,章墨,会不会也如此这般,惦念着她。
      “再过些时日,朕想把鲤儿的婚事办了,然后,朕就将国家交给他。”姬襄的话,将卿容的思绪拉回,“朕也老了,鲤儿有治国之才,朕很放心。到时候啊,朕就带着你到处逛逛,颐养天年,朕做你的眼睛。”
      “娘,您这是何苦。”绸缎窸窣,夹着章鲤略带哭腔的声音,飘入卿容的耳畔。她知道,定是章鲤发现了她绣的嫁衣,她知道,皇上和章鲤都在不解的注视着她。卿容微微一笑,说:“当年我出嫁时,我的嫁衣也是婆婆绣的。如今你娶了玉沁,这嫁衣,也定是要我来绣的。你看,这合欢花多美啊!”
      卿容听见了哭声,她继续说道:“鲤儿啊,你都快成亲了,怎么反倒哭哭啼啼的了。要是让天下人知道□□太子因为母亲给儿媳妇绣了一件嫁衣,哭哭啼啼的,岂不是让人笑话。”
      耳畔,传来姬襄幽幽的叹息:“你究竟,还是忘不掉他。”
      卿容想想,是呵,这一辈子,忘不掉了。
      章鲤与玉沁的大婚办得很隆重,卿容去了。玉沁是穿着她亲手绣的嫁衣,踏上了出嫁的鸾车。她还记得,前一天她将嫁衣交到玉沁手上时,玉沁哽咽的叫出的那一声“娘”。他们说,玉沁穿上这件嫁衣,真的是美极了,嫁衣上的合欢花,当真是只有仙人才能绣得出来呢!据说,玉沁拿到这件嫁衣时,当即便决定舍弃了早已订做好了的嫁衣。人们都以为是这件嫁衣比从前的那件更漂亮,只有卿容和玉沁知道,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最深切的期望啊。
      婚礼那天,卿容坐在高堂之上,盈盈的挂着笑,她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的笑了。她听着掌仪礼官高喝着婚礼的议程,眼前又浮起了她成亲的那一日,现在也应该是同样铺张的红,同样盛放着合欢花。
      “容容。”卿容听到了宽敞的厅堂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呢喃。卿容脸上的笑滞住了,那是。
      章墨。
      是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叫她容容;纵使他们都已老去,纵使他们分别几十年,她还是能准确的从人群中分辨出他的声音。他来了,他终于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叫她容容,可身前的这一步,却是咫尺天涯。
      卿容木讷的听完整个婚典,她对皇上说,她累了。姬襄“恩”了一声,随后说:“卿容,路上小心。”卿容说:“好”。
      卿容没有回寝殿,而是独自坐在了正殿的屏风后。卿容叹了口气,她不愿让章墨看见自己瞎了眼睛的丑陋模样。那便如从前一般,躲在屏风后听他说话吧。卿容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半块同心锁,放在手心摩挲着。她与他,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宴席散了,卿容本想唤鹿儿进来,扶她离开,却听见正殿里有说话声。便小心的躲在屏风后面,静静的听着。
      “今日你的军队在外面守了这么久,为何不攻进来?”那是皇上的声音。卿容不解,军队?“臣不敢。”那是章墨的声音。卿容一惊,那军队是章墨的,那不就是造反了么?可为何,皇上说得如此淡然?
      “你不敢,你处心积虑的在朝堂中运筹帷幄,甚至不惜娶平湖长公主,竟把她抛弃在乡下二十年不管不顾,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姬襄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怒气,卿容从未见过皇上如此生气。
      章墨没有出声,只是粗粗的喘着气,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姬襄并不理会他,继续说道:“朕知道你已经清楚你是谁,朕也知道你恨朕夺了本该属于你的皇位。你十岁被朕逐出宫,与你的乳母一起隐名埋姓几十年,绞尽脑汁入仕朝堂,不就是为了今日的逼宫。朕没说错吧,姬洛?”
      姬洛。章墨原来叫姬洛,他是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卿容涩涩一笑,难怪,皇上的声音与他如此相似,难怪皇上说章鲤是他遗落民间的龙子,竟无人有半点怀疑。
      “是,皇兄明鉴。”章墨的声音传来,坚定有力。
      “那为何六军不发,不进殿逼宫?你不就等着这一天吗?”姬襄一字一句,怒气冲天。
      “臣,不敢。”章墨定定的吐出这三个字,就如,他当初许诺时一样。
      “你今日不逼宫,你再也不会有机会逼宫。朕已经拟好传位诏书,明日便将皇位传给鲤儿。你若还想要这个皇位,去向你自己的儿子要去吧。”
      “我的,儿子?”谁都知宰相无子,哪里会凭空出现一个身为太子的儿子?章墨喃喃自语,“难不成?”是了,难怪章鲤与他长得那般相似,唯有一双眼睛,与她生的一模一样。章墨闭上眼睛,欲哭无泪,分别二十年,他们的儿子都已经成人娶妻。“那她呢?她在哪儿?”章墨一把抓住姬襄,声声质问。
      “你还有脸见她,你知不知道她等了你二十年,你知不知道她受了怎样的苦?”姬襄一把推开他,狠狠的甩了章墨一记耳光。
      “不要。”卿容听见屏风外的争吵,猝然冲了出来,姬襄和章墨看见她,都愣在了原地。卿容摸索着向前,寻找着章墨,冷不防被屏风的一角绊倒,嘭的一声,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卿容。”“容容。”那两个声音同时向自己奔来。卿容觉得,自己好笨,怎么就摔了呢。她感觉到一双手抱起了她,掌心温热,是他的呢。她双手摸索着向上,她想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是不是还是如小时候一般喜欢脸红,是不是还能坚定的说“等着我”,是不是还会帮她绾好散乱的发髻。
      “容容,你的眼睛……”卿容听到章墨颤抖的声音,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眼眶,微微颤抖。
      “她绣了一辈子,把眼睛都绣瞎了。又在草原上吹了三年的风,再也治不好了。”姬襄微微叹息,轻轻告诉章墨。
      “对不起。”卿容听到章墨的哭声,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章墨哭,以前,都是她哭,他来哄她。现在,他哭了,她却不知所措了起来。卿容抬手擦去章墨脸上的泪水,“你别哭啊,我不是在这里嘛。你看,我不用你接,就自己来长安了,我是不是很厉害啊!”
      章墨把她紧紧的抱着,身子微微的颤抖。卿容哭了,本该是开心的一刻,她却怎么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卿容想,他还是记得我呢,他还是爱着我呢。那么多年,吃的苦,也是值得了。卿容任由章墨抱着,这个拥抱,她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
      卿容心里清楚,她所拥有的,也只有这一个怀抱了,长安灯火琉璃炫目,章墨还是离开了。明天,章鲤会登基,成为新一代的帝王;姬襄退位,居太上皇位;她会被封为皇太后,入主后宫。章墨,究竟不再属于她。
      “啪。”清脆的一声,卿容手中的那半块同心锁,落在地上,碎了。
      卿容说,她还记得她在合欢树下许下的愿,她要与他,一世长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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