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为牢》文刀木

1、第1章

　　如果人生是痛苦的，是不是就有理由选择结束？

　　很可笑对吧？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林远一发现自己在想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如此黑色幽默的哲学问题，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

　　林远一在笑，很放肆的那种笑，这让他一向温和平静的脸上多了一丝扭曲，反倒有种诱惑的媚气。他本就长了一张太过出众的脸，眉眼精致，俊美到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典型风流倜傥的相貌。尤其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弯起时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媚得近乎妖孽。这样的长相，若是神采飞扬，不知道该有多动人。只是他平日里习惯了沉默不语的服从，又少有开怀的时候，久而久之，眉宇间竟生生透出一股颓意和愁绪，再加上那副笨拙的黑框眼镜，让整个人都显得温吞懦弱。美则美矣，却是失了鲜活。

　　林远一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略微拾掇拾掇就是一副光彩动人的模样。陆言寻有时存了炫耀所有物的心思，也曾带他一起出席酒会，他站在那群被包养的模特新秀或是娱乐圈明星之中也丝毫不逊色，见过的人都难免会有惊艳的观感。

　　但他不喜欢。

　　男生女相，美得难分性别的这张脸，戳中了林远一心底最隐秘的伤口。那样的身体，注定了林远一不可能喜欢自己这张脸。丑一点也没关系，粗糙一点也无所谓，只要看起来像个男人就好了。对于外表，林远一就是这么简单朴素的心愿。

　　可惜造化弄人，哪肯轻易让人如愿？

　　林远一张开了双臂，像是在感受飞翔的快乐，最终却捂住了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湿润，热热的，似乎灼人到心脏都开始痛了。轮廓分明的脸上，早已经泪流满面，而林远一还在笑。泪与笑之间，是仿佛吸引着谁凌虐的美感。

　　就连陆言寻那般挑剔的人，不是也不止一次地夸过这张脸么？

　　总体上，陆言寻是个很诚实的人，直接，干脆，从不犹豫，活得恣意妄为，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最大程度地享受快乐。在床上也是一样，他有了欲望从不掩饰，也从来不跟林远一委婉，做那种事情时总是简单粗暴，进攻强而有力，不管不顾。也许是他并不顾及林远一的感受吧——因为根本不需要。

　　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在狠狠进入时温柔抚摸林远一的脸，目光中是坦荡的赞叹，他总是说，真美的一张脸呐！声音慢悠悠的，语调上扬，轻佻中带点真意，像轻轻的叹息，海妖塞壬的歌声一般有毒。林远一迷恋那个声音……虽然……陆言寻夸他的时候，后面一定接着一句，真贱啊！

　　是挺贱的。

　　回想半生，林远一也得承认，陆言寻说得挺对的。同样身为男人，上杆子一样巴着陆言寻，甘愿躺在他身下，为了那人什么坏事都做尽了，最后背了一个“陆家恶犬”的名声，甚至为了他要死要活的，还不贱？

　　对陆言寻而言，他林远一恐怕是比狗还要忠诚的存在吧？不是没有见识过上流圈子里提到他时的猥琐嘴脸和不堪言论，只是林远一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久而久之，好像真的看不到听不见了似的，成功地做到了自欺欺人。

　　林远一想到这，不由得猜想那个人知道了自己的死讯后会有什么表情。十几年的感情了，多多少少会有点难过吧？各种念头一闪而过，林远一却慢慢冷静下来了。

　　林远一觉得自己真的不应该高估自己在陆言寻心中的地位，要是陆言寻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在乎他，怎么会把他送上别人的床？即使那人会难过，也就是一下子的事，真要说起来，一条跟了自己那么久的狗死了，不管是谁，也会有点和平常不一样的感觉吧？

　　一条听话的狗，一把有用的刀。自己对陆言寻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最起码，那人会惊讶不是么？一向温顺的自己，居然敢擅自做决定，毁掉一手创建的一切，一向懦弱的自己，在经历那样的事情之后居然有勇气自杀！回想往事，林远一又想笑了。自己被驯服得真是彻底呐！

　　笑话一样的人生，要结束了么？

　　不知道陆言寻知道他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捐献给福利院之后会是什么表情？没有了他手里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陆言寻能不能震住董事会那帮蠢蠢欲动的狼？会不会后悔把自己逼上绝路？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了。

　　漫天的纸屑中，林远一扬起一个恶意的笑容，眼泪却仿佛不会停止，沿着脸的轮廓流到了他的嘴里。

　　张开的嘴涌进了风，似乎堵进了气管，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又一次生生逼出了他的眼泪。

　　想到不久之后出现在人们眼前的会是一张混合着血与泪甚至涎液的脸和支离破碎的身体，林远一不由得皱了皱眉，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跳楼这种死法。这么狼狈的样子，死也不能死得潇洒利落一点，还真像他的一贯作风。

　　不过……选择跳楼……是为了让自己没有后悔的余地吧？半空中不着天地，后悔也于事无补。天知道这一死，用了他多大的勇气。看似坚决的选择只不过是为了斩断退路，真是懦弱的自己啊！

　　难怪会落到被利用背叛的下场。林远一怨陆言寻，恨的，却是自己。

　　阳光热烈而灼人，林远一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自己选择的命运。

　　后悔吗？

　　也许有吧，但是活着又能做什么？这个世界已经让他遍体鳞伤，三十年的人生在脑海中飞快闪过，一幕幕原本以为已经遗忘的场景在回放……

　　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啊！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面对死亡，林远一终于心有不甘。

　　事到如今，居然还在犹豫？可是犹豫还有用么？身体的下坠直接而迅疾，带着让人眩晕的失重感，胸腔仿佛压下千斤重石一般闷窒，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带着腥味，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耳边呼啸，视线里的写字楼也变得越来越高……一切都要结束了。

　　已经……来不及了。

　　从踏上天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突然有了光，林远一从混沌中醒来。睁开眼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毕竟从三十层的高楼上跳下来还能救活，根本不是现在的医疗水平能够做到的事情 。

　　周围寂静无声，林远一睁开了眼，一片黑暗。脑袋像要裂开了一般，一阵一阵钻心的抽搐般的痛。林远一轻轻动了动手指，慢慢舒展自己的身体，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身下的触感像是有弹性的床铺，而身上盖着的，的的确确是软和的被子。他还活着——疼痛间杂着疲惫的身体是最佳的证据。

　　怎么可能？这样也能活？现在的医疗水平已经这么逆天了么？林远一诧然。但很快，接收到脑海中突然涌现的大量信息，越发的肯定自己心中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想后，林远一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

　　摸索着找到床头的开关，打开了房间的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大小明显缩水的身体，有些不敢相信地挥了挥手，下一步，林远一却是下意识地快速摸了一下自己两腿之间的隐秘部位，往事恍动，林远一有些茫然，撑着身慢慢坐起来，仔细打量着这陌生的房间。

　　天花板上那盏老旧的玻璃吊灯已经蒙了一层灰，玻璃圆球之间挂满了黑色的蜘蛛丝，看起来脏，并且显得廉价。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气息，并不是发霉，却同样让人难以忍受。房间里空荡荡的，仅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样式过时中间镶嵌着一面椭圆形镜子的实木衣柜，上面的黄漆历经年岁已经有些剥落，斑驳的黄褐色，看上去有些脏的感觉。

　　林远一心神一动，光着脚便下了床，来到了镜子前。

　　那镜子上不知沾了什么，雾蒙蒙的，并不是很干净清晰，但也足够林远一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眉眼似乎才将将长开，带着一丝稚气，五官脸型依旧显得青涩圆润，浓眉大眼，眉梢眼角透露出一股坚毅。这张脸是那种很端正的相貌，谈不上多俊朗，却是很容易让人信任的长相。

　　也许是还没开始发育，镜子中的人虽然高，却是又瘦又小，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林远一的目光定格在那张脸上，忍不住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有点痛。再一次环顾了这个陌生的房间，林远一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结论。

　　并不是被救了下来——他现在的遭遇，应该就是所谓的穿越了吧？

　　头又开始疼了。林远一后退几步，望着那张陌生的脸庞，疼得头晕目眩，一个踉跄摔在床上，半晌没缓过神来。林远一想坐起身来，却发现意识已经模糊不清，大量的信息像潮水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不安。躺着床上用被子捂着头，林远一呼吸急促，慢慢等脑海中的信息被消化吸收。

　　在最初的混乱之后，接管了这具身体的林远一很快找到了自己会在这里的原因。因为此时脑袋里快速闪过的，竟是身体本尊的生命历程！

　　严飞川——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原本拥有一个平常却幸福的家庭。

　　严飞川的父母都是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村人，才结婚不久就从农村来城里打拼。严飞川小时候被寄养在乡下的奶奶家，和父母一年难得见上几回面，直到八岁时奶奶去世，他才被父母接到城里一起生活。严飞川从小跟着父母，为了养家糊口什么脏活累活都做过，最惨的时候一家三口还在天桥上住过半个月。

　　后来一家人花光积蓄买了辆出租车，夫妻轮班，生活才慢慢稳定下来。好不容易才买上了一套老城区的二手房，也还清了欠款，眼看着日子可算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可是一个月前，为了给他买个生日蛋糕，他父母特地绕路去西点店，却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夫妻俩当场就死亡了。严飞川在家里等着父母口中的惊喜，却等来了噩耗。

　　车祸的相关事宜还在处理当中，大夏天的，尸体却是不能久放。才十五岁的少年还什么都不懂，在林城又无亲无故，只能托人低价处理了车，又花光了不多的积蓄，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终于操办好了父母的葬礼。谁知道父母刚下葬的第三天，乡下听到消息的大伯母终于到来，借口探望，一双眼睛却是直打量这套房，打着照顾他的幌子，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想侵吞这套房产。体会到世态炎凉的少年又气又恨，想到过去父母的疼爱和自己的未来，一家人虽然穷但却温馨的生活，再回想起惨烈的车祸现场……若不是自己太过任性，想吃什么奶油蛋糕，父母也许就不会死了。越想越痛的少年拧开了煤气管头，索性一死了之，只想着黄泉路上去寻父母……阴差阳错之下，倒是便宜了林远一借尸还魂。

　　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巨大，光是围观，林远一就能感受到少年心中的自责和悲痛，少年最后解脱的笑容，让林远一看了有些心酸。林远一的记忆与少年的过去交汇重合，所有的苦难便感同身受起来了。

　　因为少年的自杀自己才有了重生的机会，了解了一切的林远一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喜悦。他当时决定自杀并不是一时冲动，但他也没有选择再死一次，面对死亡的勇气，并不是那么容易蓄积的。

　　更何况他以前把人生过得像一个错误，现在怎么能甘心？上天给了一次重来的机会，他没法视而不见。

　　上辈子的事情好像一场梦，让他恍恍惚惚，几乎催眠自己那些故事只是大梦一场。但是，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和痛楚，对自己的厌恶和悔恨，被背叛时的心痛和不甘，全都在提醒他——他就是林远一，可怜又可悲的林远一，他已经死过一次。

　　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林远一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身下，腿间之物安静地潜伏着，并没有给他最后一击。

　　一具正常的，健康的，男性的身体。

　　从前自己最渴望的东西，现在就这么清晰地展现在林远一手下。

　　如果不是自己是那样的怪物，难产的母亲便不会受到惊吓死去，痛失爱妻的父亲也不会十几年对他不闻不问，他会有一个温馨的家庭，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

　　而现在，梦想成真了。

　　不会再低下的祈求温暖，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不用再被人威胁猥-亵，不用无能地躺在男人身下，不会再把尊严献祭，也不会有背叛。不会再被嘲笑，被利用，被伤害，被贯穿，被折辱，被抛弃。

　　不一样的人生么？

　　林远一想到自己的从前，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这一生，他再也不是那个畸形的变态的身体，所有一切开始清零重来，既然上天给了自己机会，他没理由拒绝。

　　黑暗中，林远一轻轻说道，我是严飞川，我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