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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富察·福隆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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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福隆安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日。只是任凭别人旁敲侧击,只缄口不言。凭那市井闲人,将这天家往事,附会成帝王艳史。局中之人,却又有谁会为此解释一二?
福隆安不过是窥得一丝皮毛,便战战兢兢汗流浃背,恨不能耳聋目残,做块顽石,也好过深陷天家阴私,朝不保夕。
乾隆三十年二月二十八日。
那一年闰二月。
那天清晨,犹是春寒料峭。只是龙舟上春/色无边。福隆安夜里不曾当值,早早儿起来换班。值守的同僚们挤眉弄眼的往龙舟觑了觑,然后心照不宣的道了乏,便自下去休憩。
福隆安昨夜宴上,已见到这杭州敬献的美人,当得起“楚腰纤细掌中轻”,那等软意温柔,那等眉目含情,怕是赏遍国色的圣天子,也难免心动吧。
福隆安微微一笑。不知道随行的娘娘们知道了陛下的艳遇,又该怎么迁怒呢。
冥冥薄雾中,突然看见凤舟上皇后身边太监首领李三才和侍卫乌拉那拉氏·宝庆匆匆乘了小船走了。
略觉不妥,福隆安却也不愿多事。
送走了那个名伶,帝后摆驾蕉石鸣琴共进了早膳。
乌拉那拉皇后似不曾安寝,神色间颇有几分倦怠。乾隆软语温柔,做足了恩爱模样,流水般的膳食赏赐到了凤舟上。
福隆安一时有些晃神。说来这次南巡,乾隆本不欲皇后同行。只因十二阿哥永璂幼时弱症复发,乾隆有心留皇后于宫中安心照料。不想皇后执意求了恩典,带了十二阿哥一路南巡。为此乾隆很是发了一顿脾气。
说来也巧,这十二阿哥虽则周马劳顿,却病体渐愈。这几日虽被皇后拘着,只午后春阳正暖时,方能出了凤舟一览那湖光水色,到底能看出渐渐大好了。说来这十二阿哥福隆安颇不陌生。这十二阿哥素小体弱,武艺了了,但却最喜听那沙场上攻城拔寨折冲却敌之事,时常请了旨意招那等见识广博的侍卫讲古说今,每每听到兴起,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很是有趣。福隆安也奉旨陪了两次,看他有趣,教福隆安不免想起家中幼弟来。
也因此十二阿哥大好,这天家夫妻这一路紧攒的眉头松了,杭州的知府便也凑趣送上了美人,让皇帝温柔乡里好好儿松快了一夜。
当然,皇后和随驾的娘娘们心里松快不松快,知府却也顾不得了。
福隆安晃神间,膳食已毕,众人服侍了帝后去了龙舟坐了,闲话了几句家常,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纤云便上来回了话,皇后便回了凤舟。
福隆安正瞧见李三才和乌拉那拉·宝庆带着一个郎中模样的中年人并一个垂髫小厮侯在了凤舟旁。
不曾想,不到半个时辰,李三才便从凤舟疾奔而出,唤了小船渡到了龙舟上,一副焦急模样,请乾隆身边的首领太监吴书来通传了一声,便进去回话了。
福隆安只听到内室传出“乓”的一声,却是瓷器碎在了地毯上了。待乾隆摆驾凤舟后,更是驱了帝后左近随侍一干人等并随从大臣,十丈外伺候,一时间那船上便只帝后、十二阿哥、乾隆的首领太监吴书来和那郎中模样的人罢了。
然而职责所在,福隆安不敢远离,只得着小太监掌了扁舟,尽可能在凤舟左近伺候,尤其忧心那郎中来历不明,一边却又想,皇后想是召那郎中为十二阿哥诊脉?可是不信宫中御医太医?请郎中前可曾先请了旨?
这一思量,福隆安便微微见了汗。
春风徐徐,福隆安素来耳聪目明,竟叫他零零碎碎听见了几句。
只听乾隆怒吼:“鼠辈敢尔!”伴随着瓷器碎落的声音。
又须臾,乾隆拍桌子的声音:“行了,朕自有分寸!”
皇后声音凄厉:“分寸!臣妾只问皇上一句,皇上是否早有察觉?”
…….
“皇上,臣妾只有这一个孩子了,皇上!”
福隆安冷汗涔涔。
…….
“皇上,在您心中,臣妾是什么?十二阿哥又是什么?”
福隆安双腿发软。
…….
“皇上,您要臣妾做第二个孝贤吗?”
“碰!”
“不要跟朕提孝贤!你~还~不~配!”这一声怒吼极响,一时间,万籁俱寂。所有人屏气凝神,只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福隆安胸腔里清楚的传出一个声音:天,变了!
凤舟上一片骚动。
一个凄厉的带着哭音的童音:“皇额娘,不要啊皇额娘!”
所有人心里都打了个突。
“来人啊,还不去请太后!”令贵妃、庆妃、容妃早已赶来,不敢靠近,此时听得事态紧急,忧心忡忡之下,立即怒斥。
彼时早有人见势不妙,去请太后懿驾。此时太后凤舟却已经到了。
只是吴书来悄悄掀起了帘子出来,匆匆上了太后凤舟,再三恳请太后息怒,皇上旨意,任何人不得上船。一番僵持后,吴书来回皇后凤舟复命后出来命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纤云、飞星进去伺候。
乾隆怒气冲冲的走出来,顺脚踹飞了刚上船准备进去伺候皇后的李三才。这才上了太后凤舟。
这天家母子经过了两个时辰的密谈。太后脸色铁青,皇帝面如锅底。太后凤舟上摆设损毁无数。
到了后半晌,福隆安接了乾隆密旨,只寥寥数语——密送皇后回鸾。
此时福隆安已经隐约听说皇后剪发忤旨触犯天颜,饶是福隆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亦不免诧异皇后胆大包天——其他犹可,只这满人剪发却非同小可。一国之母,非国孝,安可剪发?
又想起汉人讲究结发夫妻,虽说乾隆结发夫妻本是自己亲姑姑富察·锦云,难道皇后此举,竟是要断绝夫妻情分?
这般思量,却终究不敢怠慢,匆匆打点了回程船只和一应琐碎,并几个侍卫一起,将皇后一路护送回宫。
虽则皇后轻装简行,又等闲不曾露面,但是福隆安还是无意中见到了皇后真颜。
那一头散发,不是剪发又是什么?
“天宇无根客,
银汉寂寞星。
只为一时耀,
便做铁石陨。
人言仙神泪,
我道无常心。
果识情滋味,
汝又心恨谁?”
那是福隆安第一次听到这首诗。彼时皇城已近,实已坐困樊笼的乌拉那拉皇后,于漏液中开了窗子,对着漫漫星辰,声声喟叹。
院落里值守的福隆安微微抬头,看着这一代皇后凄清的身影,不由自主的,将她和姑姑的影像重叠。
他是知道姑姑的不甘的。也许,姑姑也曾经恨过吧?
只是姑姑选择了隐忍,而乌拉那拉氏,却选择了破釜沉舟,值得吗?
没有人知道的是,御驾回宫后不久,乾隆曾经悄悄的召唤过福隆安,着他将皇后回鸾路上一应情况一一禀报。
当乾隆听到那首诗时,惆怅良久。却终究不曾再说什么。
第二天,福隆安听说了乾隆诏令收回皇后四道册宝,形同废后。
只是还不止如此。
“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前不能恪守孝道。比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其回京,在宫调摄。经今一载有余,病势日剧,遂尔庵逝。此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慈眷,长受朕恩礼所致。若论其行事乖违,即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朕仍存其位号,已为格外优容。但饰终典礼不便复循孝贤皇后大事办理。所有丧仪止可照皇贵妃例行。”
乾隆三十一年,乌拉那拉皇后在清冷的承乾宫中默默的逝去,身在木兰的乾隆下了这样的旨意。
天家无情若此。
只那孱弱沉默的十二阿哥一路疾奔回皇城,听说回宫当夜就哭晕在灵前。
从此越发缄默不言,终至嶙峋不堪。再不曾从他脸上,见过那少年人的朝气蓬勃,清朗笑颜。
世态炎凉甚。
只是偶然,福隆安也会不由的想起:“只为一时耀,便做铁石陨”,可不是么?都道天家富贵,却怎知那烈火烹油下的腌臜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