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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塞外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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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日落,黄昏。
阿遥抓过一块抹布,胡乱在桌子上擦了几下,眼神,却偷偷觑向另一个方向。
酒店靠窗的一角,那个人一如既往背对着众人。清瘦、单薄,然而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且睥睨天下的气势,偶尔那么一转头,似乎连阳光的色彩都被他夺走。
轻轻一哼,那人的背耸了下去,像是在努力憋着什么,发出轻微的咳嗽声。片刻,慢慢直了起来。
阿遥的肩膀,也随着一起一伏,低下去,又抬起来。
就好像,那样隐忍的咳嗽,是她感同身受。
阿遥抚着自己的脖子半晌,端起茶一仰而尽,方才觉得似乎有些火辣辣的嗓子顺畅了许多。
拎起温好的酒壶,她走了过去,满斟上一杯,又默默退了下去。
每天,只有这个片刻,阿遥才可以无所顾忌的靠近那人,仔细观察。
整整三年。
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生的什么病?准备在流沙镇住多久?还有……
这些问题阿遥想了好久,却从不敢问。
她甚至连那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人并非常人,起码不是他们这样普通的老百姓。
娘亲在后院呼唤,阿遥匆忙丢下抹布,奔了过去。目光扫处,看到一个高大的身体塞住了酒馆正门。
“少爷。”
那人的手下,如常般又来接他了。
阿遥苦笑。
她也只能唤他少爷而已。
娘亲老啦,眼神不再好,穿针的时候总是要阿遥来帮忙。借着窗外最后的残阳,阿遥把针纫好,递给娘,然后开始听娘反复的罗嗦。
不过是那些老话:女孩子家要矜持,尽量不要到前院帮爹照看酒馆的生意;已经十七岁,该找个婆家啦;现在起就得多做写女红嫁妆,嫁过去才不会被婆家看轻……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阿遥突然气闷,勉强答应了两句,寻个理由,跑出了后院。
转过头,狭小的院落,被浓重的夜色包围,就像,就像那人眼中永远不去的哀愁,黯淡无光。
抓住门框,阿遥有种流泪的欲望。
难道她的人生,就要像娘亲那样渡过?
前半生帮着爹娘勉强糊口过活,而后嫁人生子,日日憔悴萎缩。一如年年岁岁飘落的枯枝残花,掩入泥土,了无生气。
不甘心呵!
向酒馆内张望,那人仰首喝完最后一杯酒,丢了几块碎银子,默默走出酒馆大门,高大的随从安静的像只猫,抓起阿遥早就备好的酒坛,跟了出去。
夕阳斜照下,那人寂寞而修长的背影在石子路面上拖的扭曲破碎。
那样的……哀伤!
阿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不知为了谁。
二.
傍晚,少爷又来了,依旧坐在那个位置,对着窗外一口一口啜酒,似品味,似回忆。
阿遥默默注视,候得他咳嗽声起,抓起茶壶茶杯踱了过去。
“还是喝口水吧,别,别喝那么多酒。”
说这句话的时候,阿遥的声音在颤抖。
三年来第一次,她有了胆量主动和他说话。
那人抬起头,怔怔望了他一眼,好看的眉眼间温柔闪过,然后收拢视线,垂首,淡道:“谢谢!”
阿遥的心,蓦地飞到半空,好像,好像七岁那年从屋檐上掉下的感觉,轻飘飘分不清方向。只觉得面上绯红,大喘了口气,咬住唇迅速退了下去。
余晖中,淡紫的唇,挺直的鼻,还有疏密兼之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长长的倒影,坚强的脆弱。这情景在许多年以后,依然是阿遥生命中见过最美的画面。
一个忧伤的人,肠断天涯。
按耐急跳的心,阿遥从柜台后探出头。少爷端坐在窗口处,全身木雕泥塑般,只有右臂在微微颤抖。
阿遥知道,他又在摸那个木美人。
木人雕的活灵活现,嘴角尚且带着一抹微笑。看上去不算绝顶美丽,但是温柔恬静,别有一番风情,让阿遥只瞄过那么几眼,就再也忘不了。
或许,这是他的结发妻,女的香消玉殒,男的远走天涯;或许,两人情投意合但缘悭一线;或许,那是他爱慕的人,但罗敷有夫……
总之,那个女子一定和他有关系!
阿遥莫名的就这样确定。
他们那样的人,只消一眼,就能从茫茫人海中分离的出来。
如此与众不同。
阿遥趴到柜台上,同他一样,默默注视着窗外的景致。
蓝天,白云,清风舞,带着落叶摇曳飘荡。
外面的世界,也和流沙镇是一样的吧,一样的天,一样的地,唯一不同的,就是人。
而自己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水与火,刀与剑,区别是那么明显。
高大的随从走了进来,隔壁隋大妈笑眯眯也走了进来,打了招呼往后院去找娘亲,迈进后院门的时候,她扭头多看了阿遥几眼,表情很奇异。这一瞬间,阿遥觉得自己有点像砧板上的肉,隋大妈准备举刀砍下。
没有多加注意,阿遥的全部注意,放在了少爷身上。
随从附在他耳畔嘟囔了几句,他的身子动了,侧过脸。
“在这里呆了三年,终于还是来了。”
那人说,然后不胜倦怠的摇头,叹了口气,再然后,低咳着,伏下身去。
他的面孔苍白的几乎透明,几乎可以看到血管青筋跳动,嘴角也殷红一片,然而瞳孔中流光异彩,刹那间,阿遥呆住了。
这样美丽的风景背后,一个灰衣人,缓缓靠近了。
随从的肩膀,悚然而硬,像是随时待发的豹子,浑身散发惊人的气焰。
灰衣人恍若未见,依旧一步一步的走。他的步伐很奇怪,每一步的尺寸量的刚刚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就连脸上的表情,也万古不化的冷漠,只有在看到那人之后,突然停下。
三、
灰衣人站在了少爷面前。
少爷摆了下手,随从狗熊般的身材就像蚊子一样被他推到旁边。
“传甲,你不是他对手。”
他站了起来,不时轻咳。但是在他面前,灰衣人没有丝毫轻视,抱拳:“在下点苍洪柏。”
那人微笑,摇头。
“我不会和你动手。”
洪柏的眼,突然亮了一下,随之回复平淡。
“据闻小李飞刀避世十年,能找到的人屈指可数。在下既然有这个荣幸,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举起刀横在面前。
“动手吧。”
那人没有理睬,只是仰头看了看天。他的身形单薄,声音清幽,夹在风中若隐若现。
“十年了啊,或者,我该回去看看了。”
随从呆了呆,立刻赶上去,激动的追问:“少爷,我们要回去了吗?回去中原,看望林……龙夫人?”
那人笑着点点头。
他从洪柏身边擦过,说:“你走吧,我也决不会和你动手的。”
洪柏有什么反应,随从是否在擦泪,这些都没有发放在阿遥眼中。她此刻唯一震惊的,是他刚才说的,要回去,回中原的话。
这,就要走了吗?离开流沙镇,离开酒馆,去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此而后再无相见之日?
阿遥惊讶的无复以加,顾不得别的,紧追出去。
“你……”
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问他,她想知道他的名字,她也想离开这个荒漠的辟角,怎么可以这样,什么还没说清楚就分别!
阿遥的话没有说出口,就骇然停脚。
一把刀,亮闪闪的刀,横在她的脖子前面。
再向前多走一步,就是把自己的脑袋送到了刀口上,一命呜呼。
少爷突然停住了脚。
“为什么?”
他问。
“我学艺十年,艺满下山五年。”
洪柏回答,平静的完全不像要和人厮杀,仿佛就在聊天。
“无论什么时候,你的名字,永远压在所有武林人的头上。不管我们的名头多大,你都是武林神话,无人替代。”
他笑了笑,缩回刀。
“我想挑战这个神话。我要证明,我,也可以成为神。”
扭头看了看阿遥苍白的小脸,他又笑了笑。
“用什么手段,是否卑鄙,只要能让你出手,我在所不惜。”
四、
那人默立当场,半晌无言,然后叹息。
“武林神话有什么好。”
他的口气中有些唏嘘无奈,也有些自我厌弃。
“如果可能,我宁愿像他们这样,安稳的生活。”
他略微抬起手指点四周。
街道上稀疏的人流随着有人拔刀厮杀已经惊恐的四散逃窜,此刻能看到的只有寥寥几个背影。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最好。”
洪柏眯起眼。
“你已经得到了神话的地位,自然不稀罕,可是我……”
他眼中现出一种狂热,火一般燃烧起来。
“没人有会不稀罕这个名头。”
他下了一个结论,握刀的手,抓的更紧。
那人硬咳了几声,话说的气喘吁吁:“可是,我不想杀你。飞刀出手,连我也救不了你。”
洪柏蓦地笑了起来。
他其实是个很年青的人,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虽然少年老成,岁月在他脸上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但此刻这一笑,竟显得格外爽朗洒脱。
“死则死亦。何况,我未必会死。”
这句话刚落,他拔刀腾空跃起,直劈那人。
阿遥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方才为自己害怕,现在为那人担忧。
他那种病秧秧的身体,随时都会咳血,怎么会是这个看似威猛无比的青年的对手。何况,他手里根本没有武器。
阿遥想惊呼,但是方才的惊吓哑住了嗓子;她想扑过去推开那人,但是腿脚吓的发软,一步也挪不开。
一场血光之灾,似乎难以避免。
这一瞬间,阿遥似乎看到一抹快的无法形容的白光闪过。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速度,没有人能看清闪向的目标。
只是在轻微一声呻吟之后,洪柏的身体从一步开外的上空摔下。
再接下来,阿遥眼前的光景,全变了。
红,漫天的红,肆无忌惮的红,泼了她一头一脸。
不起眼的小刀钉在数丈外的树上,颤巍巍一晃一晃,血渍滴下,再无半点声息。
阿遥死死望着面前的灰衣人,脖颈上开了个小口,喷泉也似洒了一地血。
她终于尖叫了出来,瘫软在地。
五、
一双温柔的手托起了她的脸,细细擦去沾染的血腥。
“对不起,连累了你。”
那人说。
阿遥渐渐安静下来,然而鼓噪的心却似江潮彭湃,她猛的扑到他怀里,哭道:“我好怕。”
那人轻轻拍了她的后背;“别怕,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我保证。”
抬起泪眼,阿遥眼中的他变得模糊迷离。
“只要我离开这里,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他清风明月的笑,阿遥的心却沉到无底黑洞。
“你真的要走?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寻欢。”
“李寻欢……”
阿遥重复呢喃这个名字。这样一个放到中原武林说出口就可以振聋发聩的名字,于她而言,只是觉得好听罢了。
“我不能打扰你们这样幸福逍遥的日子,还是去我该去的地方。躲了十年,终究还是要面对。”
他喃喃的自言自语,阿遥听了不甚明了。
她只知道,他真的要走了。
但是绕在嘴边许久的话,此时,再也说不出口。
他说,这里看似寂寞无趣的生活,其实是幸福快乐;他说,他要去的地方,是他一直躲避的角落……
那么,那么,自己,是不是最好不要离开这里?是不是继续重复现在的日子?还是和他一起走?
可是,那样的血,那样的泪,那样的伤痛,三年来她一一看在眼里,真的,能不怕?
阿遥彷徨无奈,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睁睁看着他示意随从背起洪柏尸首,眼睁睁看着他对自己绽开最后一抹笑容,慢慢消失在长街尽头。
阿遥红了眼。
娘亲从后院欢呼一声,顾不得腿脚不方便,踉跄着跑了出来。
她不晓得刚才发生了什么,搂住阿遥,一叠声埋怨起来。
“阿遥啊,你这丫头这么不当心,坐在地上,教人看到还以为是个没礼数的野丫头呢。你隋大妈来提亲啦,是镇上的张秀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婿啊,你这丫头以后可得收敛点。我和你爹刚才商量啦,准备准备,两个月后让你们成亲。丫头?阿遥?娘在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了?哎呀,你怎么一身血,这可怎么搞的?娘的宝贝丫头,你没事吧,你要出事了娘可怎么活哟……”
听着娘亲罗罗嗦嗦,阿遥哽咽一声,号啕大哭,扑到了娘的怀里。
落叶纷纷,秋风寂寞。
羊倌张老卷又来沽酒了,还是老样子,三角汾酒。
羊群在他背后咩咩叫唤,他挥舞了下羊鞭,一提声,喝唱了起来。
“山高水远哟,哥哥离家远行哟,写封信来薄飞飞,妹妹泪花流呀!
妹妹立山头哟,天天盼哥把家还哟,奈何他乡影无踪,妹妹化石碑哟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