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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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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
“我死了三年零八个月又七日了。”
我飘飘荡荡的,海藻也似的长发披散开,摇曳在半空中,一直垂到了脚跟后,冷冷觑着眼前的一僧一妖。
“我很饿,要吃了你们。”
荒野中的破损庙宇里,燃着一簇篝火,哔哔剥剥,舔食着些微潮湿的树枝木料,不时浓烟滚滚,爆出无法抑制的呛鼻气息。
篝火旁,梵音缭绕,木鱼声声,和尚合着目,对我视若无睹,口中兀自念念有词,正做着晚课,颂的正是赞佛偈:
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等伦
白毫宛转五须弥绀目澄清四大海
光中化佛无数亿化菩萨众亦无边
四十八愿度众生九品贤令登彼岸
哒、哒、哒……
他木鱼敲个不停,我眉头渐渐蹙了起来,心中隐约不安。
想象中,寻常人若是见到了我,该是鬼哭神号,屁滚尿流不成人形,但是这两个须不相同。
小妖,是的,自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那是个小妖,红通通的脸蛋,当年对镜理红妆之时,镜中俏生生的嫩脸,也不过若此。
我自风雨交加的荒野外冲入荒庙时,把他从睡梦中惊醒,此刻依偎在和尚身旁,竟是饶有趣味的上下打量着我。
他们不怕我。
不免无名火起。
自从做了鬼,自从那一日听到那些话,我便不再是我了。
荒野孤坟,四下旷野,除了野狗会在我坟前撒泡尿,路过飞雁停下打个尖,再也见不到丝毫人影。
一个孤零零的鬼,只得胡思乱想。
那一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说的,又是什么?
我不懂啊,要去追问。
但是我这样的鬼,既然躲过了黑白无常的追踪,除了自投阎罗殿,再无转世的念想。白日里日光如烈火也似烤灼着我,不出五步便会化为灰烬,而尸身埋在此处,夜晚魂魄也只能方圆五里内飘摇。
屋角出溜过只硕鼠,如今这年月,人且吃不饱,它反倒是膘肥体胖,油光水滑的皮毛,嘿嘿冷笑,嘴角一抽,它仿佛被半空中透明的石块突地砸到,仰面摔倒,抽搐再三,再无动静。
满足的舔舔嘴唇,一条魂魄吸入了肚囊中。
如果不这样吸取过往牲畜野兽的精魂,就是再等500年,我也只能呆在此处,没有机会去见到他们,问问清楚,那一日,那一时,那一句。
仿佛胸中装着小兔儿,四爪挠心,怎生也放不下。
如果,如果吃了人,我是不是就能在日光下行走啦?
和尚收起了木鱼,整整衣衫,抬起头,终于正视了我,一个鬼,厉鬼。
“女施主,有何吩咐?”
他……竟是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双眼,通彻的仿佛昔日绣楼旁的小湖泊,几尾金鲤,数根水草,无不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我……我要吃了你们……”
声音却无缘无故小了下来,对着这样一双眼,我作不出凄厉狰狞的模样。
和尚微笑,他是个很好看的人,比起我的夏郎亦不逞多让,但,夏郎是儒雅的书生,和尚是尊静谧的佛。
“女施主,坐下说话。”
和尚掸了掸地面,灰尘飞舞,而我居然就听话的坐了下来。
火苗在我背后,透过我的身体,在地面映出瑟瑟抖动的身姿,感受不到半分温暖。
“你不怕我么?”
忍不住追问他。
他笑着摇头,半阖眼眸,手里攥着一根绿玉佛珠,不停捻动。
那佛珠,有些异样。
光滑、柔润,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女子的香肩。
少年郎打个哈欠,睡意朦胧的回应我:“主人怎么会怕你呢?我主人……”
他突地止住话音,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轻轻的耳光,和尚转头,拍拍他的冲天辫,温和道:“叫什么都无妨……”
“怎么会无妨呢?师父!”小妖撅起嘴。
意识突然模糊,这等光景似曾相识。恍惚中,我隐隐看到许久前的画面。
有多久了呢?
犹记得九月里的江南,美景如画,苏家小姐,水袖云鬓,步摇玉玲珑,一乘小轿穿梭青山绿水中,拜菩萨,求平安,祈姻缘。
再然后呢?
就遇到了命中的他。
青巾布衣,捡起小姐香巾,遥挂树枝,那么有礼的人啊,又怎地坟前与我的姐姐眉目传情,暗送秋波。
“岳丈大人身体欠佳,妹婿会替薄命的娘子照顾好姐姐。”
他怎可那样含情脉脉,从不曾对我的神情对着我的姐姐——朱槿。
我不明白啊,为何那人会这么说。
焰苗高涨,心火难息。
思量怎堪愁。
蓦地起身,我的面上定是阴惨可怖,小妖瞪圆了眼,惊呼着躲到和尚身后。
“我不管你们是谁?我要吃了你们!吃了,或者我就能离开这儿……必须得离开这儿。”
话音未落,青光暴现,散自和尚手中念珠。
青光本柔和,此刻却泛出凶光,恶狠狠扑面而来,我不过是个死了未到四年的弱鬼,纵是吃了无数飞虫鸟兽魂魄,仍不能称为厉鬼,不过自嘲而已。
惊呼,后退,闪无可闪。
青幽幽,雾腾腾,从未想过,一个物件,居然也有如此法力,包围的我如陷泥沼,呼吸困窘,魂魄几乎飘散四方。
“务须如此,她伤不了我。”
和尚出言劝解,但并非对我,他摸着念珠,面上神色奇异,淡淡的说。
光芒闪烁,彷佛在回应他的话,然后,渐渐淡了下去。
我松了口气,又是恐惧又是担忧的看着他。
我想我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个和尚并非普通的人。
然后,惧怕的望着他的念珠。
和尚是出家人,修的是正途,我倒是不懂了,他身上怎会有这样邪气的法宝,虽然是在护卫他,但同为邪物的我自然感受的出那念珠沾染的妖气。
纵然萦绕它四周的,不仅有紫色的妖气,也有金色的佛光。
那终归是妖物。
兴许是发现了我的眼光流连其上,和尚笑了,嘴角弯弯,很可亲。然后举起了念珠,对着我解释:“我要渡化她,所以随身携带。”
我怔怔的对着他,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瞬间,怨气消散,飘逝的无影无踪。
呆立半晌,我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本是陌路人,而且,你为什么不收了我。”
和尚扔了段枯枝进火堆,轻轻淡淡的回应。
“事无不可对人言,况且……”
小妖从他背后探出头,对着我吐了吐舌头,对着和尚却是分外乖巧,坐到他身侧。和尚点点头,继续说道:
“况且,和尚渡的是孽债,化的是人心,单收了你的魂魄也是无用。”
篝火徒然升起尺许高,烈烈生烟,雨夜中,四下空茫,风卷树枝低,哗啦啦碎响连连,又或者吹入门墙边缝,呼啸当空响,宛如哀啼。
就仿佛我的心,空了,什么都装的进去。
我可以相信他么?这个和尚,可以相信么?
除了怨恨,久已无感的心陡然颤了起来,眼眶中似有温热的水泽欲涌而出。
我飘荡在半空中,曾经晶莹雪白,此刻枯槁无色的手抚上面孔。
原来,鬼也会哭,也有眼泪。
“和尚,大师,帮帮我……”
抖着声音,我伸出了手,挣扎着探向他。
突然想起,我是鬼,他是人。
苦笑,手欲缩回。
和尚却拉住了我的手。
在虚空中,握住了我无形的柔痍。
记忆中曾经的温暖瞬间渗透,自血梢流淌至全身脉络深处,我讶疑的张开口望着和尚。
“兀那女鬼,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主人,啊,不是,我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法海大师哦。”
和尚敲了他的脑门,不无宠溺的斥责道:“不得无礼。”
小妖摸着脑门,叫嚷道:“师父,是她无礼呢,突然冒出来说要吃掉我们,就算吃不了,但是很吓人啊。害的我刚才都没有说完话。”
和尚抬手,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小妖做个鬼脸,安稳的坐到和尚旁边,非常顺手的拿起木鱼,得得敲了起来。
有些羡慕的看着这一僧一妖。
为什么他们可以如此平静……而我,却要忍受无尽的痛楚。
羡慕,而又怨恨。
“女施主,贫僧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听到和尚慈悲的声音,柔和的传入我耳中。
低下头,我的手已经从他的温暖中抽了出来,昔年也是大家出身,男女毕竟授受不亲。
“和尚……大师,小女子心结难消,不得超升……”
想起往事,我该是咬牙切齿的,然而冒出口腔的却是怯生生的哭腔。
我是个鬼。
但,我也只是个弱女子呵。
和尚点点头,依旧捻着佛珠。
“贫僧如若帮的上忙,绝不推辞。”
端坐在他面前,我张开口,又合上,几次三番,总是不知从何说起。
“我……是聚北城苏家的女儿……”
停了半晌,终于说出一句,此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该说些什么呢?
说那如花的年华,却被黄土掩埋,荒郊野外不得香火供奉,只得孤魂野鬼的奔波飘荡?说倾尽心思的爱恋到头来除了怨憎再无其他?又或者,诉说十七年姐妹情深,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却是疑窦重重?
无论哪一条,都不得安生啊。
“女施主,家中尚有亲眷?”
和尚安安静静的坐着,突然开始问话。
抬起婆娑泪眼,我看了他一眼。这个和尚是好人,善解人意,知晓我此刻心绪如麻,便主动寻个话题。
“嗯。”
“那么,你是挂念亲属而不愿投胎转世?”
和尚温和的询问。
“不……”我摇头。
“或是尚有未了心愿?”和尚不曾心烦,耐心追问。
“也不是……”
我诺诺的,就是不知该怎么说。
和尚顿住,略停了片刻,眸子里闪过一抹了然,淡笑。
“情之一物,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他知道,他竟是知道。
万事不紊于怀,望之清风明月的和尚,居然看穿了我的心事。
“大师……你,你怎么会知道?”
和尚停下了手,地头默默注视着手中的念珠,那一瞬间,他的神色恍惚,仿佛坠入了某个不可追溯的过往。
“大师……”轻声呼唤他。
和尚微微怔忡了片刻,恢复常态。
“自然是知道的。”他喟叹。“和尚亦是凡人,不过空自多了些法力。”
“和尚也有爱?”不懂,于是紧紧逼问。
“和尚自然有爱。”他微微挑起眉毛,短暂的迷茫似乎只是我于落英之中乱了花眼,不过是错觉。
“如果和尚不爱世人,又如何渡化世人?”
愣愣坐着,还是不懂。
和尚的爱与我的爱,或者亦有分别?
“大师,我……只是想见一个人,不,是两个人……”
和尚点头,又摇头。
“未竟之语,有时不如不问。”
他这话什么意思?怕我苦苦挣扎了四年,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世上本就有无数离愁别恨,即便我原是个不务世事的深闺女子,经历了四年的风风雨雨,也就看透了。
不明白的,只有那两句话,我想问清楚罢了。
一句夏郎说,一句表姐说。
“大师,助我一臂之力,去见了我姐姐,还有,还有我的未婚夫,我只问他们一句话便了。”
和尚的脸上安静平和,世外高人便是不同我们这些俗人,只略想了想,将手腕伸出。
佛珠闪烁,光华夺目。
我忙忙闪躲,适才差点伤在这佛珠之下,犹有余悸。
“女施主,躲到这里来,她和你的气息相符,否则贫僧无法带你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躲到,这个佛珠里?
我疑惑的看着他。
和尚微笑,手探的更向前。
我相信他。
其实亦非相信,只是不想再等下去,拼着魂飞魄散,信他。做了鬼,就有无穷的岁月可以消磨,但是姐姐还有夏郎,如果再不去寻找,或者他们会搬了去处,或者生老病死,我却不能再空自耗了光阴。
于是化作青烟袅袅,从脚到头,缓缓溶到了青玉念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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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了,终于等到了今日。
我又见到了阳光。
温柔地、灿烂地、艳丽地、旖旎地阳光。
透过佛珠淡淡的青壳,我再一次看到花花世界。
站在日光下的人,或熙熙往往,或忧愁哀泣,或醉卧红尘,就那么活生生的又一次展现在我面前。
嘴角挂上一抹嘲弄的笑。
曾几何时,我不过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姐,重阳时分登高望远,只道天下如此。
哪曾想过有朝一日,要栖身在和尚的妖物中,苟且的等待。
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如今的我,胸腔中不仅有渴望,也有怨恨。
怀疑的种子一旦进了土,生了根,就会发芽结果。我对他们的疑虑,一日不得明了,就会一直怀疑怨恨下去,不得超升。
我也不想,但思绪却不得安宁,自主地不停想,想他们在我坟作态,想他们为何一别四年没有音信,连清明时节都不见供品,把个娇怯怯的小姐丢在荒郊野外,形单影只。
爹爹呢,爹爹又在何处?
不断的想想想,越想越是怨憎。
“如果,他们真的背叛了我,该怎么办?”
我自言自语。
长久的岁月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连游魂都不见一个听我倾诉,只好自己对自己说话。
问完了自己,没有人回答。
“一个是我姐姐,一个是我倾慕的男人,假如,真的如我想象那般,我能报复?”
“如果我想的错了,事情不是那样发生的,我便回转了丰都吧。”
试图说服自己,然而失败。
成了罗刹恶鬼,吸取野兽牲畜魂魄的我,怎么能甘心。
无论如何,都要问个清楚。
许是错识,竟觉得这念珠之内,腾起了细微的暖意,由内而外,蒸雾样笼罩住了我。
惶恐的四下打量。
不经意间看到了久违的光景。
朱红大门,黄铜门环,镇门狮子。
一切似乎和我走的时候并无差距。
唯一多了的,就是漫天的红。
红灯笼,红喜子,红丝绸,红绣毯……刺痛了我的眼。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我喃喃的,如坠五里云雾,猩红晃花了我的眼,滟滟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进进出出的佣仆,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眼睛花了,但耳朵灵的很。
他们在说,二姑爷与大小姐将于三日后完婚。届时,十里流水宴,城里的乞丐都可随意吃食。
“你们真的要成亲。”
最后一丝牵绊的线,崩然断裂。
原来,姐姐真的为了报仇。
原来,我的未婚夫亦是为了我姐姐。
错错错。
一切都是错。
四年中,我对自己说,只要能看到他们相安无事,并无牵挂,就此放心入了地狱,苦熬涅磐,也就认了。
独独没有想,若是当真结成了夫妇,又该如何。
我和自己赌。
赢了,天高地远。
输了,自此不得翻身。
真是傻,竟然相信姐姐真心疼爱,元逊倾心恋慕。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都是我。
自作多情,且作茧自缚。
如此比较,荒野外的日子竟是甘之如饴,假如可以选择,但愿一切没有发生,我不曾再次来到这里。
心里也就总有了个万一的念想,哪怕生世不得解脱。
强过如今,借着青琉璃色的佛珠内壁,才可见曾经的锦衣玉人狰狞着面目,冷冷的笑。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就休怪苏红杉不念旧情。
白须的老家人笑开了脸,一路奔向和尚。
刘伯,我苏门的老管家。
他的脸,熟悉而陌生,凝聚的皱纹更是深刻,此时笑的像朵老菊花,几近凋零。
他冲到和尚的面前,诚惶诚恐。
“这位大师,我家大小姐三日后出阁,但希望此前可为二小姐颂经祈福,需时三日。最近的寺院此去也得一日光景,当下是赶不及了,不知大师可否救急?”
朱槿姐姐,却原来是想着我的。
只是,你如今嫁与的是我的未婚夫,徨论我的死因如何,只看在姐妹情分上,我依旧感动不起来。
“主人……”
小妖拉着和尚的衣襟,脆生生的喊了一句。
刘伯立刻诧异的来回端详两个人。不,一个人,一个妖。
小妖暗自吐了吐舌头,此刻我反觉得他纯真的紧,强过虚伪的人。
“师父,咱们还得赶路呢。十日后,咱们得赶到杭州城……”
我一惊。
和尚,你说过要帮我,可别食言啊。我要来的地方就在此处呢……
他只是点点头,垂下眼眸看了我一眼,又许是看佛珠,长长的睫毛打下或疏或密的阴影,了有所悟。
打个唱喏,应允。
片刻之后,我就思绪不稳了。和尚被带到我旧日的闺房。
女儿家的妆台,玉镜、华盛、络索、跳脱,全都搁置的一如当年,我就不可避免的回想起了前尘往事,直到绣楼外的枯枝残叶入了眼眶,复又回过神来。
打发走了凡人,和尚没有放我出来,随手搁置案几上。也对,艳阳高挂,当心散了魂魄。
他只是专心的敲起了木鱼,叽叽咕咕,又念起了经文。
真真可笑,被超度祈福的本尊正在此处,我不希罕。
小妖坐不住,屁股上长了针似的四下观看了一阵,笑嘻嘻道:“看上去很富贵的人家!”
和尚兀自专注,他有些不甘寂寞,气鼓鼓的腮帮。
怨恨难消,我冷言冷语,拿他作了替死鬼。“富裕又如何?聒噪!”
小妖立时瞪大了圆滚滚的眼,逼到我面前。透过圆润的玉壁,他的脸扩散成极可笑的形状。
人心且扭曲,何况区区一张脸。
“我未曾招惹你,何必拿我出气。”
小妖忿忿不平,我只一径冷笑。
“小葫芦,别乱说话。”
和尚停下敲击,踱到我面前。佛珠被他举起,端到眼睛平视的位置。
他双目很温暖,四月初春的旭阳,我渐渐平静下来。
“女施主,这里可是你的家园?”
我回应是,沉默,然后反问他一句话。
“大师,你可曾被人背叛过?”
和尚静默,半晌无言,像极了木雕泥塑的佛像。
我笑的凄凉。
“大师,你可知我入了地狱,阎罗曾说过什么?他说,女鬼苏红杉乃是无辜枉死。你可知其中含义?我,是被人害死的。”
和尚只盯着我,慈悲闪烁。
我不需要。
“女施主又怎能确定为他们所害?”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务须我说的清清楚楚,他自己就理清了头绪。
“长夜漫漫而无寐,小女子思来想去,就确定了这一条,起码,是夏郎下的手。”
停下,回忆起冬雪飒飒的时节,夏郎费尽心思寻来珍馐美味,连姐姐我都舍不得给,尽数入了肚皮,没曾想,那是催命的符咒。
“还有……”
我挑起眉头,是了,我不如姐姐貌美,庸脂俗粉而已,但终究是生灵一条,他怎狠的下心。
郎心如铁。
“还有?”
和尚没有发话,叫做小葫芦的妖精倒抽一口气,惊呼。
我鄙意的笑,笑小葫芦,笑夏元逊,笑姐姐,也笑我。
“还有,我入葬那日,姐姐在我坟前,唏嘘半晌,最后只说了一句。”
“说了什么?”
“姐姐说,如此,她朱家的家产,便可原物奉还了。”
“什么意思?”
我的眼神必是冷峻无匹,小葫芦退了半步,躲到和尚之后,形成一个可笑的格局,和尚在中间,前面是鬼,后面是妖。
可笑,妖会怕鬼。
“我的姐姐,就是表姐朱槿,父母早亡,寄养我家,家产尽隙为我父收拢。爹爹为了保住大宗嫁妆,以及朱家产业,把姐姐禁锢家中不得嫁,对外宣称:为父母祈福!”
所以,姐姐有了怨恨,亦不足为奇。
终归是苏家亏欠朱家。
所以,要拿我的性命弥补。姐妹一场十七载,日日姐姐长姐姐短的呼唤,也抵不过憎恨。
女人的心,若但狠硬起来,男人万万比不上。
我吃了夏郎送来的糕点送命;姐姐在我坟前吐露心声;如今两人共协连理,比翼双飞,好不逍遥。
这就是我的证据,尚且不足么?
“好可怕,人心好可怕。”
小葫芦靛青着嘴唇,哆嗦不成句。
斜他一眼,我不无挑衅的指点着和尚:“大师,如若阻挡我,休怪红杉无礼。”
和尚不语,捻动佛珠。我随着他指尖揉搓上下移动,心儿也不停翻滚。
我不是他的对手,再有十个苏红杉,亦非和尚敌手。高不可攀,伽楞佛陀,仙法无彼界。我是惧怕他的。
但是,我恨啊,鲜活的生命毁于一旦,焉能不怨。
“女施主的怨恨,尚且没有确实答案。和尚不便插手,但请施主慎重。”
和尚把我轻轻放下,他在下意识的抚摸自己的左手,又现出我曾经见过的迷茫神色。“失去方知悔悟,真相未必如此啊,女施主。”
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管不了,区区一个女鬼,只顾的了自己。
“你的意思,不会管我喽?”
他没有回应,自顾自去念佛。
念佛如果有用,我此刻早已西登极乐,何必在此咬牙切齿。我信佛陀有灵,但不信每个厉鬼都可得超脱。
门板响动,红衣丽人娉婷而入。
我突得一阵眼花缭乱,几疑身在梦中,四年来的苦楚不过南柯一梦,梦醒了,活生生的姐姐就端立在我面前。
她依旧美貌,秀丽妩媚。我从来都是那么信服她,懂得比我多,安静沉稳的担当姊姊的职责,我对于她的信任近乎信仰。
现在却在怀疑,艳丽的外表下包藏了何等祸心。
浮生如梦啊。
姐姐没有笑脸,仿佛三日后成亲与人妇的不是她,眼角眉梢在我看来反而杀气腾腾,对着案几上我的灵位默立半晌,对和尚施礼,而后离去。
我在佛珠里叫啊闹啊,她未曾听到过。
和尚面有异色,尾随姐姐的身影,若有所思。一口怨气不得发泄,对着他疯狂叫嚷。“臭和尚,死秃驴,放我出去。”
和尚摇头,指点冬日昼暖,专心致志念他的经文。
青玉佛珠泛起荧光,竟似在抚慰我,但是不甘心啊,疯子一样拼命捶敲,玉壁似铁,再也不会破烂。
恨到了极处,心里反倒空茫茫。
心里还有疑问。爹爹呢?姐姐为我做法事,爹爹又在何处?
于是呆在佛珠里三日,和尚念经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再不间断。
有用么?
我无动于衷的想。
要被渡化祈福的就是我,为什么当事者反而一无所觉?
“和尚超度的,不是鬼,是人!”
第三日的下午,和尚终于停下了手中木鱼,语重心长的对我说。
瞥了他一眼,我扭过头去。
“人死不得复生,罪孽历历在案。和尚念再多的经,也抵不了业障。但求活人心安。”和尚很认真,认真的可爱。
他的眼极亮,恍惚的,竟似看到了夏郎,元宵灯下,觑着双眼,举起我的花灯,浅笑。至死不忘的清澈瞳眸,竟是恶毒的针,扎进心窝。
“和尚,你说的轻巧,不曾爱过人,又焉知个中滋味。”我嘲弄的说。
和尚阖起了清澈的眸,笑意中似无限牵挂:“情之一物,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这话他曾经说过,但此刻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大师,你的意思是……”我试探性的追问,但并无打算得到答案。
和尚偏偏回应了我:“曾经,有个人对我很好。至少有一段时间,是真的很好,可惜贫僧未曾珍惜……”
他的叹息恰似闺房中的袅袅香烟,糜然而散乱的四下飘零,我终于勉强安静了下来。
只是想起过往,恨意便似连绵的刀割,钝切着我的心头肉,再也不停歇。
“大师,我,只是喜欢那个人,有错么?”
咬着牙问,心是冷的。
人已死,血亦冷。
和尚没有回答我,门外人进人出,刘伯送进一桌好斋饭,说是劳苦和尚为我念了祈福经文,而姐姐今日完婚,有劳和尚歇息一宿,次日上路。
和尚无语,面上带着莫名的慈悲之意,絮絮的又念起了经文。
我却无故踌躇了起来,心跳加速,仿佛什么事放不下,终究要发生,昔年死去那一刻,尚且不曾这般紧迫,心跳到了嗓子眼,在佛珠内来回奔走。
锣鼓喜乐,从三十三天外传来,于我既是尴尬,又是怨恨。
月上柳枝头,可惜是枯枝。
蓦地,我听到绣楼外传来稀稀疏疏的家丁对话,和尚颦着眉,全身心投入到他的佛中,丝毫听不到。
“大小姐真是可怜啊。”
“阿详,你也听说啦……”
“是啊,其实,谁又不知道呢?只苦了大小姐和二小姐,还有老爷,被这个……这个……”
“这个畜生……”
“对,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骗了,骗了二小姐的心,大小姐的信,连老爷的命都断送在他手里。”
“你说,世上怎会有这般无耻阴毒的人呢?”
“是啊,谋害了二小姐,等老爷收了大小姐做养女,继承家业后,又害了老爷。大小姐三年守孝期满,再娶了她,当真是好计谋啊。”
“对啊,果然是一石三鸟的好计谋。”
“可惜没有证据,可怜了两位小姐。”
下面的话再也无法入耳,怒从胆边生,心火再起,就入了魔道。
就算入了十八层地狱,生世受苦,不得转生,我也认了,须得手刃那个无良的负心人。
“大师,你听到了没有……”
提高嗓门,大喊,和尚恍如未闻。
“和尚,你听到了没有?”
他眉头剔了剔,就是不言语,我打包票他听的到,只是不肯放我出来。
“他杀了我,杀了我爹,世人都知道了,难道还不允许我报仇么?”
和尚不动如山,稳如磐石,只说了一句:“再半个时辰,贫僧就放你出去。”
半个时辰,又当如何?
从此天翻地覆,海水倒流,又或者冬雷震震,春收秋种?
不知半个时辰有何区别,我只想即刻杀了那黑心的郎。
心里的火熊熊燃起,血肉拧成一根粗糙的绳,鲜血淋淋,仍在不停收缩,玉壁映出狰狞的女鬼,披头散发,向外冲撞。
我竟然冲了出来。
佛珠仿佛有灵,竟将我放了出来。
和尚骇然转手,没有看我,第一句话竟是问向那佛珠。
“你可怜她?所以才放出来么?”
没时间理会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我一股气向外冲去,突觉不妥。
和尚勾起了手指,作出我不能理解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我的魂魄便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不得移动。
和尚果然是高僧,我不是他的对手。
然而佛珠凭空漂移了过来,罩在我头顶,身体又恢复了活动,复欲冲出。
“小青,她的阴气过重,会害了这宅子中不相干的人。”
和尚叹息,佛珠突动,撒下一片青光,围拢了我,一步一步向外移动。
“何必呢,再过半个时辰,她就可以与那两个人相遇了,骤时,是非曲直,真相大白。”
佛珠定了一下,我突然明白,只有她能帮我,而和尚,不会伤害她。
“我不会害人,要杀的,只有那个人而已,帮我!”
我哀哀欲绝,佛珠在半空中徘徊旋转,似是不忍,再度缓缓挪动,我也随之走了出去。
“小青,不能纵容她杀了那人。”
和尚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他一言我一语,佛珠慢腾腾向着新房的方向移去。
灯笼最猩红,挂绸最夺目的地方,就是新房。
徒然间,那个方向暴起凄厉的嘶喊,似鬼号。
和尚叹了口气,对着佛珠说道:“去吧,时辰已至,她不会再早杀孽了。”
佛珠隐藏着我,飞也似的飘向姐姐的闺房,有了屏障,自然伤不到旁人了。原本两院之隔,和尚的阻拦,竟是足足半个时辰。
新房大门已经打开,伺候的丫鬟惊恐万分,或呕吐,或号叫,不成人形。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终于赶了进去。
那不是新房,是地狱,是魔窟。
血,遍地都是血,此刻还在不停的从夏元逊的喉咙咕嘟咕嘟冒出来,那里插着我心爱的凤钗。
他是不可置信的,双目圆睁,曾经英俊的面庞,此刻沾染了血渍,却有了种凄然的清秀,然而还是死了,此刻魂魄呆立在一旁,尤自不能接受身死的事实。
是了,姐姐穿了嫁衣,在洞房中用我的发钗杀了他,何等笑话。
那么?原来我也想错了么?
姐姐并非同谋?又或者,夏元逊只是被她利用,到了如今,了无用处,干脆一并解决。
凤冠霞帔,姐姐扎煞着一双血红的手,愣愣的瞪着地上的尸体,脸色由白变青,又慢慢转成紫黑色。
她依旧是美艳不可方物。
血蔓延着,像一双挣扎的手,渐渐吞噬了她的脚面。
她看到了我,我也看着她。
“你还是来了,红杉,我总是知道,你会来的。”
她绝决的笑着,我突然想起了那年元宵灯下的乱红桃花,似乎也比不上她的美丽。
只是喃喃的叫了声:“姐姐。”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她倒了下去,口吐黑水,死于非命。
再然后,一抹昏灯,两句尸首,三堂对证。
我们的再会面,竟是如此可笑,牛头马面拎着锁链,若不是和尚说情,我如何得了机会可以问清楚。
元逊说,他本有心对我,自元宵节对姐姐一见钟情,又渴望家财万贯,离了穷苦之地,于是假意入赘,谋我性命,而后,促使爹爹收了姐姐为养女,继承家产,再次害了爹爹性命。
姐姐说,她年事已长,本无意出嫁,但爹爹要求她招了女婿,为苏家留后,因此应允了亲事,但得知真相,悲愤之下,杀了酒醉后的夫婿。
冥冥中自有天意,已死之人,自然不会再有谎言,我也无意再去追查。
都是死人了,查了又有何用?
数年恨意一朝了,突然觉得空虚。
一切,竟然就这么简单。
我想了四年,恨了四年,怨了四年,又算什么,一场空。
鬼差将元逊拉走,他赤着双目,嘶声吼叫:“我只是爱了你,又随了你的心愿,如若无心,驳了我便是,何必杀我。”
我只得苦笑。
我也只是爱了你呵,何苦伤我性命。
世人本愚昧,只会问别人,不会问自己。
我转身望向姐姐朱槿,她扭过了头,不去看夏元逊挣扎扭曲的身影,我分明看到她在哭。
“姐姐,你当真不希望我死么?”
她蓦地回过头,仔细的打量着我,良久,苦笑:“你死的时候,我居然有了一个念头,姨夫只有你一个女儿,若是你死了,我便能继承家产,我朱家的东西,就能原物奉还了.\\\"
眼泪终于滴了下来。
“这一生,恐怕只有这一次的念想,我对不起你,小妹。”
她冰凉的手抚上我同样冰凉的手,两鬼相依,温馨无限。
她依旧是我的姐姐,从小疼到大的姐姐。
我没有错,她没有错,甚至连夏元逊,都没有错。
我错爱了元逊,元逊错爱了朱槿,而朱槿,恐怕也所爱非人。
一切只为错爱。
我突然问道:“姐姐,你最后自尽,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有再问下去,她的嚎啕说明了一切,我并未猜错。
如果,元逊没有害死我和爹爹,恐怕天涯海角,你也会不离不弃吧。
“姨丈再如何亏对我,终究是抚养了二十年,恩情仍在,你是我疼惜了十七年的妹妹,他不该下这个手……”
世上最可悲的不是无情,而是错爱。
我突然不知该爱还是该恨,该想还是该断,或许,该去找孟婆去,喝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这算是逃避,但我不知如何报复。
恨依然有,爱亦不复存在,浑浑噩噩的又当何去呢?
“和尚,你知道我姐姐活不过今夜,所以阻止我报仇,免得多生冤孽,是吗?”
和尚捻动佛珠,只点了点头。
觑了一眼姐姐,她同样在看我。
那,就去该去的地方吧。
“谢谢你,大师。”临别馈言,惟有数字。
和姐姐肩并肩向前漂移着,雄鸡高鸣,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远远的,我听到小葫芦在追问和尚。
“师父,我们这次算是又做了一场功德么?那么青姐姐,还不能还原得道么?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这样下去?”
我没有听到和尚的回应,也不想知道。
那已经不是我的世界了。
河水哗哗,似乎,已经到了弱水之边。
我对着孟婆,微笑着走了过去。
浮生如梦。
就当,做了一场噩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