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六丑

1、他

　　他
　　五更的风，让我从浅醉中醒来。身在一叶随着波浪起伏的小舟上，耳畔传来岸上青楼的轻歌丝竹，看着桥头的一轮明月，不禁想起她穿着白绸衫倚床望月的样子。
　　手中电曳厚背刀，直斩长鲸海水开，人送我：“断水”之号，却偏偏遇见了若水，我甚至无法斩断对她的思念，最弱的水，最强大的柔情冲决了人心的堤防。
　　她是个很淡的人，总是淡淡的凝坐小窗，绣屏斜倚。脸上淡淡的笑着，神却如茶香飘荡不知去了何处。
　　我抱着佟忻忻闯进去的时候发现传说中的医仙竟是一个散发、赤足，穿一身白绸，如鬼魅精灵般的女子。
　　那日，她斜靠在长榻上，淡淡的看着窗外，轻问：你们是什么人？
　　从香炉中飘散出来的烟散发着清冷的气息，以奇怪的形态扑向她背后，然后消失。
　　我为这样的情形有一瞬间的迷失，很快回醒过来，语气急切却不容拒绝：请你救我的朋友！
　　她仍然望着窗外，仿佛深入其景融入其中，又好象遗世独立，淡然得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引起她丝毫的兴趣。她的语音如梦似幻：你是谁？她又是谁？
　　我被这种虚静玄淡的气氛搞得有些火大，一字一句：我是苏晓天，她是我朋友佟忻忻，请你救我的朋友！
　　没有任何变化，仍是平平淡淡，轻轻柔柔的声音说：
　　“苏晓天？是江湖第一名刀苏晓天吗？”
　　我都快感动得伏地大嚎了，这种静寂得一塌糊涂，不知是不是人的女人居然知道我！
　　我咬牙切齿：是！
　　她仍是恬淡自若，无惊无喜：“你既是江湖第一名刀，她为何还会中这么深的毒？”
　　当下，我从无力感升出的怒气中完全清醒过来。
　　果然是医仙！她从头到尾未看过我们一眼，只听佟忻忻的呼吸就知道她是中了毒。我沉声道：“就因为我是江湖第一名刀，而她不是！”
　　她终于对这句话有了反映，转过头静静的看着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一定有不少人死在你手里？”
　　我摸不清她这么问的意思，不敢答她。她接道：我救她。你，留在这里三年。
　　我断然答应：“只要你能救她，我留在这里三年！”

　　我跟佟忻忻认识得很奇怪。
　　有一天，我在西夏城外杀人，内力耗尽尸骸遍地时我发现一个女孩，她象尊雕像一样站在树下，黑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
　　我心中一凉，以为她是一个最会挑时机的敌人，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但我是个不会低头的人，即使死，也要让对手付出最沉痛的代价。
　　我抢先出手。佟忻忻剑法很差，却轻功奇高，无论我怎样拼着最后的力气，都伤不了她。其实那时侯，她只要随意一剑就可以置我于死地，可她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被吓傻了。我的行为让她无法理解，可能在她看来我是个疯子，只是很不幸的，我把她深深的得罪了。
　　佟忻忻是个很不可思意的女孩，我说不可思意完全是好听的说法。
　　事实上她十分记仇，蛮不讲理、刁专古怪、胆大包天、脸皮奇厚无比，最爱惹是生非、弄得到处鸡飞狗跳。属于“曲士不可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之列。
　　从那时侯起，她便一直跟着我。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花我的，她说：“我的就是她的，她的还是她的。”因为她身无长物，除了一些奇怪的整人道具只有一把非凡的宝剑，离剑三尺都能感受到剑身所散发出来的森冷。
　　我觉得这把剑一定是她偷来的。
　　我是个身在是非中的人，而她是个到处惹是非的人。我们走到哪里，那里就最多是非。像我这样的心胸，早被那些莫名其妙跑出来挑战的笨蛋训练得无比宽大，还是常常被她惹怒想砍她成几十段。
　　我只能说她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
　　我常常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被她有时的天真可爱所迷惑，这么恐怖的女人不适合自己，如果有人会爱上她，那个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男人。
　　佟忻忻中了血手派的无名剧毒，下毒的人已经被我失手杀了，天下间除了医仙外再没人能够救她。而她真的医好了她。
　　最初，佟忻忻很为我的自我牺牲精神所感动，她说她会陪我好好的呆在千草谷中。
　　过了一天，她开始想方设法调节生活，把谷中搞的乌烟瘴气。
　　又过了一天，她开始向人下手，奇怪的是她不去惹若水——就是医好她的女人。不要以为她是感恩，她说若水太像她大师兄了，她没法下手，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成了她唯一消遣的对象。
　　那实在是苦不堪言！
　　谢天谢地，有一个人闯进了谷来。
　　当时我很吃惊，要知道，自从佟忻忻可以活动以后，这个谷内外就被她布满了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阵。一个人想活着出去或进来都是件很困难的事。但这个人，他做到了，而且显得那么泰然自若飘逸自得，就像在他家后花园闲庭信步。
　　他，就是公子然，天下第一名剑。
　　他居然就是佟忻忻的大师兄！
　　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佟忻忻说公子然跟若水很像，他们真的很像。是那种淡然得不在乎天地之间任何事物的气质很像。但我的若水，在淡然中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否则她就不会留我在此三年了。
　　然而，公子然，我从他一贯浅笑的神情中发现他眼睛深处隐藏了一股噬人心脾的冷。这种冷只有对着佟忻忻时才会完全消失，我很可怜他。
　　他就是那个世界上最不幸的男人。
　　他是来找忻忻的。原来，一向自负的佟忻忻在她自己强烈要求举行的门派比武大会中以十分悬殊的差距输给了所有人，恼羞成怒下偷了作为奖品的宝剑离家出走。
　　公子然很感激我，他说如果忻忻不是跟着我，可能早已连尸体都找不回了。
　　我无言以对，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疯子忻很开心地跟他大师兄离开后，偌大一个千草谷只剩下我跟若水。
　　仗剑江湖之时，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只是在清秋冷落，月寒星疏之时常觉萧索，沉醉复醒方感到一丝悲凉。想我拥有天下的景仰，却无一个能在他面前放松下来，能以心知心的朋友。
　　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杀戮。
　　千草谷中，素月之下却有了若水的陪伴。谈禅、说剑、论诗、斗棋、笑评古今天下，无言时我们琴笛合奏，再冷的冬日都感受不到寒意。
　　若水才情极高，所酿之酒所煮之茶所烹之食都是人间极品，我慢慢生出希望长伴她左右，闲居于此到老的心。我总觉得她对生活如此热爱，本性不可能真的这么淡然。其实对生命淡然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被生命中的流程所伤害，但她却伤害了我。
　　我从来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她究竟需要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我费尽心力也无法得知，她完全不把我当成可以相守终生的人。顶多只是一个因时、因地、因不可避免的接触，而变得亲密的朋友。
　　我原以为我不在乎，可随着越积越深的感情，越来越觉得，我面对的是一颗冰冷的心。一个没有感情的灵魂。
　　我没有办法让她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渐渐的——心灰意冷。
　　三年已到，我去留两难。
　　那日，我们对花饮酒，下棋的时候她问我：你要走了吗？
　　我说：你想留住我吗？
　　她答：君如风，谁能留住风呢……
　　她看不到我嘴角的苦笑，其实，只要她留我，我会留下与她相守到老。
　　只是，她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