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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又是春随人去 ...

  •   青铜铸的光明天女遍体缨络绫罗,做出婀娜舞姿,手臂斜伸捧起一焰灯火,暖暖的昏黄光芒照亮了雍蒙四王子的寝宫。

      他随那不住口罗嗦的内侍走进来,暗自打量。

      这间屋子收拾得甚是整洁,除去那一架灯盏,其余并不见豪奢华丽。壁上悬着诸般兵刃,皆是用旧了的,一旁却挂着字迹端整温雅的一幅长书,仿东原的摆设,有点不伦不类。倚墙一榻,白日那蛮横粗鲁的少年盘膝坐在上面,侧头让宫女为他擦拭长发,极力斜过眼睛笑眯眯地瞧他。

      内侍又唠叨起来:“真不知殿下从哪里弄来的呢!才十五,身骨健壮,模样也不差。送去给总管看过了,竟是离朝宫里的呢!幸而名籍身契都齐全,不然只当是逃奴了呢……”一边说一边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强扭近灯光,另一手撩起额发,当他是货物牲口一样去验烙印。

      他心中怒极,用力一甩头,扭痛了颈子,也挣脱了内侍的手。

      内侍和宫女都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他。只有那蓝眼少年拍掌大笑,有样学样地也甩了甩头,发上水渍飞溅,零星湿凉。鼻端清爽,似乎同时有一股淡得难以捉摸的香气轻轻漾了出来。

      内侍不敢再碰他,只低了头对少年禀告:“殿下若要留在身边使唤,就请取个名字,挑个地方加上咱们的印……”

      他一凛,双手紧握,面上却不愿显出一丝异样。难道那般的苦楚与屈辱,还要再尝一次吗?夫人,这就是您所说的,我的宿命?

      谁知少年摆了摆手:“那倒不用了。”他正觉不可置信,少年身子向前一探,双目炯炯地盯住他,问道:“喂,你叫什么?”

      其实他们离的还有好一段距离,但他只觉得那双湛蓝眼目逼视而来,凶狠无情的煞气狂涌席卷,竟让他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内侍怕他逃走,忙扯住他的手臂。他定下心再看,所见的只是一双高傲锐利纯净的少年的眼瞳,并无异样。

      他暗惊,一时忘了答话。又听少年说:“你是没有名字呢还是不肯说?你要再不说我可就随便取了。嗯,就叫‘飞蹄子’如何?”这个词是牧民用来形容马匹的,有脾气爆和脚力好两重意思。内侍和宫女都掩口偷笑,他弄不明白少年究竟是贬还是赞,认真想了想突然开口说道:“白天打我的那个人,你想唾他吧?为什么不做?”

      少年没有一点惊讶,随口应道:“东原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就算是宁肯受辱而生的下贱人,我也不可轻易加辱。”忽而一笑,“不再给你烙印,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你可是宁死的勇士啊。”

      他默然,忽而后退一步抚胸行礼:“我的名字,是桐里。”

      少年讶道:“好高贵的名字,莫非当真是贵人么!”说着跳下床榻,站定还礼,“我是战将零。”

      一百五十四年前,凤翼皇一统西域,与东原麒麟君分治天下。其姓氏图腾都是凤凰,在皇朝覆灭多年的今天,那光华耀目的神鸟仍旧是西域最受尊崇的灵物。而为凤所栖的梧桐木,绝非一个奴隶能够拥有的名字。

      正当桐里犹豫要不要说出来历,四王子的乳母卓拉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殿下,大殿下来瞧您了!”

      少年立刻把其他事情都抛在脑后,大声欢叫:“快请进来!他在阿帕面前笑我,我要骂他呢!”虽然这样说着,但他发着光的秀颜,几乎像是天空乍现了一千颗太阳。

      “我还送礼给你呢,你又怎么谢我?”随着温润清朗的话音,身着简洁的藏青底黑纹衣衫的青年带起的细风搅动了灯光。

      桐里却觉得空气一滞,他知道那是雍蒙汗王的长子,宣殿静妃所出,今年刚满二十。趁退出之际他飞快地瞥过这位王子淡静的面容——那比他见过的东原人要浅的眸色,奇异的透着种深不见底的沉落感。

      雍蒙汗王的两个儿子,都拥有不得了的眼睛啊。

      这么想着,桐里忍不住回头看去——优雅稳重的大王子站在案几边,灯下的身影既浅淡模糊却又那么沉郁。

      ****************************************************************

      “那个就是你抢回来的奴隶吗?果然是大了,眼光真好呢。”

      被兄长调侃地夸了一句,战将零非但不觉开心,反而别开脸重重哼了一声。

      战飞涯见这小孩闹别扭,不由失笑,故意道:“本想咱们兄弟要分开好一段时日,趁今夜多亲近一下呢。原来四殿下不喜欢瞧见我啊。罢了,我也不在这儿惹你心烦,回去好了。”

      作势要走,果然听那小孩闷闷地、有点不甘愿地开口:“你不必装样子啦!要走便走,我才不留呢!这是跟你说过的回礼,拿了就快走吧!”身后破空风响,战飞涯探手接住一物,触指温暖,定然是贴身放在怀里刚刚取出。

      一股暖流涌过心间,他打定主意不管是多么孩子气的玩物都要大大赞扬一番。低头看去,掌中是一面七角铜镜,青光潋滟,镜面周围和背后的铸文奇诡神秘,不是惯见的花草鸟兽,如行云流水的线条缠绕成难解的漩涡,紧紧吸住了他的视线。

      “好稀罕东西,是南边的么?很贵重吧?”指尖触及镜面,仿佛在寒潭深水上点了一点,不仅冰冷,他的影像也水中倒影般一圈圈泛开。

      少年露出得意之色,拿眼角偷瞄兄长,一面仍是爱理不理地道:“你倒挺识货的,这是环雅国玄家的东西。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可也是我用黑玛瑙的银孔雀翎换来的呢!”

      战飞涯略显惊奇。环雅玄家是最有名的密咒世家,虽然侍奉天神的巫师们总说咒术师是妖魔的奴仆,但他听说过那些人的力量,同样知道他们制作的物品有多么珍奇昂贵。真不知道总在外面乱跑、交了一堆古怪朋友的幼弟是怎么弄到的。不打算再问镜子的来处,他转向另一话题:“那枚孔雀翎是拉布图的族长给你的生辰礼物吧?就这么随便换了出去。买奴隶时也是的,摸到什么就乱扔。这可叫我犯难,今后要送什么才能讨你欢心,能够长长久久留在你身边呢?”

      少年皱了皱眉,忽而撇唇飞快地说了句什么。字句模糊柔软得带上了淡淡甜意。

      战飞涯却听得清楚明白,一时因没有料到而无法言语,默默地转过头去看桌上跃舞的灯火。这盏光明天女的灯是他少时怕幼弟畏惧噩梦,特意向巫师求了在天神面前供过的给他。这孩子性情豪爽粗疏,灯盏被他用了好几年,却是分毫未损。

      “你送我的东西,我每一样都好好收着的。”

      听到的刹那,瞬间忆及从前,他初生那夜的狂雷骤雨,他飘着乳香的小身体抱在怀里那沉甸甸的实在感,他纯净无瑕的蓝眸,当他笑着不断呼唤自己的时候,愿意将世上一切的美好都取来放在他汗津津沾着泥灰的手心里。

      这是我的弟弟啊。

      战将零又道:“你到军中去危险得很,这镜子虽照不出人影,你挂在身上,说不准能替你挡刀挡箭。”

      挑眉斜了眼镜中自己清晰的面容,战飞涯伸手揉揉少年纤细柔软的发丝,低声说道:“别怕,在那里有身经百战的勇士保护我,我的剑比山神的玄冰之刃还要锋利,我会用它斩下敌人的头颅给你做酒杯。我的少年,不用担心忧虑,你的眼眸是晴空,只适合阳光,不该有一丝阴云。”

      战将零躲开他的手,猛地跳下床,热切地冲他的兄长叫喊:“我也可以!我也可以斩杀敌人,守护雍蒙!塔那,我一直学习刀剑骑射,我会是西域最强的战士!”他凝视比他高佻的青年,声音变轻,但更加坚定:“我替你挡开刀箭,我不会让任何危险靠近你。”

      战飞涯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狠狠抱了抱,放开他时微微笑着,无奈而爱怜,仿佛极之为难,又好像不管多难,总会尽力让他得偿所愿。

      可战将零一见,满腔少年的热血与志气骤然冷了下来。从小到大,战飞涯拒绝他时向来会摆出这副模样,偏偏顽劣胆大到敢与父亲争执的他,对兄长毫无办法。他失望地大叫一声,滚在床榻上,把脸深埋枕下。

      这回战飞涯实实在在笑出了声,声音低而柔,相当好听。不过战将零听得出一点捉弄的意味,就像自己藏在激烈冲动下的担忧与恐惧他也清楚明白地知道一样。

      战飞涯走过来坐在床边,碰触少年瘦瘦地削下来的肩背,没有回应。于是便也侧身躺上去,连枕带被将少年拥了个满怀,贴在他耳边呢喃:“不用着急,在你成为西域最强的勇士之前,让我来守护你,你还有那么多的时间用来长大。我最心爱的少年,骄傲得像雪山顶上第一抹阳光,清新得如同春天最早的绿叶,面容秀丽好似丰盈的月亮,灵魂比迦扬湖底的玉石还要纯净,背又总是挺得那么直,甚于太阳居住的青松。他如此高贵可爱,值得我用整个生命来守护。所以不要急,你可以悠闲的长大,等你长齐了羽翼,整个天空都属于你,我最心爱的少年。”

      红晕随着他喷吐的气息在战将零脸颊上蔓延,少年不自在地动了动柔韧的身体。朦胧的灯火下他的肌肤细洁如东原细致坚韧的纸张,太阳晒出的深金、灯火照亮的暗橘和那瑰丽的红色沿着面颊的弧度,从飞扬的眉梢和微颤的眼睫下涂染开,让这清秀的少年突然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艳丽。战飞涯恍惚地盯了一会儿,忍不住俯下头像小时候那样亲了亲。

      战将零一动不动地缩在他怀里,突然翻过身,探出手臂搂住他的腰,把头藏在他胸前闷闷说话:“我不去了。那么,塔那,你也别去好不好?”他屏息等待其实早已知道的答案,可是柔软的床铺,战飞涯温暖的怀抱和一下一下落在背上的拍抚,都让他眼皮变得又重又粘,上涌的睡意令他渐渐忘了这个傻要求。

      迷糊之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小声地问道:“你生辰将近,宏云和平尘可送过你什么没有?”陡然一醒,他强睁大眼叫道:“才没有呢!那两个讨厌的家伙,又吝啬又可恶。等我做了汗王,就把他们封到最遥远最荒芜贫瘠的地方,让他们一辈子回不了所克尔!”

      一个呵欠之后,因困倦而扭曲的视野中,兄长的脸被某种怪异的影子覆盖了,有一刻显得如此陌生遥远。觉得奇怪和不安,少年抬起手用力揉擦着眼睛,再看到的仍旧是兄长始终如一的浅淡笑容。

      “今天在集市也是这样……你啊,还是别把这种话轻易说出口才好,毕竟父亲还年轻健康,也未正式立下世子,你要谨言慎行,有点下一任汗王的样子啊。”神情并无异样,战飞涯小声教训。

      “阿帕都不在意呢……”又打了个呵欠,眼睛不由自主闭合,少年的咕哝声越来越低。

      “还有宏云和平尘,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可要好好相处。正妃所诞的兄弟只有咱们四个……”正说着,察觉不对的战飞涯一瞧,那孩子竟已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

      那张无邪的睡脸仿佛是天神最珍爱的一朵白蔷薇,甜蜜寂静的幽香从他发丝和肌肤袅袅飘散,有着月光下突然出现在沙漠深处的河流的味道,清冷湿润,又在表层的平缓之下不安稳地流动着。

      就这样看着,心里就温柔得疼痛。

      战飞涯伏低身子,埋在少年暖呼呼的颈窝,脸颊相贴。枕头用力地压住脸,眼皮和鼻尖几乎感觉得到布料横斜交错的的纹路,把那股酸涩的热流压下去。

      这是我的弟弟。

      这是我最心爱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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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明是漆黑却给人透明的辽阔感的夜空上,银屑般的星星密匝的聚集甚至是堆积在一起。半月像一瓣摇落在初春浅草上的木兰,冰凉芬芳,并且带有淡而奇妙的青色。

      石侠衣收回视线,他身边尊贵的同伴和他看着相反的方向。战野城从他们身处的一条较高的回廊俯看辰殿,因这么晚才匆忙离去的长子与兄弟的情谊而欣慰。

      “四个嫡子之中,飞涯最是聪慧沉稳,来日必将成为将零的臂膀啊。”

      没有回应友人的感叹,石侠衣做了个鬼脸——这个做爹的难道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儿子么?那双恐惧着、压抑着、抗拒着的眼睛,嵌在青年从未停止微笑的脸上,有如夜晚栖息的深渊,充满了神秘诡谲的诱惑。他开口询问:“你当真要立将零?”

      战野城隔了片刻才道:“我允了银澜,让她的儿子继位的。况且,这也是祖宗‘幼子守业’的祖训。”

      石侠衣冷冷笑道:“祖训?凤翼皇当年立朝就已定下‘嫡长承业,无则立贤’,你说的是哪一位祖宗的规矩?至于她,一个死人能怎么样!”

      “侠衣,你在逼我背信了?”战野城强悍的眼紧盯着他的,沉声喝问。

      “我怎么敢呢!”多年相交的默契让石侠衣用玩笑口吻回应,“我只是觉得将零不适合。那孩子是鹰,是狼,用金链子也锁不住的。这左牵右绊的王位,只会让他难受的。”他轻叹,“我也不想干涉你的决定,世子立谁都行,别醉后送出去就是。”

      战野城尴尬不已,他曾于醉酒后亲口应下立一位侧妃之子为世子,幸而那侧妃仅有一女,事后推托过去,却被石侠衣嘲笑到今日。

      轻软如羽毛的微风从指尖滑过,夏日盛开的繁花那色彩斑斓艳丽的浓香,悄然静默地占据了他们之间的空隙。战野城蹙眉思索一会儿,下定了决心般伸手入怀。再次摊开的掌心有一只展开双翅、口衔弯刀、爪扣一支羽箭的黄金飞鹰。

      石侠衣的心突然跳了一下。他知道那是战家立国之前的王印,现在只有传位时才会使用。

      战野城将金鹰从中一分为二,略一犹豫,把其中之一递给了石侠衣。

      “你——”他的嗓子有点哽住了,身体突然变得滚烫,被这行为引燃的希望焚烧着他的心。

      “你收着这一半吧,我的妄行,也只有你能制止了。”那么诚挚的语调,似乎因为是在这样的夏夜说出来的而格外柔和,“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没有血缘的亲兄弟。”

      鹰印内刻有“飞战”二字,和战野城手中的“鹰王”合为战氏一族百年前的封号——飞鹰战王!

      石侠衣木然地看着折翼的鹰王,忽冷忽热而差点碎裂的心让他无力作出别的表情。总是这样……想要放弃的时候……有点希望的时候……“快回去吧,今晚的月是青色的呢。据说这样的月光有神奇的力量,咒术师最喜欢在这样的月下修炼和施咒。”绝望以微笑的模样如浮云般掠过他沐浴在月光下的脸,长袖在风里乱涛翻滚。

      战野城怔住。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神情,他的、已经死去的、有着冷蓝电光之瞳的妻子,曾经极少极少,这样凄凉绝望的微笑。

      他此刻没有想到,没多久他又会在蓝色眼眸里看见这种表情,虽然那还仅仅是封冻的种子。

      *******************************************************************

      “好像春天也跟着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一样。花不会再开放了,星辰永夜黯淡无光,直到他平安归来……”

      送走长子那天,被他搂在怀中安慰忧伤的幼子突然叹息,少年抬起头:“阿帕,我很担忧,我的心无法平静。”

      那一瞬间,他看到幼子的眼中有那种神色倏忽掠过的影子。是绝望在天神身边向这孩子的宿命里投下了阴霾,还未降临,却已经隐隐绰绰的显现。

      他脑中空白一片,无法反应,好一会儿才觉得骇然。

      他知道那是什么。

      求不得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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