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道剑）》D.Lan

1、上

　　江怀雪跟那个青年相识的方式是这江湖中最常见的一种——打架。
　　不过这个措辞还是过于轻巧了点，事实上，那次交锋中他们是在以命相拼的。因为江怀雪要杀的人，却是对方的护送对象。而最终他们谁都没有杀了谁，是因为两人的矛盾焦点最后居然自己在慌乱的奔逃中失足掉下了悬崖。
　　于是江怀雪的事儿不成事儿了，对方的任务也一样被自动取消。
　　当时都在激烈交锋中顿住了动作的两人一同望着悬崖方向愕然了半天，江怀雪最后无言地收剑入鞘，而那金衣的对手有些苦恼地叉着腰叹口气后又望了杀手的背影半天，扬声问：“这就走了？”
　　江怀雪驻足片刻，道：“不然呢，你还想继续？”
　　“嗯……有那么点儿。”那青年说着语调中居然还带上了点笑音，“跟你打架感觉不错，我很久没遇到你这样的对手了。”
　　“……但是再继续的话就该分胜负了，你应该也清楚。”江怀雪侧头，瞥了眼对方手里深扎入地的重剑，也不禁为鞘中那把已经走了型的佩剑感到无奈。
　　“嗯，你缺把好剑。那种铁片要是在旁人手里此刻早废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留下姓名吧，下次小爷得了闲再去找你比划。”
　　“……江怀雪，师出纯阳。”
　　“哈哈果然是纯阳门下……喂走那么急做什么！”
　　对着那个仿佛御风而去的背影，金衣人有些懊恼地将重兵又往地里拍进了半尺，然后抱着双臂往剑脊处一靠失望地嘀咕道：“真是个性急的牛鼻子，我的名号都还没报……”

　　但江怀雪其实从不是个性急的人，他只是觉得，自己话有点太多了——他如今已经很少跟别人动那么多的口舌，何况对方是敌非友。
　　那青年江湖阅历尚浅，否则听见江怀雪的名字反应该不会那样自在。
　　这个名字如今在江湖中是染着血腥之气的。他虽武学禀赋极高，却是个无法得道难以升仙的复仇者，十岁拜入纯阳，十七便叛出了师门，从此一人一剑独行江湖，为报家仇天涯浪迹，至今已经是第五个年头，这个师傅给改的名字也就渐渐流传开来。
　　江湖上皆道，其人如雪，其剑沥血。
　　当日他在青年面前亲口报上姓名，原是想着就算对方当时不知，只要事后稍查也就会明白他们原不是一类人，却不曾想，那小子两个月后居然真的大大咧咧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被拦路截道的江怀雪看了对方半晌，也不知是被那身金衣晃了眼，还是因为其笑容，一向不惊波澜的脸上竟有了表情——他蹙眉，且双目微狭道：“打架？”
　　“先打架，再喝酒，如何？”
　　“不是个好提议。”
　　“为何？”
　　“动了手，你我之中就必会死一人，那喝酒自不必谈了。”
　　面前的藏剑脸上终于抹去了笑容，挑眉问：“为何非得你死我活？”
　　“……非同道，近我者死。”
　　“你这什么怪脾气，只跟道士说话？”
　　江怀雪先是一愣，而后沉默半晌，忽然忍不住暗暗勾了勾唇角：“还有一种方式——都是剑客，用剑说话。”
　　而后，便是又一场剑影来去的比拼。
　　这一次厮杀，他们从日落打到了月近中天；而后分开，第二天晨时，对方的早饭被江怀雪那刺破露气的剑光打断，于是再度交锋直正午；再之后，是华灯起时直至深夜……整整七天，他们在突袭与被突袭之中抵死纠缠，几乎都是直打到彼此都疲惫不堪，最后弃剑而倒，遥遥对坐。
　　当然，也有稍微和平的时候。是在江怀雪每次刚换新剑之时，那藏剑总会先远远地仔细看了，然后评头品足一番，接着再动手。
　　直至第八天见面之时，江怀雪终于不是用剑招呼对方了——这回他扔过去的是个酒坛子。
　　于是对方朗朗笑起来：“怎么，终于打算说话了？”
　　江怀雪不答，只是先拍开了自己手里坛子的封泥，仰头便饮。
　　那青年也开了封，一嗅之下却是皱眉：“这什么酒如此难闻，看你老白衣翩翩的其实是个穷光蛋？钱都花衣服上了？”
　　“……托你的福，是买剑。要是不喝就扔了，废话多。”
　　“哈，喝，怎么不喝，嫌弃归嫌弃小爷也不是浪费的人啊。”那金衣青年说着，仰头便是一番牛饮，江怀雪便站在原地静静盯了那上下活动的喉结好一会儿，忽然说：“我该走了。”
　　“嗯？”对方放下酒坛子，看了回来。目光对江怀雪而言依旧亮得有些晃人。
　　于是他移开了视线：“难道你认为我会一直陪你胡闹。”
　　“胡闹？”藏剑还是那样扬起了眉，十足十的桀骜模样，“你要真觉得是胡闹早该走了吧。其实是因为找到了新的目标，不对吗。”
　　江怀雪依旧愣了片刻，终于回过头去，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世家子弟模样的青年。
　　而对方头一回在他面前露出了那种可形容为苦涩的笑：“你要真以为我是什么都没过问就冲到你面前的，就太小看自己的对手了。”
　　金衣公子垂眸，晃了晃手中酒坛。
　　而江怀雪凝视对方半晌，终于再度出声问：“你还知道多少？”
　　“也许比你想象的多……”那人闭了眼，抬手缓缓揉着太阳穴答道，“例如，你上次的刺杀目标其实不是那个摔死的笨蛋，还有……这酒里下了软筋散……”

　　此时，江怀雪的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而目光则落在那一袭金衣身上。
　　他犹豫许久，终是忍不住再度开口，问：“为何。”
　　“为何……对文人而言，人生难得一知己……对我们而言，则是难得一个好对手吧。”那青年的脚步变得虚浮起来，干脆将酒坛一把扔出去，看着它碎在了远处墙角里。而人却在一步步朝江怀雪靠近。
　　最后他抓着他的肩说：“势均力敌，不弱，也不强太多……我赌自己看得懂你的剑，赌自己也能知你几分，赌你……并不想用这种方式杀我。”
　　江怀雪依旧站得笔直。
　　但他握剑的手终是一分分松了，最后变为扶在了对方肩上。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暗哑，在对方耳畔低吟般念道：“你……错了大半。我不是与你势均力敌，若是有旗鼓相当的好剑你决计活不到今天。”
　　“……真自负。”
　　“还有。”
　　此时，白衣人闭目，回想起了初见对方的那一幕。
　　那是浩气的彩虹之下，他身骑白马，面如冠玉，金衣照碧水，整个人明亮得好似初晨日光，浑身都透着年轻世家子弟特有的骄傲与好斗之气。但又偏有那么丝丝缕缕不太一般的东西，混杂其中。
　　江怀雪一直好奇那是什么，却始终说不清楚。所以他不想杀他。
　　“我其实不想杀你，无论用什么方式。但你何必总把命送到我面前……”他手里的酒坛终究也滚落在地。于是那只空出来的手最后钳住了怀中青年的下颚，让他仰脸对上了自己，并垂目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