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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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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了?!”惊怒交加的荧玉豁然而起,一贯的冷静沉着早已不见了踪影,“什么叫做不见了?!一个大活人难道会凭空消失不成?!”
跟前的探子冷汗直流,“是,是真的,原本以为是出去转了,”瞥见荧玉阴晴不定的神色,侍从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道:“先生眼睛不好也走不远不是?但洞香春里里外外都找了便也没发现踪影。属下等人在街上寻了半日,也托人打听了,都不曾见着一个青衫盲眼的姑娘啊。”
“没用!混账!该死!”荧玉一连怒喝出三个词,一掌拍在身侧岸边,玉颈通红,胸廓起伏。她此时是又气又惊又怕,此刻易晴双目仍旧不能视物,若是遇见歹人……荧玉都不敢想下去。
“给我去找!找不到你们全都提头来见!”
“遵命!”
一干秦国探子蹿出居室,留下荧玉在屋内踱步不停。盏茶时间,她匆忙找上了白雪。
“公主来意我已明了。”未等荧玉开口,白雪先就打断了她,“此事我怕是帮不上忙了。”见荧玉脸色一沉,她不紧不慢道:“公主可知,是谁将易晴带走的?”
荧玉紧盯着白雪。
“是璇玑。”
“璇玑?”荧玉不解,她对这个人实在不了解,“她为何要带走晴儿?”言语中满是不解和怒意。
“这便不是小女子可以了解的了,不过,若是易晴不愿意,想来她也无法用强呀。”
荧玉闻言眯起了眼,心中因为白雪的话燃起了比先前强烈十倍的怒火。她满脑子都在想,她凭什么一走了之?几天前还说要重新开始,她便是这般开始的吗?
显然,荧玉已经忘记了自己对易晴说的那番话,因为那些是气话,她并不曾往心里去。冷静下来的她虽然埋怨易晴的误解,却也感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拉不下架子的她遣人去看看易晴是否安好,谁想到得到的回复却是——先生不见了!
“白姑娘可知,璇玑此时正在何处?”虽然白雪明确表达过自己帮不上忙,荧玉却仍旧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玉公主,非是白雪袖手旁观。只是璇玑的踪迹太难查询,我手下的探子自她消失起便一直追随在她身侧,然而每次都被她甩开。原本担心她消失的日子会否发生不测,但每过几日,她便会在人群里露个脸。如此这般,我们也只能知道她一直徘徊在安邑城附近,完全不能知晓她的踪迹。”白雪淡然道,对荧玉的焦急丝毫不上心。她心中只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谁让她针对卫鞅。
荧玉听闻此言,也知道白雪确实是帮不上忙了。举手告辞后,她回到居所沉吟有顷后又托人去问狐姬有没有消息。
狐姬收到荧玉的笔信时正躺在玉榻上吃樱桃,她看了信只是一跳眉,一挥手,让属下的人送了一篮新鲜樱桃给她尝尝鲜,对信上所言之事只字未提。
荧玉看着那一篮樱桃脸都绿了。
一连三日,易晴都音信全无。荧玉终于坐不住了,让人唤来景监,想交待他几句后亲自出去寻找。而侍从却回报,景监将军三日前便回栎阳去了。
荧玉这才发现,一直在左右待命的景监已经不见了几日。然而她也没心思管这些,易晴这一走,竟叫她方寸大乱,连秦国之事也无法上心。几次同魏国官僚虚与委蛇,都心不在焉,显现出差。
这一走,竟将她的心,全掳了去。
晚上,荧玉倚在榻边,对着月色,一杯一杯的解忧酒灌入愁肠。这一夜,她说了很多胡话,但大多都是埋怨,哭诉。这一夜,她隐约感到一个熟悉的温度轻抚了自己的脸颊,让她无限留恋。
一夜醒来,荧玉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对着空空如也的屋子一阵苦笑。
又是三日,一个惊天消息震的荧玉目瞪口呆,连陷入阴霾的心情也恢复了几分晴朗。戎狄部落,竟然全军覆没!大哥赢虔凯旋而归,秦国终于无后顾之忧了!
绷紧的那根弦松了一松,荧玉呼出一口气,心中的茫然却更胜。
此时此刻,该当是我二人为几月心血没有白费而举杯欢庆之时,你,却又在哪里?
随着戎狄部落的全歼,战国局势陡然转变。魏国以公子卬为首的一干臣子极力主张“秦国能消灭戎狄八万大军,证明秦国战力尚存,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而在官场上势单力薄的庞涓,则主张“亲率十万铁骑和秦国大打一场硬仗,一举摧毁秦国主力。”
一时之间,魏国这个主张分秦的同盟首领竟闹起了分歧,其余几国自然不会当冤大头率先攻秦。秦国的危机,正在悄然度过。
景监回到安邑时带回了秦国国君赢渠梁的传命。主要便是令玉公主立即前往洛阳,看能否借来一批粮食和盐铁。目下的秦国,在山东战国和诸侯间几乎没有一个盟友。六大战国限制本国商贾和秦国做生意,中小诸侯则迫于大国淫威,不敢和秦国做生意。这样一来,秦国所急需要的粮食、盐、铁、麻布等便出现了长期的匮乏。只有洛阳王室和秦国始终没有断绝往来,残存着一缕先祖沉淀的情分。秦孝公的想法是,洛阳王室久无战事消耗,也无须向其他诸侯纳贡,多年积累也许还有一些剩余之物,能借多少算多少,好为抵御即将到来的六国进攻积蓄一点力量。
孝公的此举,当然也是为了调开荧玉,让她不要对人家卫鞅“念念不忘”。而荧玉此时哪儿还有心思对付卫鞅呀,手握书信的她只是秀眉不展。要她离开安邑去洛阳?当真是极不情愿。
景监见公主殿下将羊皮来回挼搓摆弄,却不表态,以为她还在为卫鞅的事儿放不开。正想劝两句,玉公主却挥了挥手让自己退下。
第二日,公主神色如常的交接起安邑诸事,以便能领命奔赴洛阳。景监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第三日,公主在先生的居所内待了一日。景监只道公主不舍扔下下落不明的先生,便也不忍心催促。
第四日,公主没从先生居所内出来,景监有些不好的预感。直到午时,他敲开了先生的门,里面哪还有一个人影?再去公主的居所查探,行李早已一空!
看着案上未干透的笔墨留言,景监目瞪口呆。敢情公主将烂摊子全丢给他了?
将军,玉已在寻晴路上,勿忧。
若非是荧玉的亲笔信,景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深明大义、忧国忧民的公主殿下,居然会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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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姬慢条斯理的伸出玉臂摆了摆,满脸不置可否的笑意:“怎么,公主是信不过狐姬了?也罢,狐姬倒也理会心上人不知所踪的苦楚,若公主不信狐姬之言,大可以亲自在府中搜查一番的。”
在她对面端坐之人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头:“王妃可是介怀荧玉将残月遣至西戎,才不愿告知易晴下落的?”
“公主殿下真当本宫如此好脾气了。”此话一出,魏王妃目中怒色一闪,声音渐冷:“方才所说的话,本宫没听清,公主也不必再提了。”见荧玉还想再说些什么,狐姬却不打算再给她开口的机会,打断道:“公主请回吧,秦魏交战,你我私下见面本就不该的。”
荧玉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唯有起身告辞。转身推开屋门,正待迈出门槛时,又听身后女子道:“易丫头是什么人什么心思,公主比旁人自然清楚千百倍。若公主都寻她不着,旁人又怎会知晓。”
阴沉着脸走出月门,荧玉侧脸冥思,口中低喃:“看来狐姬是真不晓得晴儿的下落了,白雪说晴儿被璇玑带走,倒有几分可信的。”语毕,一声轻叹。
处在繁华热闹的安邑王街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爬上她的心头。顺着人流茫然的往前走不知多久,耳边隐约听到有人在身旁吆喝,留神之下竟是唤得自己。
“这位公子,本店新进的齐酒,香醇至极,公子若有兴致,不妨随小可进内堂雅室一座,品品这新鲜的酒水如何?”
荧玉似是没回过神来,听那酒楼小厮一阵吹捧后竟鬼使神差的跟了进去,只之后口中喝的,舌尖尝的,却全然品不出一分滋味。她静静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眼中划过一抹寂寥。
普天之大,山河之广,要我往何处寻你才好。
她撵着手中的杯盏,目光透过清澈的酒水望进杯底,没有焦距。
五年前她突入魏军,累积公父身亡,从此同赢家结下难以化解的纠葛。随后她为她吸引,抱着戏弄的打算与她亲近,果真让她情寄自己,却不想,她亦在不知不觉中迷失。六国分秦时,她下意识的就想同她撇清关系,不愿累她性命,若非情根业已深重,凭她荧玉怎会使出如此多的手段逼她弃秦。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又如何,教她如何忍心看着她日日为秦国所困,耗尽心力不说,破国亡族、杀身取义之险更是一刻不曾摆脱过。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叫那一副跳脱的性子愁眉不展,舍不得她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埋下杀身之祸,舍不得她将周游名川的洒脱用来四处为秦奔波,更舍不得,舍不得她双目俱盲后欢中带涩的笑脸。
她想起了那一夜的盈盈月光,那曲温婉动听的歌儿。她那样唱着:“维鲂及鱮,薄言观者。维鲂及鱮,薄言观者。”这句古老而深沉的情话她又如何听不懂。那一刻,她的舍不得全被融化了。突然她明白了,唯有默认这一份全心全意的爱意,默认这一份生死相随,默认她可能经历的艰难困苦、甚至生死一线,才是真正的舍不得。不,不是默认,而是接受,坚守。
回忆继续拉长。
荧玉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但是今天,她想起了很多很多,由远及近,由大到小。猛然间,她发现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这辈子不停的做着一件事,这件事的名字叫做守秦护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若没有易晴,没有她的突然闯入,她至死都将是一个单调的人。她心神巨震,胸口泛起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叫困乏,有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叫厌倦。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产生这种情绪,但在这一刻,她放纵了自己。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荧玉没有理会旁人的视线,放声大哭起来。没有秦国,她根本无处可去。她有多么思念易晴,多么想陪伴她游遍山川河流,多么想告诉她,等到卫鞅入秦,她定会决然放下一切,追随她再不回这乱世之中!
景监寻到荧玉时,亦震惊于她的失态,他静静站在她身后,听着她将满腹的无奈和委屈尽数倾倒的哭啼,亦默默湿了眼眶。
“景监。”好似对方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一般,荧玉在落泪良久后平静的擦干脸颊,沉吟道:“前往洛阳的马车备好了吗?”
“正停在店外。”
荧玉点头,起身,通红的双眼一如往日般沉静威严:“启程吧。”
几日后,两人一行遥遥可见洛阳时,正是仲夏清晨。广阔的原野上五谷苍黄绿树葱茏,洛阳城却象一个衰颓的老人蜷缩在洛水北岸,古老破旧的城门箭楼上竟然没有守军,只有一面褪色的“周”字大纛旗孤独慵懒的舒卷着。东门外的官道原本是天下通衢枢纽,车马竟日川流,如今却是车骑寥落,昔日六丈余宽的夯土大道竟萎缩得只剩下轮辐之宽,连道边高大的迎送亭也淹没在摇曳的荒草之中。荧玉心中不禁一阵苍凉酸楚。
老秦人对洛阳王室都有着一种特殊的复杂情感。三百多年前,在戎狄骑兵毁灭镐京诸侯无人勤王的危难时刻,老秦人举族东进,非但一战歼灭了戎狄骑兵,而且为周平王东迁洛阳护送了整整六个月。周平王感念老秦人力挽狂澜于既倒,便将周王室的根基之地――关中盆地全部封给秦人,数百年流浪动荡的秦部族一举成为一等诸侯大国。若论封地形胜险要,尚远远优于晋齐鲁燕四大诸侯。周平王册封秦国时,曾万般感慨的说了一句话,“周秦同根,辄出西土,秦国定当大出于天下!”几百年来,周王室即或在衰微之际,也从来没有忘记秦国的任何一次战胜之功。五六年前,秦献公在石门大胜魏国俘虏公叔痤时,周王室还派来特使庆贺,特赐给秦献公最高贵的战神礼服――黼黻。那是周天子对大捷归来的王师统帅颁赐的最高奖赏,上面有黑白丝线绣成的巨大战斧,有黑青花纹的几近“亚”字型的空心长弓。老秦人呢,在王权沦落诸侯争霸的春秋时期,虽说也做过几件向王权挑战的事,但比起其他诸侯毕竟是小巫见大巫。洛阳周室和自己的开国诸侯秦国,始终保持了一种源远流长的礼让和尊敬。令人惋惜的是,进入战国以来,洛阳王室衰落得只剩下大小七座城池,秦国也是越打越穷,土地萎缩得比初封诸侯时少了一半。两个先后崛起于西陲的老部族,都衰落了,都挣扎在生死存亡的边缘。
荧玉从来没有来过洛阳,传闻的三川形胜曾给她记忆中留下了天国般的洛阳王畿,留下了辉煌的王权尊严和无与伦比的财货富贵。在魏国安邑时,她想象洛阳至少应当和安邑的繁华相差无几。今日,当她走近这座赫赫王城时,她几乎不相信眼前的城池竟会是洛阳!作为一国公主,当她从遥远的地方感到王权的光环已经消失时,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古老的王权圣地也会如此的衰颓破败。眼前的洛阳,骤然之间打碎了她一个美丽的梦幻,顿时觉得空落落的。她有些颓然的坐倒在车中,沉重的叹息一声。车外的景监更是眼中热泪无声的涌流出来。
荧玉的轺车按照礼仪,先行到接待使臣的国驿馆安歇。这座国驿馆冷清得象座破庙,蛛网尘封,满院荒草。好容易找到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吏,不管来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只是自顾嘶哑着苍老的嗓子高声道:“上大夫,樊余。他管事儿。”
樊余上大夫的名字,荧玉倒是知道。就是这个樊余,三次以机智的说辞,斡旋化解了魏国楚国齐国觊觎洛阳的危机。有他理事,也许还有点儿用。荧玉带着景监便径直找到樊余府上。樊余很是惊喜,洛阳王室竟有使臣来访,说明天下还有诸侯记得天子,岂非大大的好事?樊余热诚的安置荧玉一行在自己府邸住下,又在正厅为荧玉小宴接风。当荧玉坦诚奉上秦孝公书简并说明来意后,樊余竟是沉思无言,半日问道:“敢问公主,一则,若有器物,如何运到秦国?二则,周若助秦,何以为报?”
荧玉道:“回上大夫,这第一件,我有魏国通秦的商贾令,可以魏国官商名义运达秦国。第二件,秦国三年后加倍奉还,此间周室若有危难,秦国将决然勤王。”
樊余沉吟有顷,长叹一声道:“洛阳王室之政务,目下惟有太师颜率和樊余照拂。公主已经看了,洛阳王城已经是衰败破落,一班臣工无所事事,政荒业废啊。公主既来,也是周室振作的一个机会。我即刻便知会太师颜率,明日樊余陪贵使晋见周王便了。”
小宴后,樊余便匆匆去找太师颜率商议,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樊余说,颜率太师赞同助秦,然他卧病在榻不能视事,樊余便顺道察看了洛阳府库方才赶回。荧玉连连施礼以表谢意。樊余道:“洛阳府库囤积了十余万件旧兵器、一万辆老战车、十五万斛粮食。铁块不多,只有万余,青盐也只有一万三千多包。太师与樊余之意,每宗给秦国一半,如何?”
荧玉肃然正色拱手道:“我秦国素重承诺,定然不负王室!”
樊余郁郁一叹,苦笑道:“只要秦国能在王室危难时鼎力撑持,也就足矣。今日周王,何有它求?”
次日五更,荧玉即警觉醒来梳洗整齐穿戴妥当,准备和樊余进入王城。她是第一次觐见周王,尽管自己是秦国公主,但天子她的心目中依然是神圣尊严的。她不由心中感奋,走到院中,只见碧空如洗残月将隐,硕大孤独的启明星已经在鱼肚白色的天际光华烁烁。景监匆匆走来道:“公主,上大夫家老传话,觐见周王要到辰时方可,请公主安心歇息。”
荧玉一愣道:“辰时?如何竟到辰时?”
景监笑道:“可是这周王喜欢睡懒觉?”
荧玉不禁皱眉低声斥责道:“休得胡言,这是洛阳。”
景监唯有拱手作揖道:“谨遵公主命,我这便去准备车马。”
也难怪荧玉惊讶莫名。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子时起点,正是夜半;鸡鸣开始为丑时,黎明平旦为寅时,太阳初升为卯时,早饭时节为辰时,日上半天为巳时,日中为午时,日偏西方为为未时,再饭为申时,日落西山为酉时,初夜为戌时,人定入睡为亥时。十二时辰中,卯时最重要。举凡国府官署军营,一日劳作都从卯时开始。官署军营甚或作坊店铺,都在卯时首刻点查人数,谓之“点卯”。对于国都官员和君主,事实上要开始得更早。所谓早朝,一般均在黎明寅时上下。遇到宵衣旰食勤政奋发的君主,黎明早朝更是经常的。至少七大战国的君主,决然没有人敢到辰时才开始会见大臣。荧玉知道,二哥秦孝公几乎是十二时辰中随时都可以觐见,入睡了也可以唤醒。如何这洛阳天子竟然到卯时还不处置国事?在荧玉看来,周室虽然不再可能以天子职权统辖九州,但王畿土地至少还是相当于一个宋国那样的中等诸侯国大小,若君臣振作励精图治,安知不会大有可为?如何竟衰败颓废到大梦难醒的混沌状态?早起晚睡,已经成了秦国君臣的习惯,要荧玉此时再上榻,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她叹息一声,望着天色发起呆来。
辰时,上大夫樊余不急不缓的来了,请荧玉用过早膳,方各乘轺车向王城而来。
洛阳王城是洛阳城中天子的宫殿区域。当人们在洛阳之外说“洛阳王城”,指的是整个洛阳;走进洛阳说“王城”,那便是天子宫殿区域了。洛阳的天子宫殿有着独立的红墙,是一座完整的城内城。虽然红墙已经是班驳脱落,绿瓦已经是苍苔满目,但那连绵的宫殿群落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扑朔迷离的灿烂,在无限的苍凉冷清中透出昔日的无上高贵。目下已是辰时,王城中央的大门还紧闭着,高大深邃的的门洞外站着一排无精打采的红衣甲士,手中的青铜斧钺显得笨重而陈旧。看见两辆轺车辚辚驶来,甲士们便轧轧推开厚重的王城大门,没有任何盘查询问,轺车便淹没进深邃的王城去了。
王城内宫殿巍峨,金碧辉煌,但一片荒凉破败的气息却扑面而来。地面巨大的白玉方砖已经处处碎裂片片凹陷,缝隙间竟长出了摇曳的荒草。宽阔的正殿广场,排列着九只象征王权的巨大铜鼎,鼎耳上鸟巢累累鸦雀飞旋。朝臣进出的鼎间大道上,同样是苍苔满地荒草摇摇。大道尽头,九级白玉阶上的正殿好似荒废了的古堡,透过永远敞开的殿门,依稀可见殿中巨大的青铜王座结满蛛网,时有蝙蝠在幽暗中无声的飞舞。昔日山呼朝拜的天子圣殿,弥漫着幽幽清冷和沉沉腐朽的死亡气息。荧玉竟是情不自禁的一阵发寒。
唯一的声息,是从大殿东侧偏殿里传出的器乐之声。始终皱着眉头的樊余,向荧玉招招手跳下车,便向东偏殿走来。偏殿周围倒是一片整洁,没有苍苔荒草,几株合抱大树遮出一片阴凉。门口没有护卫,樊余也没有高声报号就走了进去。荧玉却是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偏殿是里外两间,中间隔着一道碧绿如玉的细纱。荧玉不自觉间一抬头,竟如钉在了殿中挪动不得。
碧玉绿纱内竟然还点着几盏座灯,在户外明亮的阳光衬托下,显得一片昏黄,幽暗混沌。一个身穿绣金红衣长发披散胡须垂胸的庞大人物,斜躺在华贵的短榻上。显然,他便是王城的主人――周显王。他左右各有一名纱衣半裸的女子偎依着,她们随意在庞大人物的身上抚摸着,就象哄弄一个婴孩。庞大人物睡眼朦胧,一动不动。还有几名纱衣透明的妙龄少女在轻歌曼舞,几乎是清晰可见的雪白□□飘飘忽忽,无声的扭动着。编钟下的乐师们也似睡非睡,音乐节奏松缓,若断若续,飘渺得好象梦中游丝……这一片艳丽侈糜,当真使荧玉惊骇异常。
樊余却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向一名舞女招招手,舞女疲惫蹒跚的跌出了落地绿纱。
“几多时辰了?”樊余高声问。
舞女伸了一番长长的细腰,打着哈欠昵声道:“三天三夜?外面呢?白天晚上?”
樊余眉毛猛跳,一把推开舞女,径直走了进去。这舞女被推,身子竟象棉花一样倒卧于宽大的门槛上,风儿吹起轻纱,漏出了脂玉般的大腿。但这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她,似乎连□□也被无休止的醉死梦生淹没了。舞女一倒地,殿中所有的嫔妃乐师内侍舞女全都象中了魔法,一齐就地歪倒大睡,睡态百出,鼾声一片。樊余走进内殿,快步带起的清风使座灯昏黄的光焰摇晃起来。他噗噗噗迅速的吹灭了座灯,撩起了内殿门的绿纱,偏殿中便豁然显出了白日的亮光!
樊余走到庞大人物身侧,拱手高声道:“我王请起――”
周显王被惊醒,揉着眼睛惊讶道:“噢呀,上大夫啊,三更天如何进宫?”
“我王睁眼看看,已是辰时了。”樊余指着窗外的阳光高声道。
“是么?”周显王惊讶的又揉揉眼睛,打了一声长长的重重的哈欠,摇头道:“怎么刚睡着天就亮了?噢呀上大夫呵,你有事?莫非又是列国开战?打就让人家打,与我等何干哪?”
“启禀我王:六国会盟,意欲分秦,周室大有危难。”
“你这樊余,分秦也好,开战也好,洛阳有何危难?”
“我王不知,楚国、韩国起兵攻秦,须经三川要道,他们都想假道灭周啊。”
周显王一声慵懒的叹息,淡淡漠漠道:“灭就灭吧,又有何法?”
樊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平静拱手道:“秦国尚有战力,近日一鼓平息了戎狄叛乱,只是器物粮草匮乏,难支山东六国大兵压境。秦公派来特使,请我王助秦些须,秦国许以周室危难时全力救援。我王以为如何?”
周显王喟然一叹:“给就给吧,周秦同源嘛。秦国对周室有再造之功,算是滴水之报吧。至于多少,上大夫与太师斟酌吧。”
“臣遵王命。再者,臣还带来了秦国特使,荧玉公主。”樊余伸手向荧玉做请。
荧玉已经被太多的惊讶失望与感慨搅得神思恍惚,虽然听见了周王的回答,却竟是没有丝毫的兴奋愉快,也全然忘记了参见拜谢。此时恍然大悟,快步走过来深深一躬,“秦使荧玉,拜见周王,周王万岁!”
周显王哈哈大笑,“万岁?何其耳生也?”说着从短榻上站起,上下打量起荧玉,随后苦笑着叹息一声,“荧玉公主哪,回去传话秦公,秦国要强盛起来,要学文王武王,不要学我这等摸样啊。秦国强盛了,我也高兴啊。”两眼之中竟是泪光闪闪。
刹那之间,荧玉眼中一热,拜倒在地高声呼道:“我王万岁――!”
樊余似乎看到了难得的机会,激动急切的道:“我王勿忧,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数十万老周国人,只要我王惕厉自省,周室必当中兴!”
对樊余的劝谏激励,周显王似乎没有任何感觉,悠悠的踱着步子摇头一叹,仿佛一个久经沧海的哲人,“上大夫啊,卿之苦心,我岂不知?然周室将亡,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平王东迁,桓王中兴,又能如何?还不是一天不如一天?周室以礼治天下,战国以力治天下,犹如冰炭不可同器。若仅仅是战国权贵摈弃礼制,周室尚有可为。然则,方今天下庶民也摈弃了礼制,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无可挽回也。武王伐纣,天下山呼,八百诸侯会于孟津,那是天心民心呵。今日周室,连王畿国人都纷纷逃亡于战国,以何为本振作中兴?若依了上大夫与列国争雄,只会灭得更快。不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为我就不想中兴么?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他疲惫松弛的脸上竟是潸然泪下。
荧玉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想不到这个醉死梦生的混沌天子,竟是如此惊人的清醒。他已经看透了周王室无可挽回的灭亡结局,却忍受着被世人蔑视指责的屈辱,默默守着祖先的宗庙社稷,苟延残喘的延续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姬姓王族的香火。一瞬间,荧玉看到了至高无上的王族在穷途末路的无限凄凉,但真正令她震惊的,却是自己竟好似从他的背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这个影子里有孝公,亦有自己。一时间,荧玉对这个落魄君王竟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
樊余默然良久,躬身一礼:“我王做如是想,臣下只有辞官去了。”
周显王笑了,“正当如此。上大夫,找一个实力大国,去施展才干吧,无须守这座活坟墓了。我,不守不行。你,不守可也。去吧。”
樊余扑身拜倒,“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离去,是为不忠,我王勿罪樊余。”
周显王欠身扶住樊余,“上大夫快快请起。六百多年来,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没天下英才?上大夫不怪罪王室,我就心安了。处置完秦国的事,上大夫就走吧……”他猛然回过身去了。
樊余默默走出了偏殿。周显王默默伫立着,始终没有回身。
荧玉呆在原地,一时不知所以,却又见身前周显王回过身笑道:“荧玉公主啊,何以还不离去?莫非所求之物尚且不足?”荧玉连忙躬身还不及作答,周显王便问道:“公主芳龄几何呀?”
“荧玉年方二三。”
“二三?不小啦。”周显王有些惊讶,荧玉孤身一人来到洛阳,自然是未曾婚配了。否则哪能不常伴君左右?随即哑然失笑:“莫非公主眼界奇高,至今无人入得法眼?”
周围似是突然静了下来。
周显王的问话竟像是一颗巨石,激起荧玉心中一片惊涛好浪。一个大胆的想法从脑中跳脱而出,她被自己的惊世骇俗所震惊,但是“荧玉却有一倾心之人。”她说,她抬头,她看向周显王的眼睛,平静道:“恳请我王为荧玉证婚。”比起她那些的心思,更叫她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真的说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