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鹰歌》祈祷早晨

23、借兵

　　青阳部这几年很是不太平。

　　先是世子四王子殿下无缘无故坠马被野马踏碎了胸骨，之后又是大汗日益病重。这次来祭拜神山也是风波不断，前有王帐投毒，后又有纵火之事。只惊得个帐近侧侍奉的仆妇护卫们都战战兢兢，生怕主子们的怒火落到自个儿头上。

　　纪轩颜的帐篷里，这种惊恐尤甚。自清晨火灭聂先生搬入公主行帐中后，小公主的脾气就越来越糟。她原是对仆妇扈从最宽和不过的人，然而眼下却是极易怒烦躁。近身侍奉的仆妇侍女们走路的声响稍重些便是一顿呵斥。

　　小仆女捧着聂晓悠的手，跪在地上浑身僵直。纪轩颜的目光刀子般刮在她和清洗伤口的巫医身上，吓得她动也不敢动。捏着银针的巫医也是渗了满头的汗，手下却不敢停，只飞快地挑破女医者手上臂上一个一个的燎泡。

　　纪轩颜坐在榻边，轻轻理了理女医者鬓角的乱发。聂晓悠仍在昏睡，昨夜一场变乱，她人愈发显得憔悴。纪轩颜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骨、眼角，继而落在略有些干枯的嘴唇上。

　　她忽地俯身，轻轻印上一个吻。

　　众人皆色变。小仆女颤得几乎托不稳女医者的手，巫医的银针悬停在半空，旁侧捧着水盆的仆妇更是惊得打翻了手中的盆子。

　　“咣当！”

　　水四溅开来，沉闷的响声打破了帐篷里的死寂。几乎在同时小公主蹙起了眉，低声喝道：

　　“拖出去！”

　　“公主恕罪！”仆妇面如土色惊恐地跪地叩首。

　　纪轩颜面无表情，花瓣般柔嫩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的却是冰冷的两字：“杖毙。”

　　帐内死寂。护卫们疾步上前堵住仆妇的嘴，把她拖了出去。苏嬷嬷眉峰急颤，微微倾身嘴唇翕动，求情的话几乎脱口而出，纪轩颜却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这帐里的事，若是传出去半分，你们便都不必活了。”

　　她的声音很轻，听在众人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帐内侍奉的仆女侍卫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俱都不敢抬头。纪轩颜却是淡淡地朝巫医吩咐了一句“继续”，便站在了落地铜镜前。

　　“为我更衣。”

　　苏嬷嬷定了定神，起身和仆妇们一起围了上去。

　　。

　　。

　　纪轩颜帐篷外，穆扬抚摸着马鬃，微微眯起了眼。

　　“……火直到天亮才扑灭，公主殿下并没有受伤，只是听帐里服侍的下人说她哭了半宿，眼睛红得像是兔子。”

　　“她被青阳部大汗娇养着长大，性子既娇憨又天真，接连吃了两个暗亏，可不是要大哭一场，”穆扬微微挑起嘴角，言语间略带着几分爱怜宠溺，“昨夜的事，青阳部里可有什么说法？”

　　“青阳大君身体尚虚，轩颜公主似是吩咐了不许去打扰。三位王子那边，虽并无异样，但此事追根究底，恐怕还是与三位殿下脱不了干系，”扈从略顿了顿，大着胆子抬头看向自家世子，“青阳部储君之争愈烈，甚至不再顾及父子兄妹情谊。三位王子与公主殿下俱是异母所生，也谈不上支持于谁。世子既怜惜公主，何不趁此次祭神大会向大君提亲？”

　　“你当我不想？”穆扬略有些无奈。他眼巴巴地等了这么些年，明里暗里也试探过多次。但小公主就是不开窍。青梅竹马，他极是了解小姑娘的性子，逼急了只怕会拔刀翻脸不认人，到时候再无转圜的余地。

　　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等。

　　“可照眼下这种情形，先是毒后是火，这也是轩颜公主有神明护佑才能脱险，若再有下次——”

　　穆扬神色冷峻起来，他嘴唇微动正待开口，却见帐篷帘子一挑，少女窈窕的身影走了出来。穆扬不由得嘴角微挑正身迎上：

　　“轩颜妹妹……公主殿下。”

　　“穆世子既来了，怎么等在外面却不进去？”纪轩颜匆匆上前略略躬身行了个礼。

　　“刚到，听闻公主正在更衣，想必是要出去，索性就在外面等，”穆扬的目光在她身上洒金织锦的宫裙上微微一转，继而又停在少女如花般娇艳的脸颊上，“公主点了胭脂？这倒是罕见。”

　　“……我怎么就不能点胭脂了？”纪轩颜俏脸一粉，朝他翻了个白眼。

　　“是我失言，”穆扬莞尔，脸上却是忍着笑：“公主着人叫我来，可是有事？”

　　提到正事，纪轩颜神色一凛，看向四周。

　　穆扬了然，提议道：“今日天气如此好，公主不妨跟我一起去跑跑马，也略散散心？”

　　纪轩颜点了点头。

　　这几日天晴得极好。祭神大会之后便打了春，天气也一日暖似一日。冰封的大地开始回暖，枯黄的草地下，嫩绿的草芽开始萌发，零星或有几点黄色白色的小花悄然开放，只染的绿色更有几分生意。

　　扈从们俱都散在四处不远不近地跟着。纪轩颜策马，与穆扬并肩而行。她素来喜爱在春日里跑马，此刻却是半点心情也无，只在心里默默把要说的话揣摩了半响。

　　“有话不直说，这可不像你。”穆扬却是率先开了口，他并未看她，只轻轻甩动手中的马鞭，挽了个响亮的鞭花。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而已。”纪轩颜撇嘴，心里却是略略有些不安。穆扬的心思，她怎会不懂？平日是乐得揣着明白当糊涂，反正他也没明说出来，她只当是不知道而已。但眼下有求于他，再装傻就有点太不厚道。

　　“若有吩咐，公主直说便是，但凡我能做到，定当全力以赴。”穆扬郑重道。

　　纪轩颜咬了咬嘴唇。

　　“我想……向你借兵。”

　　借兵？穆扬不由得一愣。

　　瀚州地域宽广，草水丰美，养育了大大小小足有上百个部落。除却人数较少的小部落是四处游牧居无定所之外，像青阳部和藏马部这种大部落俱都是分区而治，各自有各自的大片草场。

　　每次朝拜神山祭祀大会，小部落且不提，大部落的人数均限在一万上下。早先青阳部大汗病重，部落中又没有世子，纪轩颜虽暂统虎豹骑和鬼卫，但她速来不怎么爱管事，且从未想过三个哥哥争储竟已到此种地步，所以这次带来的部众绝大多半都是三位王子的部属。

　　“先是投毒，后又有昨夜的大火，我实在是寝食难安。眼下神山也算是拜了，想着索性不如早早回去，”纪轩颜扯着马缰，恹恹道，“但我先前只带了一队虎豹骑，加上鬼卫也不足千人，实在担心再有意外，所以……”

　　“好，”穆扬却径直点头，“公主想借多少？”

　　“世子能借多少？”纪轩颜不答反问。

　　“此番我与父汗共带了一万部众，我部与你青阳草场相邻，不如一起回去。”

　　纪轩颜一怔：“我只借兵而已，怎好劳烦穆世子。”

　　“这祭神大会三年一次，都是那些套路，我也懒得再呆，”穆扬顿了顿，“我与龙格部世子交好，龙格部草场离云砀神山最近，我再向他借一万精锐，定然护你和大汗周全。”

　　“如此……”纪轩颜抿唇，沉默片刻，忽地抬头朝穆扬展颜一笑，“就有劳穆世子了。”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又何须言谢。”

　　。

　　两人商定了时间，又说了些闲话，纪轩颜便借口还要看望父汗和聂先生，与穆扬道了别，径直带人朝营地回去。

　　她原想着聂晓悠吸了烟尘，又受了灼伤，此刻必然还在昏睡，便先去了王帐。却没想到挑开帘子就正对上女医者的笑颜。小公主不由得一愣，眉峰急颤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她身前张口就要责备这人为何不在床上好好躺着。聂晓悠却是冲她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了下大汗的方向。

　　纪轩颜只得按捺住话，闷闷地坐到了旁侧。

　　“添一味蛇附子，桃花水二两三钱煎水后再煎药。”聂晓悠吩咐旁侧的巫医，向大汗笑道，“既觉得身上渐有力气，大汗便多走走。照眼下这种情形，将养两月这病也算是大好了。”

　　“有劳聂先生。”大汗欠身。

　　聂晓悠含笑，又看向纪轩颜：“公主一头的汗，这又是到哪儿了？”

　　“……有点事出去走了一遭。”纪轩颜含糊道。

　　“原来如此。”女医者点头，神情似笑非笑却又带了些玩味，只看得小公主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低了头摆弄自己的衣角。聂晓悠袖着双手，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只想捏她的脸。但可恨双手都是燎泡又不想让大汗看到，所以只能盯她看了两眼又收回了目光。

　　身上有伤，她也不耐久坐，只又向巫医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纪轩颜小尾巴般坠在她身后，聂晓悠也只当没看到，只径直往前走。

　　“聂先生……”纪轩颜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

　　女医者却不回头。

　　“我错了还不成么……”

　　什么叫“错了还不成么”，这分明就是不肯认错。聂晓悠嘴角抽抽，睨了少女一眼。

　　“我真错了！”见她神色似有缓和，纪轩颜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撒娇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少女的眼睛湿漉漉的，三分的羞怯七分的小心，端得让人怜意大起。聂晓悠却是完全不买账，只板着脸看她：“你哪里错了？”

　　“我不该让兰舟……点了聂先生的帐篷，”纪轩颜嗫嚅，继而又慌忙分辩道，“我只是生气聂先生不理我所以才让他点火而已，却没想到是有人在营地里浇了火油……那真不是我让人干的！聂先生你要信我！”

　　“我信你。”聂晓悠淡淡道。少女心中一喜，却见女医者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歹人的事暂且不提，公主点了我的帐篷，我很生气，”聂晓悠略顿了顿，继而又道，“先前王帐投毒的事，公主说了要查，可查出什么究竟来？还有昨夜营地失火之事——大汗病重，王子们异心，我与大汗安危皆系于公主身上。公主办事却这般不牢靠，真是让人心中忧虑。”

　　她这话句句指责字字诛心，纪轩颜蓦地白了脸。昨夜为了她，她硬闯了火海几乎连命都要丢去，却没想到女医者竟然如此责备她！

　　“我……”小公主嘴唇颤抖，有心想要再解释两句，却怎么也止不住袭上眼睛的涩意，泪水只扑扑簌簌滑落下来。

　　聂晓悠心中微微一叹，神色缓和下来。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是有些重了。她原也不过是气，所以就有些口不择言。伸出手轻轻蹭了蹭少女的面颊，聂晓悠轻声换了个话头儿：“昨夜烧毁了一批药材，正巧我听闻祭神大会的集市上有些珍贵的草药，公主不妨陪我去看看？”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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