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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假账(1) ...


  •   “赵清明,你就这副样子出来了么?”他蹲在我面前笑靥如花,嘴角扯起大大的弧度,好像看到了天大的笑话。

      我仰头望着天空,天还那么蓝,就像我曾经在回廊里和着清风喝酒的天气。毒辣的阳光笔直地垂下来,烧灼着我的眼睛,光线如刀,切割我的皮肤头发,附着的热将身体煮过似的,令肌肤无不干涸。此刻,从头到脚呼唤着水分。

      嘴唇干裂,连用唾液湿润都无能为力。因缺水而绷紧的面皮,让开口成了奢望。我躺在地上,地板像烤热的锅,蒸发掉浑身的生气。此刻,几乎所有的器官都已经失灵,手脚不能动弹,头无法移动,胃部麻木得不肯发出一点动静,好像抗议着多日没有进食。

      只能感觉到心跳还存在,此刻,胸膛里的心正在急速跳动,争先恐后地想撕碎这恶心的笑容。收起你的笑,收起你的嘲讽,不要在我面前炫耀你还健健康康的身体与充沛的精力。我要杀了你混蛋。

      他撑着一把水墨画纸伞,纸伞笼罩出一片阴影将他覆盖,但是那片阴凉却与我无关。他笑得肆无忌惮,似乎我此刻的表情取悦了他。

      还有什么好说呢,苏白,你笑吧,让人看看你的笑容是多卑鄙。阳光还在,你的罪恶将无所遁形,逃不掉的。你的那些面具,拿掉了,看到的也不过是黑暗。

      我知道我时日无多,这具破败的身体,就让他腐烂吧,让恶臭提醒我的灵魂,不要再犯那样的错,不要轻易相信另一个人。我再次看苏白的脸,还是那副尖酸刻薄的下巴,苍白的脸色,薄情的唇,还有看似天真无害的眼睛。临死前,我脑海里剩下的还是这张脸,真是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感觉眼角湿润,被阳光刺激出来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太阳穴,钻进头发里,消失了。我是要死了吧,那些白光在面前闪烁,很快我将到达另一个世界。他的笑容变得张牙舞爪,渐渐扭曲,我笑了,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这样,就不会让他看到着屈辱的证据了。

      太阳拖拉着它沉重的脑袋躲到山后,偷偷在天空涂抹着绚烂的晚霞。几只乌鸦从窗外得意地飞过,留下难听的叫声。

      光线从窗口和门缝里透进来,交织在坑坑洼洼的地板上,一张断了一截桌腿的方桌投影在地上拉长,周围没有凳子,上面也只摆着一个陈旧的茶壶和两个白色杯子。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就是灶台,摆了一口小锅。旁边是用木板搭的岸台,上面放着一小块砧板和三四个碗碟,筷子只有一双,孤零零地挨着碗。

      我吃力地撑起眼皮,打量着这个似乎站起来就能撞到头顶,伸个手就能从床上打开房门的小房子。竟然没死,这里是哪里?外面的儿童嬉闹声和妇女呼唤声更让我分不清身在何处。谁救了我,这是个问题,只有我一个人虚弱地躺在床上,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我想不出答案。

      安静地躺着,身下的棉被看起来很旧,但是却很干净,还有阳光的味道残留,蓬松而柔软。靛蓝的被面没有花哨的染花,只是单纯的颜色。枕头有些凹陷,塌塌扁扁的,应该陪着它的主人度过了很长时间。

      这个人,应该是个十分清贫的男人,房间里没有女性的用具,但是从床头摆着的几本游记和杂文异志,里里外外收拾的很干净,他应该十分耐心且有情趣。迷雾在心中缠绕——

      门板被人推开,吱呀的声响十分生涩和扭曲,听着难受,我暗暗嘲笑自己,还以为你是那个衣食无忧的赵家家主吗,看看你那碎成破布的烂衣服,看看你早就暗淡干枯如同树枝的手指,还有你纠缠不清的枯燥头发,你身上还有哪点让你能像一个公子哥一样,为门板开动的声音不够轻微悦耳而皱眉。

      醒醒吧,看看你现在还在别人的房子里喘气。除了你一条苟延残喘的命,还有什么属于你。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进来的人。他穿着洗的发白的淡青色长衫,肩膀十分瘦小,贴着背上的衣服勾勒出肋骨的线条,胳膊底下还夹着药包,正在把自己的伞挂到门后的钉子上。他转过脸来,不正是苏白那张尖瘦如狐狸的刻薄脸。

      “赵清明,醒了。”他不冷不热地说到,嘴角有抹讥诮的弧度。

      “谁让你自作主张救我的?贱人。”我骂他,他不理不睬。木着一张脸在小小的空间里忙碌着。
      从一个小小的米缸里舀出一杯半的米,将米淘了两次,拣出里面的黑色石砾,才放进锅里加上水。然后从屋外面拿进来木柴,熟练地生起火,火苗很快就燃着了,一点灰无声地沾上他的脸庞,他完全不晓得。

      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个药罐子,药罐身上都是黑色,似乎用过很多次了。他将药罐洗净,晾在一边。从头到尾,没搭理我一句话。

      “你哑巴了啊,苏白。别以为我救了你就会感激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居心么,你是觉得我身上还有利可图是吧,觉得我就算败落了身上还是能拿出点财宝吧。告诉你,没门。”

      “你害我成这样,别以为现在救我就能抵过。”烦躁和怒火在我心中烧灼,我猜测他的目的,观察他的举动,各种想法纷至沓来,然而他一声不吭,我因而更加烦躁,这个人,这个人曾经恨不得撕开他的皮肉,剖开他的心,看看里面怎样的黑。

      可是,他却救了我。如此悲哀的事实,我被我的仇人救了。仇恨和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翻滚,又苦又涩,让人咽不下吐不出。

      我们都已经面目全非。这个苏白我不认识,谁能告诉我他是谁?

      苏白是个温和的人,眼睛总是弯弯地笑着,酒窝嵌在他巴掌大的小脸上。苏白是个认真的人,当上管家的那一天,就会在深夜认认真真地拨弄着算盘将每一个数字对好。苏白是个勇敢的人,大风雪的夜里独自骑着马出来找迷路的我。

      是谁将他温润的脸削成如今刻薄的模样,是谁在他的眼睛里掺进了冷漠和淡薄,是谁把他的心染上了黑色与铜臭。我不明白,几个月之间,曾经像我大哥一样的男人就蜕变成了如今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大米的香味很快弥漫开来,刺激着我空空如也的胃部。灶台上,洁白的米粥翻滚着,升起,落下。我忘了疑问,此刻,目光全然被那白色吸引住。

      苏白面无表情转过身,将锅抬下来放到三脚架上,拿着勺子慢慢地搅动,热气源源不断地升腾着挡住他的脸,看不出悲欢。

      我扭过头去,不想再看,因为胃部已经被食物的香味刺激,蠢蠢欲动。但是苏白的怜悯和施舍我不想要。我怎么能从仇人身上得到食物,我恨不能吃了他以抵偿他的罪。不去想,不去看。
      感觉一道阴影在被子上晃动,光线的波动让我意识到他过来了。

      “不用你可怜。”我怒气冲冲地挥手想推开他,待回头才发现把他手里的碗打翻了,滚烫的粥全泼在他身上,鞋子上,一片狼藉,地上摔碎的碗里还有热气冒出来。

      他抽动着眉头,似乎是被烫伤了,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从衣箱里拿出干净的衣服,背着我的面换上。但我还是看到了他大腿根部大面积的红肿。他拿出毛巾,在冷水了打湿然后给自己敷着伤口。烫伤的感觉,我知道,皮毛又肿又辣,丝丝疼,让人恨不得将那块皮揭下来。

      苏白瘦削的脸庞紧绷着,时不时皱眉,眉峰蹙起如同两座山,压在我心里。活该,谁让你做出那等没良心的事,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面上冷笑,心里却是一片荒凉。那块红色的烫痕揪着我的心,原来无论我多恨他,我都不愿意他受伤。想到这个事实,我只觉得后背要冒出冷汗。

      赵清明,你被他害得还不够吗?你怎么能担心你的仇人。

      不知何时他连地面都打扫干净了。他又舀了一碗粥,将我的脸从里侧掰过来,用那种冷冷的声音命令我:“赵清明,如果你不给我吃完它,我就把一锅粥都灌到你嘴巴里。”那种好像吃人的目光下,我被迫接过碗。

      温热的粥,并没有很烫,从喉咙里流过,慰藉着多日未进食的肠道。我一边喝粥,一边眼泪流下来,赵清明,你真是没志气,竟然要拿仇人的东西饱腹。可是新鲜的温热的食物就好像致幻剂,持续诱惑着我的眼泪,我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吃饱饭是在什么时候了,只记得自己在城隍庙吃过的那只瘦骨嶙峋的老鼠。

      恶心,非常恶心,但是我必须靠它活着。想到那只老鼠胃部好像也有了记忆,连暖暖的粥也无法接受,逼迫着我吐出来。手里的碗再一次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吐得天昏地暗。这具身体,真是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

      苏白并没有看这里,他正蹲在地上拨弄着柴火,火光映着黑不溜秋的药罐表面,也映着他半明半暗的侧脸。没人提醒他,于是脸上还带着那道灰黑。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假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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