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珩行天下

32、神仙 之 北斗

　　北斗星君掌北斗七星，主天命。南斗星君掌南斗六星，主人寿。
　　死生都是天命，添寿则可延生。

　　“所以人命受生，不过是由南斗过北斗。世人供着北斗，心中求得却是祈南斗添富添寿。”方瑞生讲到这里，唇边不自禁露出浅淡的笑意，伸出细白如玉的手指落下一枚黑子。
　　小桃仙坐在棋枰对面，不解道，“仙君乃帝星，何必介怀世俗。”
　　方瑞生抬眼看她，清澈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却不过是片刻的时间，复又低下头去，温声道，“该你落子了。”

　　一局终了，方瑞生一边慢慢收捡棋子，一边不经意问道，“我与南斗星君此番下凡乃为历劫。你下凡，却是何事。”
　　小桃仙有些难为情地开口，“司掌百花仙司的花神说我无甚道行，平日若无事，还应多在凡间历练修道。”
　　“噢。”方瑞生神色平常，“凡人精怪修道皆是为了成仙，你我修道，却不是为了成仙。”
　　修道不为成仙，因为，他们本就是神仙。

　　小桃仙闻言似有所思，方瑞生却忽而换了话头，“你知道么，有一次，我与南斗星君在这里下棋。有个凡人得了散仙的指点，来此为他即将夭折的儿子求寿命。生死簿上，他的儿子原本只有十九年的人寿，南斗星君见他哭得凄凉，顺手拿过笔就将十九改作了九十。”
　　小桃仙眼中浮出丝丝温暖笑意，“南斗星君心怀慈悲，小仙在天庭常有耳闻。”
　　“是么。” 方瑞生收好棋子，拂袖挥开棋枰上不知哪里飘来的残英细蕊，“那人走后，南斗星君同我讲，此人哭得他烦，早早打发走，才好下棋。”
　　小桃仙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方瑞生沉着声继续道，“我同他讲，人寿命数岂可儿戏。你知他如何回答。”

　　方瑞生的声音好似在云端，没有一个字、一个音落得到实处，“他说，仙寿恒昌，十九或九十俱是蝼蚁，有何区别。”

　　“竟是这样么……”她低下头去，连带声音都一起低了下去，仿佛即刻便会散去。

　　“在神仙眼中，人寿都不过蚁生一般。但世事相牵相绊，好似围棋一局，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方瑞生抬眼静静看着对面的小桃仙，依旧和缓的声音却似转了一转，“譬如之前，你若想取那片地，大可认真做局围地，偏又想着取掉旁边一子，苦心围地结果变作浪费光阴。”

　　浅浅的笑靥重新浮上她的唇角，“我那些枝末心事，好似都被仙君看去了。” 她静静坐在花荫中，那些淡紫的丁香花一从一簇、在她的头上开得层层叠叠，她的面容便好似笼在一片紫晕的轻烟中，再也看不真切。

　　夜里喝了些酒，方瑞生陪着越存禄躺在莲池畔的草地上看见迢迢星河。
　　池里的莲蓬业已萎靡，剩些半枯荷叶垂着残边悄然立着。头顶上是晴空万里，繁星璀璨，不知不觉竟已是初秋天气。

　　三春晖日，九秋寒天。
　　那些春天开过的花，又有多少能等到秋天结出果来。

　　方瑞生轻声开口，“小桃仙最近时常来找我喝茶下棋。”
　　“甚好，我也不能时常陪你。”
　　“她想见的其实是你。”
　　“早同你说过，这些女仙，统统替我挡了。”

　　“或许……”方瑞生语声略有迟滞，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她说她是被天庭遣下凡来历练的。或许，那便是你此番的劫数呢。”
　　越存禄侧过头来，送他一白眼，“那可是位女仙，怎会是劫数。”若女仙便是他的劫数，他在天庭早不知被劫了多少遍。
　　方瑞生只觉胸中益发沉闷，不耐与他细讲，“谁同你说，此番入凡的劫数便一定是凡人或妖精呢？”
　　越存禄听了这话眼睛骨碌一转，顿觉头脑清明了许多，再一转，之前脑海中的混沌世界仿佛亦随之豁然开朗。他即刻从地上爬起身来，“快带我去见那个小什么仙，探探虚实。”

　　公子无俦，美眷如花。
　　所谓锦绣良缘，大抵说的便是这样的一对吧。

　　他们在初秋走到一起，还未等到秋末，越存禄已经不耐烦起来。一日照例是清风明月，方瑞生陪着他在园中小亭中喝酒。越存禄眉头微蹙，“那位小桃仙，委实是个劫数。”
　　方瑞生瞥他一眼，“为何？”
　　越存禄叹口气，“未曾试过情字者，自然不知情为何物。你未曾试过男女之情，所以不晓得，无论女人或女仙，开始时都是一样的千娇百媚、怯弱生怜，到最后，也都是一样的蛮横霸道，什么都要独占了去。”
　　方瑞生一时没有接话，白瓷杯捏在指尖，那釉色莹润细腻，转指之间似流光滑过。好半晌他方轻声开口问道，“她要独占什么。”
　　越存禄话中一半是赌气、一半是无奈，“还能有什么。女的无外乎那样，总要你发誓赌咒，天上地下、从今往后，你眼中只得她一个。”
　　“你怎么答的。”
　　越存禄嘴角一撇，笑中犹带轻蔑，“我说，你我虽同列仙班，但在凡间亦属萍水相逢，并不适合谈论这么深远的事情。”

　　情字，其实不难参透。那些离散合聚的事情，或萍水相逢，或天长地久。
　　参不透的，是人心。
　　人间是这样，做到神仙也还是这样。

　　南斗星君早已经记不得是何年何月何日，他把从王母瑶池寿筵上夹带出来的一壶百花凝露酒，洒在了凡间一株桃树下。
　　那原本要枯死的小树，花都还没开一朵，便成了仙。她甚至连树精都未曾做过，已然做了神仙。
　　她却是一个很感恩的仙。她在天上无数年，只为知道，究竟是谁将她这样的微末之物点化成仙。
　　她却不知道，那一日，南斗星君不过是饮了无数的酒，实在饮不尽的那些，又是偷拿夹带的，并不方便放回哪里，所以顺手浇了树。

　　据迎仙使说，桃花仙子在天庭第一次看见这小桃仙的时候，特特去北斗宫翻了翻天下仙缘簿，回来后面若寒霜地对其他百花仙子讲：“偷拿我们姊妹酿的酒还能偷出一段佳话了。” 那时节，看热闹的众仙闻言皆看向那初登天庭的小桃仙。小桃仙垂眼低首立在浮云上，大气都不敢出。

　　南斗星君委实长相不俗，所以无数的俗事，但凡经了他仙风逸骨的手，也就不俗了起来。
　　只是，这些很多年很多年前、芝麻绿豆的旧账故事，是神仙都不会记得的。
　　她却念念不忘。

　　万事总有因由，夙世总有前缘。
　　只是这世间，不是每一个都能求得善缘，不是每个因都能求得果。

　　这些前尘故事，他皆晓得。北斗宫中的仙缘簿，翻开来，一笔一笔，历历在目。

　　而她却不晓得。

　　而她却不晓得，有些前因，只是意外；有些缘分，只是凑巧。

　　小桃仙站在前尘镜前，面色惨白，诺诺的声音细若蚊蝇，“仙君看过这前尘镜么……”
　　方瑞生坦然相告，“仙缘簿便在我北斗宫中，这些物什，于我本无甚作用。”
　　她的眼睛看着他，“我但想有因必有果……”
　　他收了前尘镜，嘴角微扬，“你我皆是神仙，那些诳人的话，怎能信呢。”话音落后转瞬的时间，他便看见了从前在天庭看不见的事情。

　　不过是须臾，那些眼泪便落了出来，湿了她的衣衫。

　　凡人伤心时便会落泪，神仙落泪又是为了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写的很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