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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南柯 ...


  •   从前我爹是个将军,死在了北疆。然后我离家,做了个游侠,后来又考了武举,当了个随军的副将。
      我娘亲曾问我,家里高屋大园,怎生就住不长久我一个。我却没有回答她。我本想说,屋高岂有天高,园大岂有地大。但我怕这话说了会气死她,是以憋在心里从未讲与人知。
      那年我随将军去了淮南,那里山明水静,人很容易就闲淡了下来。闲时看见月明,我就喝了点小酒,喝着喝着,有人走过我旁边我就骂了两句不长眼。第二天醒来,同屋告诉我,昨夜我顶撞了将军,将军却没有责罚我,只因念我也算将门之后。然后,我就解甲归田了。
      其实我家就在淮南,广陵郡东去不过十里。我这番回家虽说也是落魄,我娘亲却最是欢喜。从我参军伊始她就一直悬着心,到如今,心中才算是有了一点安稳。只要能守着我在眼前,我爱酒也罢、爱茶也罢,舞剑也好、弄刀也好,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现世太平。

      接着旧时的朋友们也来看我,与我一起在我家园中的大槐树下喝酒,我却很少喝醉。
      那树有很多年了,绿荫蔽天,夏天坐在下面片刻就能忘记暑热。
      那天来的朋友虽不多,话却很多,喝的酒也就很多。我记得,那是贞元七年九月的事情。

      后来别人告诉我,那天我喝酒上了头,两个朋友就扶了我去躺在廊檐下休息。

      我记得我扯掉头巾躺在廊檐下,只觉着那些明晃晃的日光有些刺眼,怎么也睡不安稳,正想起身回屋,却蓦地看见两个紫衣的仆人木着脸杵在我面前,见我起身,他们却扑通跪下,齐声道:“小臣奉淮安国王命,邀公子相叙。”
      老实讲,我被这二人吓得不轻,当然也可能是我酒还未醒,昏昏然整整衣,也就随他们去了。坐在那四驾马车上时我还在想,淮安国?难不成淮南道有变?

      那一路挟风而去,仿佛不似人间。待到一大城,我挑帘一看,只见朱门重楼,楼上金漆的匾字——“大槐安国”。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又见一传令将骑马从我车旁得得得地跑过,一路高声:“王以驸马远来,令暂息东华馆。”我正感叹着民风繁华又君民同喜,不留意车已停下,我下车一看,傻了。
      雕梁画柱间,我只看见明明白白三个字,东华馆。
      这大门面前个个对我恭敬垂首,那这里,谁是驸马?远来的?
      可我还未想通这究竟,已经被人簇拥入庭,然后热茶还未喝上一口,已经有客上门。来者自称右相,几句寒暄之后便要引领我去面见君王。路上我晃眼看见道旁一个熟脸的人影,未及相认,马车已经载着我过去了。

      那广殿之上,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

      君王很是面慈:“寡人与贤尊有旧,得贤尊不弃槐安国小,因约为姻亲,愿许小女瑶芳事君。汝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且先行休息,明日再过大礼。”
      回到行馆,我但想,我是真的醉了。又或者,是这世道变了。从前我多喝了点小酒,结果丢了俸禄;如今还是只喝了点小酒,我就要成亲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难免,我又想起我娘亲哭着同我说,说我爹战死在了北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我爹了,不曾想还在受着他的庇荫。

      第二日,客似云来,当真是家里办喜事的模样。那男女老少,个个把我当稀罕物一样地看。其中一个小姑娘,尚未及笄,言谈间也就不识避忌。她歪着头问我:“公子当真不记得我姐姐了?”我无语。
      她继续道:“那年三月初三,我们随灵芝夫人过禅智寺,还在天竺院见人作婆罗门舞。那时我们女儿家全坐在北窗下的石榻上,郎君年少,骑马而来,到了院中才下马,还上前来与我们说笑了一番。我与姐姐不理你,只将一绛红的丝巾结在园中竹枝上便离开了,公子不记得了么?”我不言。
      “还有一天,我记得是七月十六,我们随上真子在孝感寺契玄法师处听讲,听的是观音经。我们还捐了一对金凤钗作香火,上真子捐了一枚水犀合子。公子还在法师那里讨了我们的供物去看,直夸我们和那些宝贝都非世间物咧。”
      周围的女眷听到这里都哄笑。我却只听得懂些个地名,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小姑娘也笑道:“公子,从前你问我和姐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那如今我告诉你,我家便在此,我姐姐便是你将过门的妻子。公子你万万不要再忘记了。”
      一众女眷的嬉闹中,我也终于插上了嘴,我缓缓道:“藏之于心,无日敢忘。”小姑娘听了这才满意,和大家一起笑道:“我们都不曾想,今日竟得与公子做了亲戚。”
      其实我又何曾想。好似我娘亲前两天还说,我的字这些年荒废得紧,将来写个聘书指不定都要到外头请人写。何曾想,一转头的功夫,我就要成亲了。

      又有客到,自称傧相。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只一眼,却差点流出泪来。只因这一日一夜的昏天黑地之后,终于看到了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还是我从前的朋友,酒肉的。
      我指着他叫道:“田子华!”
      这厮却礼节了起来,站在原地冲我先施一礼,再文绉绉道:“正是在下。”我也顾不了旁的,连忙上前,抓住他道:“你怎么在这儿?”
      一群女的围着我们耍猴一样地看。子华斯斯文文地回答:“吾云游四方,得此国右相武成侯段公赏识,栖居于此。”
      我却不耐烦听,只道:“我好似见了周牟也在这里,你知不知。”
      子华颔首:“正是。周生现居高位,官拜司隶。我也曾得他庇佑,方有今日。还有幸得见淳于兄大婚盛礼。”
      我听了这话,没来由就有些伤怀:“我又何曾想过今日。我倒觉着你我坐在我家槐树下喝酒斗诗的日子更惬意些。”
      子华与我并肩步到庭院,好言劝我:“淳于兄,娶妻生子,人生如此,看开些吧。”
      我笑他:“那你可曾也似我这般看开了?”子华笑而不答。
      进宫的路上,他不时同我讲些成家立业的道理。从前这些道理我从长辈那里听得也不少,如今连朋友间也是这番说教,我就觉着这人世又变了几分。

      黄昏之后,我就成了驸马,奉金枝公主。
      红烛高烧,我拿根金秤杆挑开了那绣金凤的大红盖头。她抬脸看我,浅浅一笑,宛若花落叶稍。

      很多年以后我都记得她对我说的话。
      她说,我认得你。
      那一天,窗外的霞光斜照进来,再一丝一缕地散在了昏暗中。

      那些数不清的日子水一样地流淌过,就是二十多年。
      这二十多年里,我做了官,打过仗,封了爵,还有了自己的属地、养自己的儿女,甚至还和我那我以为已经死去的老爹通过一次书信。
      然后这二十多年过去,瑶芳也就不再了。我与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也就叫了她二十多年的公主,等到为她写碑的时候才又想起来,她叫瑶芳。
      我从我的南柯郡回了京城,就离开了我和瑶芳从前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从前我和她一起离开京城去了南柯,如今却只剩我一个人回来。
      京城里还是二十多年的风景,人却再不是当年的模样。从前客似云来,如今门可罗雀。从前赞你的,如今也是毁你的。所谓物是人非,说的就是这样的事情,物还在,只是人情不再。

      有一天,君王问我,莫若你回家去吧。
      我奇怪,我家便在这里,陛下要我回何处去。
      君王叹口气道:“你本从人世间来,自然应回人世间去。”
      我这才想起来,我家本在广陵郡。我的确,只是因缘际会到了这淮安国,然后暂居了这些年的岁月。

      我从人世间来,自然应回人世间去。
      而这里,不似人间。
      所以我回去了。

      到了家,仿佛我还躺在廊檐下,在秋天午后的阳光中伸了伸懒腰,这才坐起身来。

      我坐在廊檐下,恍如隔世。

      两个朋友走过来说别人都走了,又问我酒醒了么。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仆人端盆温水过来给我洗脸,我在水中看见自己的模样,剑眉青鬓,何曾有什么岁月折磨过的痕迹。
      朋友问我为何发呆。我想了好半晌方才想起来回答:“我好似做了个梦。”

      待我把梦里的事情与他们说完,日头都快要落西。走到庭院中,我蓦地看见那槐树下一个洞穴,怎么都似我来去淮安国经过的一处地方。于是一个朋友道:“莫不是狐妖作怪?”说罢便要除妖。我也唤了仆人们来挖,怎知那洞穴越挖越大,竟是个丈宽的蚁穴,穴中土堆作屋宇,俨然城池。我让仆人再往旁边继续挖去,不远处又挖出一个洞穴,穴中一个小土堆,我止住仆人,对着那土堆看了又看。

      那些梦里的时间、梦里的地方,仿佛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流转,却没有哪一处地方比这个地方更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朋友问为什么不挖了,我对朋友道:“这好似我梦里那个老婆埋葬的地方。”
      朋友笑:“你梦里的老婆?你还记得你梦里老婆什么样?”
      我想了想,的确不怎么记得了。
      我想起了很多的事情,独独忘记了她的模样。

      我想起我初见她的时候,她说她认得我。
      她说她认得我,我却从来没有记住她。

      或许真的是我做梦,并没有什么二十多年的时光。
      不过是白日里梦一场。
      梦长梦短,到头都是醒。

      那些梦里过去的事情,好似很长,好似很短。却只是做梦——做到了南柯太守,在那大槐安国里好歹也是二十多年的荣华富贵、褚事如意,这人世间不敢奢望的一切、这短短人生里没有办法做到的一切,俱可以到了眼前来。
      我忽然就觉得心中很苦。这世间不肯予我的一切,于我当然是场空梦,而那一切就连在梦里等不及醒,业已经失去。

      我不过好似做了场梦。

      我却还是愿意做那样的梦。
      梦里,一个是文采翩翩、姗姗来迟的俊美儿郎,一个是千娇百媚、懂人心意的金枝玉叶,高高在上的君主会爱惜臣子的才华,普普通通的百姓会感念别人的功绩,有娇妻之爱,有朋友之谊,有金玉满堂,有儿女绕膝。
      这样完美的事情,自然是做梦了。一朝梦醒,不过是半日的光阴。

      原来那南柯不过是浮虛。
      原来这人世不过是倏忽。(1)

      小时候家里讲习师傅教我庄生梦蝶的故事,说的是庄周在白日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翩翩蝴蝶飞舞在花丛,梦醒后,庄周却难以释怀,因问自己,他是在自己的梦里变作了蝴蝶,还是在蝴蝶的梦里变作了庄周。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2)

      或许是我在广陵,梦见自己去了南柯;又或许现下,我还留在南柯,却梦见自己回到了广陵。
      或许世上的事情本是如此,说不清究竟。
      那些过去的时间,可以记得、可以不记得,正如这世上千百年后,也并不会有人还记得你我,记得那些快乐抑或悲伤,记得一个叫淳于棼的人,记得他如何落魄又如何得志。
      只在每一处梦醒的地方,恍如隔世。

      ————————————

      注:
      1,参见“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出自《太平广記,卷四百七十五,昆虫三,南柯太守传》。
      2,见《庄子,齐物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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