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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天授 (中) ...


  •   等到天授三年,张镒异地为官,迁家衡州。

      初抵衡州,就有当地同僚为官一周姓人家闻得倩娘美名,特特上门提亲,张妻爱之,别个送来的礼品也一一笑纳。张镒因而责言其妻:“这事做的实在荒唐,倩娘与吾外甥王宙有前约旧盟,亲戚皆知,如何能许二家。”

      张妻与姑姊有隙,此时闻言颇不以为然,沉着答道:“妾身却觉得老爷糊涂。老爷仔细想想,说是前约旧盟,不过是姑姊一人一时之快言快语。向有男慕女,莫要女攀男。我家倩娘如何能巴巴望着谁个一家。若此家有意倒好,若此家无意,岂不落人话柄,白白送上门去给人耻笑。都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时才是亲戚皆知。纵是人情世故皆不论,且说自身,倩娘年岁虚长了宙小郎一岁有余。俗云,宁可男大十,不可女大一。门当户对说的是身世才情阴阳谐和,缺了哪一桩都是不妥。”

      张镒闻言眉头微动,坐在房中却是不语。

      张妻接过丫鬟端送来的温茶,用那细瓷茶盖轻轻拨开茶末,眼角暗暗察看张镒神色,见他面上并无不妥,于是浅浅抿了口茶,就搁在手边,继续话道:“老爷不嫌弃,妾身就多说几句。说句不当讲的话,姑姊若真是当家作主的人,为何这十三年来王家从未提起当年信誓旦旦的说辞。都说女儿和姑母亲,外甥和舅父亲,如此亲上加亲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只是妾身寻思一番,又觉得,便是天作的美事,这中间的人事若稍有差池,也是大不妥。譬若王家本不喜我家倩娘,姑姊却硬结了这门亲,王家是个望族,上下老少也是几百口人,姑姊若一意孤行,在其间自是难做人,我家倩娘想来也不会好过。”

      张镒听了这些话神色慢慢舒缓,张妻面上亦笑得益发和蔼,一番道理不急不徐地继续说开,“她自小是个不爱说话的,躲得过明枪,躲不过暗箭,有什么高兴的不高兴的话都是自己往肚里吞。再者,王家小儿是富贵的公子,我家倩娘亦是千金的小姐。老爷如今只得此女,亦是如珠如宝养在深闺,若倩娘将来在夫家有半分的委屈,你我为人父母情何以堪。我看那周家倒是个诚恳向善之家,与老爷又有一处为官的几分薄面,周家公子俊逸爽朗,在本地亦是好名声。所谓儿女婚姻,求得无非是个长长久久看得见的稳妥,且倩娘年岁业已渐长,老爷何不许之。”

      张镒思前想后,也觉夫人所言甚是,于是一来二往的时间,口上便许了周家,只待先捡吉日纳彩问名。张妻因着夫君做官的运道,也的确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一心只想把婚事办得分毫不差、六礼俱全,决不愿委屈了女儿,在人前于是只说好事多磨,求全不求快,慢些是好。

      世事忽而演变如此,倩娘闻之虽有郁抑之色,但因母亲早有前言——“向有男慕女,莫要女攀男”,心中悲苦惟自己知之,人前亦无处可诉。

      适时王宙已是弱冠之年,眉目有神,轮廓分明,又写得一手清风好字,诗书文章俱是清朗,举手投足间如月出天山之皎皎,望之萧肃,乡人赞之。他乍得此信,大惊,急急奔告于娘亲跟前:“母亲昔年曾言,当求外婆家阿姊倩娘为我妻如今如何又将阿姊许与别家。”

      王张氏同得了消息,本已恼恨哥嫂毁约不信,复见儿子此番失魂落魄前来的急切情状,更觉自己颜面无光,便是有什么样的疑惑不满,此刻也要断然答道:“倩娘貌美胜花,攀附高枝亦是常情。你若真心为你阿姊图谋,也应死了这条心。”

      王宙嘴上虽难驳父母,心中却是无论如何不甘的,此心结难解,未过几日径自留书辞别父母,日夜兼程奔至衡州,求见舅父。

      张镒穿堂迎出来,与王宙在正厅茶叙,虽然心下惭愧,面上仍能正色与王宙说道:“男儿当志在四方,如何能惜儿女私情而毁鲲鹏之志。你幼时聪慧过人,少亦有所为。譬如美玉,已成器石,只需稍加琢磨,他日定为大器。汝今如何能为一女子而自毁前程——”

      适时张妻亦从那边厢高立的六页彩绘屏风后走出来,笑得亲切暖人,再温言加之:“郎君乃大志将展之人,我儿倩娘无福,不能配与郎君。”

      王宙一时语噎,竟无词可争辩,恚恨而别之。张镒惭愧在先,此刻见这外甥神色间是真真伤心,惟恐他这一去落下什么差池,于是执意留他住在别院西厢等太原来接,也好多个关照。王宙于是在那清冷小院中住下,夜夜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虽说是一处,奈何门庭深深,与倩娘竟不得片刻的晤面。

      须知世间长幼尊卑有序,少年之人纵使哀愤忧伤,如何能违逆老人言。

      几日后,王家有人带信追至衡州,也不避张家,端直呈上同看。那信里细节备述王家在京中早有为宙谋划之事,言辞恳切,一力劝其赴京。王宙看信后心灰意冷,临行前夜,在那小院中对月花前饮酒,三杯两盏过后,昏言昏语也乱拈为一杂词,独自对影低唱: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从今后,你我别去匆匆,不敢问桃夭。世间无缘应无因,叹人生离多会少。便是旧盟约,等闲轻抛。离恨只合写芭蕉,不索占梦揲蓍草。似这般,心中怨,暗里伤,几时是了。”

      不多时,有个奴婢提灯进院来说是察看烛火,见过王宙,又说天命如此公子也当爱惜自身。王宙正捏了白瓷细颈的酒瓶在手中,长饮了一口,不提防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旋即仰天笑道:“如何如何,天实为之,其奈之何。好得很,好得很。”那奴婢也不多语,只福了一礼,提灯走了。

      所谓人生际遇,离恨如斯。譬如花之凋零,从来事不由人、身不由己。若有同命者闻之,想来也是伤心。

      隔日临了,张镒亲送王宙至江边,又赠与重金,执手再三勉之,诚意尽现。王宙纵使心中百般怨愤悲恸,面上也无语泪泣,惟长拜叩别舅父,此番便是去意决矣。

      只见那天边淡白,小船逆江而上,路过几处洄水滩,踯躅艰难,至日暮时所行不过数里远。然而回首山郭重重,早已不见衡州。

      王宙站在船舱边看那流水来去徘徊,不禁与一旁摇橹的船家老汉说话:“江水可洄,如何溯游从之却难。”老汉笑答:“洄水尚在近前,溯游却在彼远,是以洄水易,溯游难。”王宙因这话复勾出心中惆怅万千,可再是难过百遍千遍,早已是一滴泪也落不出来。

      入夜方半,王宙闻江水涟涟,难以入睡,起身披衣行到船头,四顾夜色茫茫,不知道舟泊何处。俯仰之间,只见天上繁星点点灼灼,河汉迢迢却难辨始终。忽而岸边有人行步声急,须臾已到船前。王宙举灯视之,得见来人,不觉恍若梦中。

      那水边绰约而立之人正是张家倩娘,只见她鬓发微乱,裙脚污浊,竟是徒步而来,一双鞋也早不知失落何处,香袜划破,望之可怜。

      王宙大感意外,随即欣喜若狂,忙将倩娘迎上船,执手不放。一时间,竟是相顾无言。稍后王宙回神,问其从来。倩娘明眸含泪,如秋水微澜,对王宙泣道:“世间无缘应无因,叹人生离多会少。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而今父母将夺我此志,为人子女,能奈之何。倩娘懦弱,不敢逆尊者,只盼前尘化烟、心意成灰。然昨夜墙外,听君歌词,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王宙听过这番话,想及前夜情景,心中喜一阵悲一阵,二人同在那窄窄船舱中坐下,执手并肩,竟是一夕无眠,坐至天光。

      眼见得天色明亮,王宙告那船家掉头西南去。日夜行舟,倍道兼行,数月后终至蜀地。其间,王宙与家中长书,假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愿行天下知民生疾苦,他日若有所成,自当返回。王张氏明晰爱儿好强如她,此番也知他夙愿未了,心下本自担忧,如今得此信,亦不敢强夺其志,赶紧回信允之,只道三年五载,皆听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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