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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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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扬小的时候,父兄尚在的时候,她的日子其实过得比起寻常女儿家,要无拘无束得多。
叶姓的男儿,每一个上了战场都是名将之材。而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云中叶氏这个家族,原本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军营一般。自童年开始,叶家的孩子就会被家族中的长者系统地灌输军事知识和作战技巧,他们耳濡目染的都是兵武安国的道理,与真刀实枪的铁血教训。
很自然的,这种世传的、强硬的军武家族纲领,影响的不仅仅是族中的男儿——在这个以下弦月为族徽的世家里教养出来的女子,大多也浸染了一身过人的武技,行军布阵制敌克胜的谋略,铁马冰河铮铮傲骨,与一颗杀伐之心。
而即便是在叶家这一代所有的小辈之中,叶清扬的资质也是出类拔萃的。世人只见过她在战场上统领骑兵的英姿,冲锋时一马当先,红缨枪如臂使指,却鲜少有人知道她其实更擅长近身步战——十四岁时孤身荒野,她曾经手刃群狼整整一夜,天明被家长们找到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却一道伤口也没有。
与叶氏族中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夫男儿相比,清扬固然身形纤小,刀法却走得是清平中正浩气凌然的路子,持刀时眼神极稳,下手极重。无论是父辈还是长兄,从她刀下从来讨不到好去。她的配刀“流光”,是家族给她的成年礼,亦是她至强的象征。
所以,在清扬还有人可以管教的年岁里,只要她能把其他人都揍得嗷嗷鬼叫收拾得服服帖帖,大家长们其实是不怎么管束她的。
只不过叶家的孩子都知道玩物丧志,都一心上进,没人会陪她游戏。所以清扬下了演武场,只好去藏书楼。寻常贵族女孩子才能念书识字,之后就有诸多拘束,女则训诫要熟记于心,传奇话本儿翻也不能翻,清扬看书的时候却根本没人教引,因此她看了一肚子杂书闲书。
后来战争开始了,她的爷爷、父亲、叔叔、哥哥一个一个去了战场。他们每个人走的时候,都骑着最优秀的澜州军马,下弦月的旗帜和大胤朝羽林军的军旗一同高高飘扬。他们从郁非门出天启帝都,奔赴疆场。所谓“出郁非入亘白”,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大胜还朝,从亘白门回家,皇亲国戚、公卿贵族、平民百姓全都夹道欢迎。
但万里长征人未还,就算是凯旋的时候,归来的叶氏子弟,也会比离开的少。而败军之将必经的暗月门前,却从未见过低垂的下弦月。别姓的将军们或许会见了暗月门方才羞愤自尽,叶家的男儿,打了败仗的时候却只会死在战场上。就像军歌里所唱——星沉月朗,马革裹尸,归我故乡。
清扬一岁岁长大,而那些和她一起长大的哥哥们,却一个一个的长眠在天拓海峡边。云中叶氏没有分家,因为战火燃烧一天,名将之血永远枝叶凋零。
而那些盯着她、管教她的人一个个去了,清扬却比从前花更多的时间在演武场与讲经堂里,再不去藏书楼一躲就是一天。她本就是个寡言的孩子,如今神色与目光也一天天沉静,只有拿起刀枪的时候才脱胎换骨的明亮锋利,如同出鞘的绝世名兵。
天启帝都依然是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边关战火却未有一日停歇,第一次随军出征的时候,清扬忍不住悄悄回首环顾人群,叶家已经没有适龄男子可以从军效忠皇帝了,出征的军队却依然静静等在硕大叶府的门前。从族长手中接过自己的流光,转身上马高高举起下弦月旗帜,在亲族狂热的目光里,清扬却忽然记起自己小的时候曾经看过的乐府歌谣:“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所谓名将之血,就是血脉不绝,将星不堕,只是终于到了这一天,破军战神的清辉,应在自己的肩上。
后来就是一次次出征,战斗,屠杀,与凯旋。清扬渐渐明白,叶家人为大胤生为皇室死,但她的人生并不在这恢弘的天启王城里,她只属于那血色无穷无尽的修罗场。战争就是杀人,战场就是杀人的地方,人与人以命相搏,你割取他人的姓名,自己才能活下来。
所谓以战止战守护安平,不过是幼稚又虚幻的空想。
手上沾了许多人的性命,她却并不觉得自己的心血冷了下去,因为似乎从来也没有热起来过——叶清扬的生命中没有光,没有安宁,她也并不怎么需要这些东西。
能够把胜利看得比这些更重要,才是个合格的叶家人。
直到那一天,她和白皖初遇。
其实在他们认识以前,清扬早就听闻过白小王爷的纨绔名声。天之骄子,夜夜笙歌,挥金如土,嬉游无方。长辈们听到他的名字都拉长脸摇头叹气,同龄的姐妹们聊起他来,却一个个都捂着红红的脸颊,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遐想。
清扬自然从不参与小女孩儿的闲聊,她对白皖这个人,既不鄙夷,也不仰慕。
那只是和她自己不同的一种人生,而清扬不擅长分辨人生的优劣,有些人就是会沉醉在诗酒春风里,而自己会死于刀剑,最终所有人都回归荒墟宁静的怀抱。
初遇之后,莫名其妙的,白皖就反复闯进她的生命。
清扬不善于对他人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其实她洞察世事和自己的内心。前者,比如纨绔小王爷看上去只是变着花样陪她玩耍,其实他是很刻意地停留在清扬的身边;后者,比如白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从未经历过人世悲辛,他的笑容看在她的眼睛里,就好像血红色的背景里一束纯白的光。
和他一起像小孩子一样游戏的时光,是清扬漫长的回忆里,罕见珍贵的安宁。
所以就算清扬不能理解白皖的动机,却不拒绝他的靠近。
所以眼下,清扬应白皖的要求除下素来的武者装束,贴身软甲外面换了一身裙装。毕竟久不作女儿打扮,清扬走出内室的时候虽然神色平静,其实却是有一点别扭的。而白皖一眼看见她,更是哑然失笑:“裙子很好看很妥帖,但哪有人像你这样一身女儿衣衫,发式却是男子束冠的啊,好不伦不类。”
清扬闻言摸了摸头上,据实以告:“因为扎起来这个最简单,发髻我不会梳。”
白皖对着房梁用力翻了个白眼,一把拉过她摁在梳妆镜前:“老实坐好,痛也不许叫唤,更不许动!”
抽出簪子来打散了头发,理顺了分出股来,绞缠成摇摇欲坠的倭堕髻,正是天启城里时新的样式,白小王爷总帮自己的太后娘亲捯饬头发,此番也是轻车熟路,而清扬等了一会儿觉得梳头并不像白皖说的那么疼,干脆闭上了眼睛假寐。
感觉眉心被人轻轻碰触,清扬睁开眼睛,看见镜子里面的自己,除了脸颊上无从掩饰的伤疤,倒真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儿,额头还点着一点朱砂。
白皖还想问哪里有眉笔胭脂,清扬已经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