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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隔世遗梦[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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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何为断缘?”
“缘法不可斩断,只能了结……”
“如何了结?”
“因果相消,轮回永在……”
【壹】
当年,我只是一个实习的小医生。
大约运气好,抽签分到了这家三甲医院。
实习期是一年,实际上,却要在全医院的各个科室里轮流跑。所以,学内科的男生呆在妇产科,也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
好巧不巧,第一次分科室,我却分在了住院部的特护危重病房。
三甲医院的危重病房,永远不缺乏等死的人。你能想象,一个人全身插满了管子,躺在床上十几年么?你能想象,病人想自尽,最终忍无可忍,靠拔掉输氧管,窒息求死吗?你能想象那些病得骨瘦如柴的人,望着天花板的空洞眼神吗?
一切仿佛一摊粘稠度极高的死水,永远不要想激起一点浪花。
有时候,我一个人呆在病房里,虽然床位上躺满了患者,却仿佛置身活死人墓,一片明晃晃的惨白,像是永远逃不出的迷宫。
在这里,生和死,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贰】
我刚来不久,认识了一位老先生,学识渊博,谈吐风。虽说是胃癌晚期,若不是穿着病号服,完全看不出来,他得了不治之症。可短短三天,他就在手术台上,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总记得他宽容而温暖地笑,还宽慰过一位护士姐姐,不必为扎错针而自责。
一个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床单换过,地面扫过,他生命的最后,留下的一切痕迹,也只是一条冰冷的死亡记录,别无其余。
然后那个床位,迅速地被别人填上,来了又去,医院里最不缺的是病人,床位总是有人用的。生与死,便也如此更迭,更迭……
命运转折的那一天,其实和平日无有不同。
就在那天下午,岁月里走来了他——
【叁】
逆着光,他从门外走来。
就像分波踏浪而来的仙。
若不是一身我早已熟悉的白蓝细纹病服。或许,我会以为,那就是天人降世。
他是病人,我无不可惜地想,可能只有二十多吧?
一翻床卡——肺癌晚期。
心中便是,一片荒冷。
自那日之后,我便不大乐意去那个有他的病房,宁愿在别的地方多磨些时间。可不知怎么,每每走到那扇门前,总会隔着风玻璃,向里面望一望,我知道,从外面其实是看不见里面的,最多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影。
舍友说,我在游魂,分析得头头是道:不是撞邪,就是发花痴。还说,我这种人心都是冰铸的,堪比灭绝,自然不是发花痴,想来只有撞邪了。
我陡然惊醒,细细思量:或许,两者皆有……
心底,却传来古老而无奈的苍凉。
【肆】
职责所至,我终究是要去的。
推开门之前,手在圆形的门把上颤了颤,我抱着记事板,低头走进了一片苍白。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张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病床——空的。
陡然间涌起似悲似喜,无可辨别的心潮,不知是欣喜还是惘然。
一应琐事,流水一般完结,和平时一样。可我的心力,却早已不关注在这些地方。或许,这样的心态是不符合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可惜,我当时怕是恍惚地把一切都忘了。
退向门口时,再次看了一眼那张空床,卡单上肺癌晚期的字样刺痛双眼。我无力地在想,如果诊断失误该有多好,或许,他可以好好地活在阳光下,远远地离开这死亡堆砌的空城。
一抬眼,那个人却正好站我面前。再一次照面,心里没有欣喜或者茫然,却是惊出一身冷汗——我已不知卡在门口多久了,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更不知他在门口等了多久……我侧身点头行礼,示意要离开,他也只是淡淡地,既不出声,也无手势,安然如闲庭信步,走到弥漫着死亡的病床前。
那个时候,一脸无措地我,才将将转动早已生锈的大脑,视神经传递来一片火焰般的红色——那是一朵含露的蔷薇。灿烂炫目地绽开在他修长而苍白的指间。
他左顾右盼,似乎找不到地方安置那绝色的花。而我鬼使神差般递过去一个瓶子,待接到他手中时,才看清,那是用旧的老式玻璃盐水瓶。
我不由一阵赧然,颇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只能用盐水瓶将就下了,明天找个好一点的吧?”
他淡淡笑了,也不回头,只出神地看着那朵嫣红的蔷薇,轻轻道:“她不会介意的。”
我站在侧后方,看不清他说话时的神情,只看到那轻轻挽起的嘴角,苍白地几无血色,仿佛绽放在夜色中的月光。
【伍】
自那日之后,我们也算是有了交情,不再是陌路之人。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或许被打动地只是那一瞬间,此后便也这般,安静从容,相逢颔首,一笑而过,安静地不知今夕何夕。
如果世上还有所谓清贵高华之品,我想,最完美的诠释,就是他了。
我原本以为他喜欢蔷薇,可后来发现,他独独只喜欢红色的蔷薇。颜色越是正,他凝望的时间越是久。带班的医生前辈们,也觉得,病人若是,还能对自然之美充满向往,病情就会有好转的希望。
听到这句话,我唯一的举动就是,给我看护的所有病人,都摘来鲜花。花就在医院的花园里长着,虽然摘花不道德,可别人也算是默许了,我便厚着脸皮日复一日地送花。
或许这真的有点傻,其实,我只想给他找最红的蔷薇而已。
摘来之后,他也不说什么,也不让我换走之前的花,那细口的盐水瓶里,便零零落落插满了红蔷薇,一半开着,一半谢着,灼目的红夹杂着憔悴的褐。
他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仿佛看穿了地老天荒。
【陆】
那是肺癌,虽说比不上肝癌可怖的恶化速度,也是几乎必死的疾病。几乎没有人能从这样的疾病手中抢回自己的生命。可我无比的希望——他可以。
每每听到那样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咳出五脏六腑来,总是不忍再听下去,想找个地方远远躲开。然而肢体却不听使唤,只能怔怔看着驻院医生,有条不紊地常规救急。
我突然间非常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便悄悄在口袋里藏了一本救护指南。
之所以用藏,不是怕被医生看见说我学业不精,只是,怕被他看见罢了。现在的我,也没法解释,那时,到底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
【柒】
世上大多数癌症病人的真正痛苦,不是来源于疾病,而是来源于治病过程。
化疗,是一项无期徒刑,直到死亡,将其终结。
他一天一天的苍白下去,可眼中的神采却越发清亮。
这其实是违背医学常理的,还没毕业的我,自然无法理解。不过,我知道,在临床大多数情况下,常理都是用来违背的。
相处久了,我便也同他交谈几句。
他不是话多的人,所以更多时候,是我在说,他在听。其实我也不是话多的人,却莫名说了很多。
偶尔,我们也会下棋,在我换班之后。
他棋艺之高明,远非我所能想象。总是不经意间,我便满盘皆输。我自知没什么下棋天赋,自然更不会班门弄斧找书学习。他也不介意我这个家伙的棋艺如此之差,赢了,也只是淡淡一笑,任由我把棋子收回棋盒。
写到这段时候,我一度发愁怎么来代称与他下棋的我,“对手”是万万配不上的,“棋友”也太自我褒扬了,最终我也只是个“与他下棋的家伙”罢了。
闲来解闷,不问输赢,这其实很好。
毕竟下一场针锋相对的棋,太耗心力,他一直病着,也不宜如此,我这般胡闹式的下法,或许反而无碍。
【捌】
平静的日子总有尽头,先不论他还能有多久的生命,我在病房,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那天傍晚,烈烈如火的夕阳,散开漫山遍野的光芒。映在他原本苍白的脸上,却泛起淡淡夺目的光芒。那一瞬的风华绝代,深深烙印在我苍白的记忆里。
可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回光返照”这样令人憎恶的词汇,不敢再看着那片梦幻般的景象。
每一日,日落之后,他都会按时休息。秉承着古老的作息时间。
我那天或许也乱了心神,居然问了甚是失礼的问题。
“你怎么会这么早睡觉呢?”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了,可他全不在意。
望着那片辽远辉煌的天,他眼中的神采,清澈而深邃,仿佛望着另一个灵魂:“我还有梦要做,梦里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到那个人……”那个时候,我看见,他笑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笑里隐约着潮汐般来去的悲喜,让人不知身在何方。
【玖】
我离开重病监护室的那一日,也是他动手术的那一日。
时间巧合地令人无话可说。
当我忙完了报道和接纳的一应手续之后,已是黄昏。特地去买了一束鲜红的蔷薇,想来,他会见之一笑吧?
从门诊大楼走到手术室前,那道走廊上洒满了如血残阳,而我当时,恐怕什么也看不见了。
唯一看见的,是白单蒙着的手术车,推行在一片哭泣声里。
我告诉自己,这太常见了,每天都有人死去,真的,每天都有……
任由自己无意识地走着,穿行过一扇扇一模一样的门,我最终停下抬首,还是他的病房。
在无数次转开那圆形把手之后,我却如当初一般,停手其上,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东西都被收拾停当了吧?他就像滴入湖面的水珠,终究,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我还是打开了门,连我都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入目是那片旷古不变的惨白。和我预想的一样。
突然,一片凋零的褐色,撞入眼帘。是的,蔷薇早已谢了。这时我才惊觉,手上还有一束蔷薇。
慢慢走过去,想换下那枯萎的花。却骤然发现,花丛中缠着一方天蓝的手巾。一方,仿佛裁自苍穹的蓝,沉静雍容地躺在死去的花里。
我知道他明白了,他明白了……
恍惚着,拿起那方淡蓝,心里却是一片虚无。
身后传来了护士不耐烦地喝问:“那是病人的东西,要收拾好交给家属的。”
尖锐的话语仿佛利剑,瞬间贯穿心田。
那方浅蓝的手巾,流水一般从指间滑落,一如我的心。我已无力再说什么,无力再做什么了。真的,不属于我的,永远不会留下……
【终】
出门,依然一片辉煌的日落,辉煌的让人不忍直视。
舍友兴奋地跑来,告诉我她也分在了这一片病房。我本想请她每日换一次蔷薇,可最终没有说出口。
蔷薇总是要过季的,那一束,已经是周边所有花店中,最后一束了。
该凋谢地,终究是要谢的。
听着她没心没肺地讲起同学之间种种八卦,我不由也笑了,笑得开心无比。一个月了,我想,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而她却彻底愣住了。问我:“怎么了?”
我笑着告诉她:“我要回去睡觉了!”
她更加不解:“现在?睡觉?”
望着天边即将消逝的硕硕红阳,笑得心神俱醉:“是啊,现在睡觉!我有梦要做——梦里,去找一个人……”
独自转出医院的玻璃大门,骤然发现,映在玻璃上的那个人——
满脸泪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