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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三六 出征前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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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周边兵马攒动。因此番出征定于从定襄郡、代郡两地出发,主要部队便直接在上林苑集结,其余已各自奔赴两地候命。河西大捷击垮匈奴右方势力后,大汉经为时近两年的改革创收、秣兵厉马,认真备战之后,一场欲乘胜追击、彻底击溃匈奴的决战在即。
刘彻自然怀着一种夙愿将成的兴奋与欣慰,朝中除汲黯等保守派外,其余也是满心澎湃,更不用说汉军,整个已进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状态。
但是此时的百姓并没有如此高的热忱。盐铁官办虽说直接损害盐商、冶铁商的利益,但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真正受到冲击的,仍是靠劳力换取报酬的普通百姓。
更甚者,近日由张汤、桑弘羊牵头编制的税法,已然在张汤运作下取得了外朝认可。中朝提交刘彻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因这税法的思想本就源自刘彻。此法规定,凡加工、商业、手工作坊等,必须如实统计所有财产、收入,并按比例上缴税钱至国库。不同行业计算基数不同,工商业、两缗钱一算,子钱家亦是此算法;手工者则降低一倍,四缗钱一算。是为算缗之法。
虽此法仅针对经商者实施,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终的消耗还是以物价升高、工钱克扣等形式层层落回到做工者与市井百姓身上。法还未出,风声已有。众人懂与不懂的各半,对此法的反应也是喜忧参半。其中经商者多数抗拒,但也有个例。
云中边关有个大牧场主名曰卜式,他便是独树一帜为“算缗”叫好之人。此法还未出,卜式便自报家产,并一次性上缴二十万钱运往长安国库。此举自然引起刘彻的注意,细了解一番,发现卜式不止此次响应国策,以往每次征战,卜式必捐大笔钱;每次新政颁布,卜式必四处游走大力宣扬。但此人从未以此邀功提出要求,平日不接近权贵、遇事不走关系,甚至未曾踏足长安一步。
刘彻首先不是高兴却是费解,思量再三后还是忍不住使人前往云中探访。但使者当面恳谈后,却回馈刘彻道:卜式既非想做官,亦非想封爵,更不是有冤要诉,他之所以响应国策、大额捐款,只因心系大汉、忠于陛下。
使者言,卜式从前在云中边关的牧场常遭匈奴洗劫,若不是大汉如今兵强马壮、国威大振,只怕他仍要担惊受怕于那时不常当头一棒的损失。现如今陛下英明,大汉神威震慑匈奴,他的牧场才日渐向荣,捐资助国是其道义所在。使者言,卜式将家国大义讲得头头是道,实在令人感动且无法反驳。
刘彻闻之,钦佩之余还有些哭笑不得。但告缗推行在即,确实需要此等楷模起个模范带头作用,故而尽管卜式不求回报,他仍下令褒奖卜式、许其家族无上荣耀。
前序盐铁官办、强推皮帛已吸取不少利益,后续又有算缗税法保障国库源源不断,征战的最后一步保障已然到位。故而刘彻感性地决定,颁布算缗税法那日,便是送大军行离长安之时。
夜色湛蓝。
庄京莲自然知道,自己收整的那些衣衫鞋袜、包好的干粮蜜饯,霍去病是不会带走的。可只有将这些物资陈于霍去病面前时,庄京莲才算心安。她想得很简单:征战如此凶险不易,她却无能为力,若不尽这微薄之力,今后数月不得见、不得照顾他起居之时,她必然会责怪自己当初不周;她亦想霍去病知道,当他远在千里之外时,此处有她在惦念等待。
这份心意,无疑如这几乎堆积成山的物资一样重。霍去病在这些箱包前蹲身,越看,越发觉得心头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包裹——温暖,却也透着一股难解的苦涩。他抬手触碰各色的布包木箱,指尖逐渐游走至角落一方雕漆木匣,轻轻用力一挑解了锁扣,见木匣内是一道缠了层层红线的黄符。他将那黄符拿起,微一低头,便挂在颈项上。
“别的不要了。”霍去病说着起身,回看向候在门边的庄京莲,“不必再备这些,军中物资齐全,你莫要担心,莫要为这无谓之事劳神。”
庄京莲只是望着他,目光粘连在他面颊上不肯移去。
霍去病有些无奈地一笑,抬臂以指背自庄京莲面颊带过,叮嘱道:“霍光与嬗儿要托付于你了。”
庄京莲双眸忽地泛起盈盈泪光,继而却是难掩欣喜地一笑。因为适才霍去病的动作,实在是难得的靠近,以致令她受宠若惊。
霍去病也是头番细瞧庄京莲,他只道此女因绝色而进贡大汉,而今却忽然心生感叹:她容颜姣好而素净、似梨花般洁白馨香,一双丹凤美目波光婉转极尽柔情,就连肤色也白皙的不似南国女。这等天然姿色,加之兼具才艺、温柔贤惠,实在很难不令人心动。霍去病不禁欲迈步上前,可不知为何才踏出半步,便又僵在原地。
霍去病看到,庄京莲原本眼中燃起的一瞬期冀,因着他的戛然而止,而熄灭。他亦觉出几分心痛怜惜,可即便他适才如此努力试图将这一步迈出——哪怕仅仅因着对美貌的本能趋向而迈出,也最终因本心而中止。
他在外担心过她是否吃饱穿暖、家用是否齐全、是否平安健康,却从未因她对自己的日思夜想而忧郁不安。庄京莲的温暖轻柔令他倍感温情,但他对庄京莲的牵挂惦念却是出于回馈,心却始终平缓无波。他回家,是因为应该回家而回家,却不曾因为庄京莲想见他而回家。
她是那么洁白,怎能以虚妄之心去玷污,倒不如就这样吧。
霍去病暗自叹了口气,反倒觉得放松下来。他转为一笑,低声叮嘱起家事来。
门外的阿显看到此处,也是哀叹着摇摇头,扁了扁嘴迈步离开。春天的夜晚仍然冰凉。阿显紧了紧裘皮坎肩儿,抱着手臂站在院子当中仰头望着一弯新月。
原来千年前的月亮,也是这般模样。千年前的爱情,虽然套着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外壳,可是人就是人,骨子里的情愫不会变。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阿显一直觉得,求不得最苦。爱别离,至少还有分爱。可是求不得,却是恨不能掏心挖肺付诸生命,也依然可能换不来的毕生所愿。
不然,她又为何会来到此处,而且如此甘心地留在此处。
阿显想着,不觉中抬起手臂,迎着皎白月光在天幕中书写了几笔。
“你在写何字?”
身后传来一声疑问,阿显忽地住了手并收回,警惕地回头看去。却见是霍光立在身后。她松了口气,将那凌空书写的手指置于口前轻轻呵了口热气取暖,而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张口竟是寒凉所致的颤音:“少、少郎怎么来了……”
霍光愣在原地并未回答。他仿佛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解下了自己的斗篷递给阿显。
阿显一怔,显然此举出乎她意料。她定定地看着斗篷两三秒,又看向霍光。却见霍光一副大义凛然的仗义表情,又将斗篷向阿显怀里推了推。阿显犹疑着接过斗篷,迟缓地展开,实在是不知披与不披。
霍光见状,有些不耐烦,上前一把抢过不由分说扬手一展,那斗篷便如大鸟展翅一般自阿显身后绕过、落于她娇弱的脊背上。霍光将绳结在阿显身前交绕、系紧,而后才略微满意地退后一步看了看披着斗篷的阿显,有些得意道:“这下不冷了吧。”
“少郎,”阿显问,“我只是个女奴,你怎么能将自己的披风给我?”
霍光被这问题问得一怔,理所当然道:“奴仆也会冷啊!何况,你又不是那婢子那么不本分的人。”
阿显也不愿再追问,便妥协般低头一笑作罢。她转回身继续仰头看月,微微叹息一声。
“阿显,”霍光看了看月亮,又看看阿显,小心地关切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阿显转头递来的目光先是几分不解,随后恍然大悟一般转为悲戚之色,委屈地点头。
“莫要想了,从此就安心将此处当做唯一的家就好。虽然你是阿嫂的婢女,但若表现得当,我会做主提拔你的。”霍光安慰道。
阿显听了这话,先是没忍住噗嗤一笑,可转而又有些感念:“家吗?”她目露无可奈何的哀凉,“我没有家。”
霍光点头:“对啊!所以,此处就是你的家。只是,你定要如当初承诺,对我霍家、对我兄长、阿嫂,还有我,绝对忠心。若是提拔了你,将来你也可以说了算,不只是听人吩咐差遣!”
阿显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霍光这才满意地点头,接着又问:“你识字?”
阿显顿了片刻,才摇头道:“嗯……识得一点……”
霍光皱眉:“又摇头又说识得,到底是识得不识得?”
阿显赶紧摇头:“不识!”
“胡说!”霍光反驳道,“我适才明明见你在空中写着字。”
阿显狡辩:“我伸展手臂不可吗?”
霍光见其不服,也较上劲了,他转身拾了根树枝低头在土地上描画起刚才看到的走笔,不一会儿,一个“妈”字出现在二人面前。待字落成,轮到霍光傻眼了:“这——这是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