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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四八 养虎终成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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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夜幕降临时散去。然而人心的风暴却已暗流涌动。
回来的仅剩六人,除却韩焉外,其余五人是张伍长及四位鹰隼卫。也就是,剩余二十骑兵,十九人不见了。
若非协助循翁诊治,卉紫竟不知韩焉身上多处伤口。规整的外衣原是路上更换,里衣却密布渗血的剑痕。卉紫一边帮着清洗旧伤、上药,一边频频看向韩焉,有很多话要问。
直至循翁忙完,自觉地退出帐外,韩焉才开口。
“剩余人暴露了吗?”韩焉一边整理衣袖一边问。
“明卫正常执行任务,其余不曾。”张伍长道。
“回去便告知少君,近期低调行事。”韩焉答着,下榻起身,略微整理下衣襟,“去将军那。”临行前,转向卉紫,替她理了理头发,“若知我将死,你可还会对终身誓言迟疑?”
卉紫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转瞬便想起韩焉所说何事。她一笑,未做正面回应,却道:“那年在你住过的村子旁土山上,你骗我欠下你八个问题。回家后,我一一答复你。”
韩焉笑吟吟地抚了下卉紫面颊:“若你能想明白,也不枉我此行凶险、晚到数日。”说罢便带着张伍长出了营帐。
才一出去,韩焉脸上的笑便凝固。夜色篝火映照下的他铁青着脸,走得疾步如风。
帐内众将士会谈近两个时辰,时近深夜方散去。三支烛台已耗尽两支,剩余一支在漆黑的帐内散发着脆弱幽暗的光。众人离去,韩焉却立在原地未动。适才公孙敖见到他时满目关切与愧疚,情感流露的实在是自然而然。然而越是这样滴水不漏的态度,越让韩焉肯定心中的结论。
烛火昏暗,但霍去病一眼便看出韩焉已神游渐远。他礼貌性地递过一盏水:“瞒着她?”
韩焉回过神来,接过水盏:“就让她觉得,我是为了考验她的真心,故意晚归吧。”他说着苦笑,有点无奈。
“为她一人,多年基业差点付之东流。值得吗?”霍去病问,语气颇有些旁观的味道。
“霍将军年齿?”韩焉幽幽问道。
“弱冠。”霍去病答。
“你也不小了,难道不明白,就算没有她,我也不会一生顺风顺水?”韩焉语气平淡,无谓的语气仿若在说他人之事。虎符在明、鹰隼在暗。众人知是御用暗卫,陛下知是皇室细作,可说到底,鹰隼的运作方式实则与‘韩家军’无异,也不怪陛下会心生忌惮。韩焉这么想着,淡然道,“我自小陪伴他至今三十又一年,养虎为患的道理我又怎会不懂。”
语毕,静默良久。二人各握杯盏,定定地看着帐外夜色,恍若时间静止了一般。
“若是虎,便该目光如炬、身姿矫捷,以惊吼喝退敌人、以锐爪撕裂敌人、以利齿咬断猎物咽喉。”霍去病沉声道,“此乃虎之天性,无法扼杀。”他说着,语转轻松看着韩焉,“就像狗总是咬人一样。”
韩焉迎上霍去病的视线,见他虽神情玩味,可双目光辉凝练、精魂沉稳似无可撼动,不由得心生一丝从未有过的欣赏。他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将军的天性是忠肝义胆、驱逐匈奴、开疆拓土,只是,”他附耳上前轻声道,“既有‘养虎为患’,便有‘功高震主’。”他说着,刻意还击一般挑挑眉毛加重语气道,“狗咬人是天性,但可没见被咬的人因狗天性如此而饶了它。”
次日一早便有消息流出:行至焉支山脚下队尾遇袭,见残党不过数十人,为保会师进度,军侯正常前行,委派韩焉带十九骑兵应战。但因是匈奴残部死士、故而汉军也只得拼尽全力,为保监军,十九人战死。勘察尸身后无破绽,故就此定论。此过由公孙敖及余部军侯承担责任,众将皆无异议。
驻守事宜安排妥当后,大军便启程回师。
八月树林深厚、绿草如茵,虫鸣鸟叫不绝于耳,人间处处生机盎然。
刘彻盘腿而坐,手扶额头眉毛紧蹙。他早已能够压制心头雷火暴动,然而当拿着北部战况军报的时候,仍然从内心腾起一股无力感,甚至有一丝哭笑不得。
此次任命,他多少有些私心:不过是想分别给老将和爱臣一次立功封侯的机会,可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若说敌军势力强悍、难以攻克便也罢了。但因主军未能汇合导致前锋被合围、主帅被擒又是如何一说?
不怕神一般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这种情绪令他相当难受,他倒宁愿自己因满心期待落空而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也不想此时一边念着“果然不行、果然气运不佳”,一边叹息自嘲。
须臾,他冲下面摆摆手。杨得意见状,赶忙令报信的斥侯退下。待人退下后,刘彻向后一仰,瘫在座椅上。
清凉室四下暗置冰盆,故虽室外艳阳高照、燥热如火,室内却依然泛着丝丝如烟水汽、冰凉清透。宫女打起了扇子,习习香风吹灭了满心焦躁之火。刘彻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低声念了句:“去病也该回来了吧。”
“回陛下,约莫五日后就到甘泉山了。”杨得意轻声答道。
“不提此事了!”刘彻叹了一声,伸展了下腿脚,便示意杨得意扶起身,“皇姐那头如何了?”
杨得意扶刘彻站起后,躬身紧随他脚步:“韩家大妾已在椒房殿……”今日他便听闻平阳公主在卫皇后处设席,请了一位前所未请的贵客,不想竟然是上大夫韩焉家中奴妾墨兰。他有些不明所以,并不觉将疑惑带到语气当中。
刘彻闻言,回头瞪了杨得意一眼。
杨得意再不敢多疑,赶忙俯首。
“去看看。”刘彻说着,便迈开了步子。
刘彻到椒房殿时,殿内用膳早已结束。平阳公主、卫子夫、李妍、黄子玉正同那名叫墨兰的女子在院中树下席地而坐、饮茶说笑。刘彻远远便停住脚步,将墨兰观察了一番,只见这略有姿色的女子稳重中尚有一丝羞赧,不时应声答着周遭的话茬。
“这小奴朕也是自小便知,她现如今是这幅样子?”刘彻扶着树观望,默念了一句,他努力搜寻者脑海中关于墨兰的记忆,却一无所获。
说笑间,平阳公主不经意瞥到刘彻,正欲起身跪拜,但见刘彻摇摇头,便了然一笑。刘彻回以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平阳的视线再次回到眼前女子墨兰身上。适才初见时,这女子颇有些受宠若惊、紧张局促之感,使得平阳以为很快便可达成目的。然而一个半时辰下来,这女子不多不少的话里除了表达对韩焉的爱慕忠贞、对家主的怀念感激、对平阳和卫子夫的敬仰之外,所说之言竟再无其他要义。然而模样忠厚态度诚恳,仿佛因皇室的高看和邀请而铭感五内、倾心相交。
这让平阳有一丝丝的苦恼和费解。
而墨兰这头,却将平阳眼中的百转千回尽收眼底。她假装低头拭泪的间隙,向着刘彻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心一沉。
韩家几代子嗣单薄、舍弃成为名门望族的荣耀、甚至不惜污名丑闻流于市井供人议论取笑,来掩饰、换取鹰隼的生存空间。猜疑之心如星星之火,一旦放任不管,或会形成燎原之势、一发而不可收拾。几代无条件信任的君臣关系,要终结于此吗?
眼泪是假眼泪,不过哄骗眼前这一干衣着艳丽的姬妾罢了。心却是真的沉重。
然而墨兰并不怕。于她而言,自出生时起,她的命运便与韩家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了不过当下,坏了大不了一死,倒也无畏。
不过,那日一女子约她出门所言之事,她原本欲待韩焉归来后再做决定,现在看来尽早处置最好不过。之所以对那女子所言之事不疑有他,是因为墨兰记得,那女子曾在韩焉与卉紫行礼之日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