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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七十 夜话星满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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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细雨密密地洒着。卉紫坐在窗前撑着腮看着,数着房檐的雨点啪嗒啪嗒低落的声响。两日的绵绵阴雨,她坐在这屋子里,身上当真起了发霉的味道,可无论如何,却执意不肯下楼。
朱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悄悄在桌上放了一碗热汤,阴冷的天气,给卉紫暖暖身子。
“谢谢。”卉紫随口道了一句,让朱翠受宠若惊,红着脸手忙脚乱地就退了出去。卉紫瞄了眼朱翠的背影,没做感想,端起汤碗一下子喝了个精光,从食道到胃里到全身,一点点暖和起来。
连着几天不走动,饭量都变小了。卉紫放下汤碗,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动起来,顺便缓缓喝过汤的饱腹感。
刚走到楼下,恍惚又想起什么,连忙作势欲反身上楼。可刚一转身,却又顿在原地。
在逃避什么?逃避又能逃得掉么?
厅堂案几的一角,明晃晃的一张朱红色喜帖,上面昭示了霍去病与庄京莲的婚期——九月中。似乎是突然定了婚期,帖子也是头天才送到的。正是因为韩焉将此物放在此处,赌卉紫是否敢翻开看,卉紫故作躲避,才与韩焉较劲两天不肯下楼。
卉紫站在楼梯口,欲上还是下,犹豫不决。越犹豫,越是急恼。
婚期刚定,便散了帖子。自己在众人眼中已然是失踪了的,他便不曾有过一分心急吗?
卉紫一跺脚,向楼上走去。可三两步后,又急急地奔下来,几乎是扑到案几边拿起了喜帖。看看又如何,反正也已经是定了的事。卉紫这样想着,展开那红布包裹下的薄木片。虽已从韩焉口中得知婚期,可亲眼看到的那一刻,她还是有点眩晕。
朱翠连忙扶住了卉紫。
卉紫甩开朱翠,持着帖子奔上楼。不到一刻,再下楼时,已换了身男装行头,冒着雨直直向外奔走,朱翠拦都拦不住。
韩焉宅里本就人少,因着下雨,院子更是无人看守。卉紫一身男装打扮,院里仅有的奴仆竟然没认出来,直到卉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出了院门,看门的奴仆才慌了起来。
北阙甲第二排街辛壬,卉紫早已不再迷路,直接奔向目的地。虽然不远,可赶到时仍已被雨淋的浑身湿透。
她焦急地敲门。不多时,院门开了条小缝。
“我找霍光,我姓刘,是他爹!”卉紫张口就道。
开门的奴仆倏忽睁大双眼,正骂骂咧咧欲关门赶人,却被卉紫夹住门脚。“原话去通报给霍光一声,再判断是否赶我离开。不然,怠慢了贵客你可担不起责任。”一边严词恐吓,一边又递给开门人一颗金豆子。两相权衡,开门人真的转身去通报了。
霍光啊霍光,你如果是聪明的小孩,应该猜得出是谁来了。卉紫心里默念着。
不多时,门内噔噔噔地脚步声渐近,卉紫一喜,转身迎去。
独自出门来迎的霍光见来人转身,不由得眼睛一亮,刻意压低的声音却掩盖不住惊喜:“娘!我便知道是你!”说罢,左右看了看,拉着卉紫进了门。
“别。”卉紫略带犹豫,“我怕庄京莲靠不住。”
霍光略略一想,不屑地一笑:“她若造次,我定绕不了她!”说罢厉声命令周围的奴仆对卉紫的到来保密。
卉紫故作惊叹地戳着霍光的头:“你个小鬼头!”
霍光避开霍去病的所在,直接拉着卉紫迅速去了自己的房间。才一进房,便开门见山地说:“月初时,我曾于城门附近见了你。当时觉得恍惚,现下想来确实没有看错。你的马车我没有认出,你现在何处?能穿得这样随意冒雨赶来,定是住的不远。这附近都是达官贵人,你——莫不是在韩大夫家中?”他边说着,边爬到榻子上够着架子上的干布巾递给卉紫,又开门吩咐人去取干衣服。
卉紫对于霍光这思路清晰、连珠炮般的发问和猜测,略感惊讶。她没想到,霍光曾于城门附近看见马车上的自己,想来应是第一次随韩焉出城游玩时的事。她更想不到,霍光竟然直接猜出她在韩焉家。
卉紫愣了一愣,最终还是点头。既然冲动地来了,就没必要再隐瞒。
霍光见自己猜对,不由的面上一喜,拉住卉紫的衣襟仰头道:“那你过得可好?”
“好是好,就是无趣。”卉紫无奈地说着,拍拍霍光的头。
“那此番冒险前来,是为何事?”霍光又道,郑重的模样好似一个小大人。
对啊,既喜帖已发,婚期已定。她来此处,又能做什么?是观望、是道贺、或是搅局?
卉紫泄了气,刚才的冲动一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我到底是来干嘛的?
卉紫垂头强颜欢笑地捏捏霍光的脸:“来看看你也好呀。”
“是因为兄长的婚事吧!”霍光不再客气,眯着眼睛一语道破。
“少胡说!”卉紫捂住霍光的嘴。
霍光拨开卉紫的手,歪着头认真道:“你若不喜欢,我自然有办法给他们拖延。”
“胡说八道!”卉紫又捂住霍光的嘴,但见霍光露在自己手掌外的眼睛咪咪,一阵嬉笑。卉紫松手道:“小孩子家懂什么,我哪里有不喜欢。我只是——我只是好奇想来看看。”
“如今已然八月末,九月初十即是大婚,十几天而已。娘你不如好好准备一下,届时震煞兄长。”
“我掩盖身份还来不及,如何还敢好好准备,震煞他?”卉紫没好气道,“不说这个了。”
“那——不如我随娘去韩大夫家玩两天好不好?”霍光忽又来了主意,嬉笑着提议。
“这——”卉紫略有担心。霍光跟自己走,如何跟霍去病交代?会不会使自己暴露行踪?又如何跟韩焉解释?
“好不好嘛!”霍光噘着嘴,死死拉住卉紫的衣袖摇晃。见卉紫依然犹疑,他小嘴开始一瘪,眉头也皱了起来。
“好好好好!”卉紫连忙答应,生怕霍光又闹情绪。霍光这才破涕为笑。
于是当夜,卉紫就看到了韩焉与霍光二人冷眼互相对望的场景。
“好了!”卉紫沉不住气,猛地拍了下桌子,“不就是带他回来玩玩么!”她对韩焉瘪嘴。
“不就是?”韩焉冷笑一声,“你说的轻巧。私自出门,还带着外人回来,后果你可有想过?万一霍去病寻人寻到此处,你让我作何解释?”
“一个小孩子,你老是跟他较真!”卉紫说着,一把搂过霍光,“再说,他也不是外人。”
“他不是外人,我是外人是么?!”韩焉有点阴阳怪气。
卉紫见韩焉这气鼓鼓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么大的人,跟小孩子也争!平时挺通透的,今天怎么较上劲了还!”卉紫鄙视道。
韩焉轻哼一声,气不过不再说话,起身便向楼下走去。
霍光见卉紫替自己把韩焉呛跑了,开心地一笑,从卉紫怀里蹦出奔向窗前:“你看,今晚好多星星!这窗子向东,可比宫里你那朝北的窗子好多了!”
卉紫也起身走向窗前,看着外面璀璨的星空与皎洁的月光。确实,在未央时,卧室里那朝北的窗子是看不见这轮明月的。她想着,不觉抬头看向了远方藏在夜色中却依然巍峨的宫殿。不知不觉,离开已然一个月。
“娘。”霍光拉拉卉紫的衣角。
“怎么?”卉紫低头。
“娘,你想念宫里的生活和人吗?”霍光仰头问。
卉紫顿了半天,却不知该说是否。
有时午夜梦回,她恍惚之际仍觉得自己没有离开未央。韩焉家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娘,那我再问你个问题。”霍光转过身正色道,“你今日来兄长家中,不是为了寻我吧?”
卉紫一愣,继而失笑:“对不住你,确实不是。”
霍光闻言皱了皱眉,歪头思考了一瞬,又道:“娘你倒是可以装扮一番,然后装作是我的好友,出席兄长的婚礼。”
卉紫再次失笑。她这点心事,已经不是秘密了。她确实想去看霍去病的婚礼,可是这可能吗?
“娘,你的心里,究竟是谁?”
卉紫忽地低头看去,见霍光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似是纯真一问,又闪着些许深邃。细想想,连那稚嫩的声音,都因着这问题显得有些空灵。
“娘,你若不弄清这个问题,可是会一直不幸下去的。”霍光幽幽地说着。
卉紫的心一震。
“娘,有几个人选,你也不知吗?”霍光再次发问。
“几个?”卉紫喃喃自语。连霍光这小孩,都在问“几个”?
“娘你不要不好意思。”霍光忽又一笑,抬手够着卉紫的手安慰道,“我早就觉得,你与兄长才是一对。可你为何嫁入了宫中。”说着,还一脸幽怨地撅起嘴。
“小孩子——”身后传来沉沉的一声,不悦之情十分明显,“不要口出狂言。”
卉紫回头,见是送来凉瓜的韩焉,正没好气地斜睨着霍光。
霍光回头冷冷瞥了韩焉一眼,不屑地转过头:“瞧,其中一个人选已经来了。走了又回来,这是什么意思!”
韩焉没理他,只是重重地将凉瓜往案几上一放。
“放下就走吧,韩大夫,天色已晚,我娘也要睡了!”霍光斜着眼吐出一句,话音未落,卉紫便见韩焉瞪起了眼睛动了气。
“好了好了!”卉紫打起了圆场。她一边无奈一边心里想笑。韩焉不是什么凉薄性子,但也一向宠辱不惊,怎地就被这小孩子破了功。霍光发烧进宫那次也是这样,这俩人是八字不合吧。
卉紫挪了挪放在桌上的凉瓜,正欲推韩焉出门,却被韩焉反捉了手拖向一边。
“不要去霍去病的婚礼。”韩焉紧攥着卉紫的手臂,低声道。
原本还在犹豫的卉紫听韩焉这番阻止,心里反倒拧了起来:“为什么不?不被认出不就好了?”
“既心已消,也各自有了新生活,何必还要去互相撩拨?”韩焉看着卉紫,眉头皱起。
“我就算去,没办法也不会暴露身份,如此何来互相撩拨之说?”卉紫反驳后,又质问道,“何况今日只是说到此处,还没决定是否要去。你为什么这样上心?”
韩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也说不清楚。其实卉紫说的也没错,若是装扮得当,加上韩焉与霍光的帮助,满足她出席霍去病婚礼的愿望倒是不难。
为什么这样上心?
因为这个人,是霍去病。
“那我,”卉紫赌气一般直视着韩焉,“还非去不可呢!”说罢推了韩焉一把,转身气哼哼回到屋内坐定。隔了几秒,她因生气而僵住的身体松弛下来,无力地吐了口气:可是跟韩焉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我也不知道我好奇些什么。我可能是想知道,他到底还记得不记得我,他结婚是否幸福啊……”卉紫喃喃语道。
屋外的韩焉闻言,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他看着卉紫的背影,握紧了双拳。但不多时,又松了手。长出口气,转而无奈。
好,就去吧。或许去了,能今早了却这一桩不清不楚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