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张加谨

1、一、阔别之后

　　一、阔别之后

　　（一）

　　周璇今年二十六岁，是适婚年龄了，却一直没有恋爱。

　　她自大三那年开始就再也没有恋爱过了，算起来，单身有四年。

　　周璇长得不高挑，一米六不到，鹅蛋脸，黑色长发，平刘海，在她这个年纪是装嫩的扮相。四年前，曾有人评价过她：“你这样子，丢到人群里，就是随便一个甲乙丙丁了。”其实就是普通。

　　她唯一引以为傲的是有一双清明的眼睛，虽然有着百来度的轻微近视，但七八年了，都不曾加深。她至今还留着那副在高二那年配来的眼镜，酒红色的金属边框，方形镜片。

　　七八年不戴的眼镜了，但从来舍不得丢，跟她的感情一样。

　　周璇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做的是翻译，平日里没什么事情帮着老板打打杂，逢着有业务要做的时候常常出差，跟着经理或者老板去谈合同。

　　周璇爸爸很不喜欢自己女儿的工作，他希望女孩子家该是安分点，事业单位上上班，适婚年龄结个婚，就可以考虑生孩子了。可惜周璇性子拗，事业单位的闲饭一口不要吃，适婚年龄了还浪荡地单身着，生孩子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了。

　　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噢，报应啊，总是会有报应的。不过，就报在我孩子身上吧，母债子偿，应该的。”她说她这辈子都不想要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在读大三。

　　周璇现在每天的日子过得极简单，起床上班，打卡，吃饭，下班。她在公司的人缘很一般，跟女同事通常谈不拢，跟男同事疏疏离离，常常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去公司食堂吃饭，开着一辆上海大众上下班。

　　她从不炫耀也从不张扬，一副人畜无害的温吞水性子，对谁都不热乎对谁都不冷淡。

　　这就是周璇。

　　（二）

　　周璇最引以为傲的除了她的眼睛之外，还有一点——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她自己。这是一个非常难能可贵的优点，虽然在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外现。

　　这个优点总会在不经意间带给她困扰，比如现在。

　　在这个稀松平常的周末，她在九点起床，刷牙洗脸，泡了一杯热可可，习惯性地走去电脑前戴上硕大的黑框眼镜，接着开电脑。第一件事是登陆企鹅，点开最顶端的好友栏，望一眼那栏里唯一的一个灰色头像，接着她会打开浏览器，登陆人人，随便刷两眼那些芝麻大的破事，然后去看动画或者玩网游。

　　可今天，她在人人网的最近来访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陈潇良。

　　周璇知道，这个她打算好的“波澜不惊”的“宅周末”在那一刻泡汤了。

　　她没有多想，冲到衣柜前，抓起一条热裤一件T恤就往身上套，又把床头柜上的手机和钱包统统塞进背包里，最后把钥匙往兜里一塞，她就出了门。

　　出门后她才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连珠炮：“我说都几点了，你还睡觉呢？都几岁的人了，还玩赖床呢？快点给我起来，姐姐我再过五分钟就到你家了。”关上电话，她随手拦了辆出租车——心绪不宁，开车不利。

　　她就像是一场灾难，一路席卷到了方舒文家里。

　　方舒文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蹲坐在床上的她，这会抱了个抱枕，双目失神地望着脚趾，一头黑直发乱糟糟的，表情呆滞。从进门到现在为止的半个小时内，周璇只说了一句话：“那王八蛋来看我的人人了。”

　　“就这点破事，值得你这么惊天动地地闹一番？”舒文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都四年了，你还这么折腾，这辈子真心不想嫁了？”

　　周璇没有说话。

　　舒文盯着她看了会，问道：“他在你的主页里留言了？”

　　周璇摇头。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他只是来看了你的人人主页，其他啥都没留下？”

　　周璇点头。

　　“就这么一点小破事！他就随随便……噢，也许只是手滑了下，看到了你的新鲜事然后在你的主页里留下了访客痕迹，就轻轻松破了你辛苦修炼了四年的‘不动功’？”她无奈地摊了摊手，“说什么‘敌不动，我不动’，你骗我玩的吧？”

　　“他动了。”周璇一副灵魂出窍的表情盯着床单，“他来看我的人人了。”

　　“那又怎样？他只是不像你，有那么多心思去设置什么隐私名单。这四年，你去逛了多少遍他的主页，你自己也数不清了吧？”舒文作为周璇唯一的闺蜜，总能一针见血，“阿璇，你看清你自己了吗？你放不下的到底是他还是你自己？”

　　周璇又不说话了。

　　燎烈的阳光从窗帘的细缝中透进来，在她脸上留下深一道浅一道的光痕，枝杈上聒噪的蝉声将整个空间笼罩起来，周璇一个人蹲在阴影里。

　　良久，她说：“都放不下。”

　　（三）

　　周璇最讨厌的日子是星期一。

　　她的星期一总是容易出状况，闹钟坏了，钥匙丢了，高跟鞋崴了脚了或者汽车忘记加油了，都算是高频率事件。就像现在，她只能盯着手机屏保上的时间，焦急地在站牌下等公车，起因就是汽车忘记加油了。

　　清晨等公车上班的人不少，每一辆路过的公车基本都是满的，那种缓慢停下又幽幽启动的姿态像足了吃撑的老猫，慵懒而不屑地注视每一张等车的脸。

　　周璇皱起眉，有一种迟到的预感。

　　这种预感没有持续太久。

　　“美女，不上车么？”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地在她面前停下，随着车窗慢慢下摇，里头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来，眉角上扬，嘴角上扬，问句却用了肯定语气。

　　周璇没有任何犹豫就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丹阳街236号A座，谢谢。”

　　驾驶座上的男人一脸笑意，“哟，美女这敢情是把我当出租司机使唤呢？”

　　“不然嘞？”她瞥了他一眼，“大早上戴一副浓郁的城乡结合部风格的墨镜，张嘴就是‘美女，不来一发么’的句式，当你是出租司机，好像还太抬举了。”

　　“六天没见，你嘴巴还是那么毒。”他摘下墨镜往后座一丢，看她的眼神里带有宠溺的意味，“还没吃早饭吧？看你那急匆匆的样子……”

　　周璇皱起眉，心里很不舒服，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我送你到公司，你应该是有空去吃早饭的。这样吧，今天就赏个脸了，让我陪你吃早饭去。你们公司附近新开了家豆浆店，据说口碑还不错。”他说话的语气像唠家常。

　　周璇越发不舒服了，冷漠地盯着他：“我吃没吃早饭关你什么事？”

　　他的脸色不自觉地僵了僵，很快就又堆起一脸笑，“怎么，关心你一下都不行了？”

　　“我不需要。”她淡淡回答，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

　　一路上，周璇都没有再说话。

　　耳朵里却不断灌进来各种各样的冷笑话和日常段子，全是些意图惹人笑的句子，但一到周璇这，作用力立刻降到了零。可说话的人仿佛不会疲倦似的，她一直不笑，他反而越讲越是起劲。

　　到后来，她的沉默和他的活跃倒像是两人之间一场无言的对抗。

　　“我到了。”

　　周璇打开车门，在关上前，她看了他一会。僵冷的表情有些缓和，她皱起眉，想说句话出来，动了动嘴唇，还是轻叹了口气。

　　“你想说什么，让你这么纠结？”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打包袋，递给她，“知道你不会陪我去吃早饭，我早给你打包好了，拿去吧。这会到办公室里去吃，还是热乎乎的。”

　　周璇没有伸手去接，关上车门，绕过车头走到台阶上，回过头看到他把早饭又从窗口递了出来。她没有表情地看着他，说：“王清扬，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清扬收敛了笑容，握着方向盘的那只手用了十足的力，青筋突起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迟到一天，完全不算什么事。”她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清晨的阳光不能更刺眼了，不打任何折扣地一股脑儿拥进车里，把王清扬浑身上下都刺了个通透。

　　他把早饭往副驾驶座上一扔，自嘲地笑起来：“心不死这病还真难治。”他又戴起墨镜，踩了一脚油门，“王清扬，你到底看上她什么？”

　　轮胎轧过的路面扬起一阵尘埃，惆怅地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