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泪 儿

54、第五十三章：如此而已

　　整整两柱香的时间，水涵都在房间内扎着马步。她扎得平稳，扎得结实，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却依然没有丝毫怠慢。
　　她在扎马步，也在扎自己。
　　门开了，是鸿漾，他抱着一把暗红色的古琴走了进来。没有过多的惊诧，似乎对于水涵的举动，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鸿漾将古琴放到桌子上，淡蓝色的眸子轻轻瞥了眼香炉，说道：“这是茉莉香，有安神静气之功效，喜欢的话，赶明儿叫宝妈给你的房间也燃上。”
　　水涵没有答话。鸿漾优雅地斟了杯茶，指了指桌子上的古琴：“这把琴是你的了，看看还合不合心意？”
　　水涵轻轻抬眼看向香炉，袅袅的烟雾中，茉莉香已经燃到了尽头。于是起身，才发现双腿早已酸麻无力。她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走去桌旁，细细打量。
　　那是一把七弦的古琴。暗红色的琴身上雕着一株春兰，清雅肃穆，修长的叶身舒展开来，灵魂一般覆在琴身上，让琴顿时有了几分灵气。水涵看得呆了，不由得探出手指，顺着春兰的叶脉轻轻滑动。
　　“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默。”
　　鸿漾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你识得春兰？”
　　水涵淡淡一笑：“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又怎么会不识得？”
　　“挺挺花卉中，竹有节而吝花，梅有花而吝叶，松有叶而吝香，唯有兰独并之。”鸿漾笑笑，手中茶盏轻曳，心事如水，涟漪圈圈。
　　“谁教你读的诗？”
　　“我娘。”
　　“会弹琴吗？”
　　“小时候学过一点。”
　　“也是你娘教的？”
　　“是。”
　　“可否抚上一曲，与我听听？”
　　水涵微微颔首，轻坐于琴旁，深吸了口气，抚琴的刹那，心静如水，好似远离了世事的尘嚣，坠入一片幽深的峡谷之中。
　　铮铮琴声如高山流水般飘荡在水涵波动的手指间，一声声回荡在翠云阁的上空。那是扬州的小调，街头巷尾，相互传唱。水涵的眼眶一阵温湿，前尘往事片片滑入她的脑海反复，一团模糊的影像慢慢浮现眼帘，那清秀的脸庞，绝美的笑颜，微扬的唇瓣，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眸中，似乎永远都含着一缕期盼，一缕惆怅……
　　曲毕，弦音未散之际，鸿漾已起身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曲子，是谁教你弹的？”
　　“也是我娘。”
　　水涵轻垂了眼帘，眼前浮现了烟花三月的扬州。金沙般的阳光抖落人间，在那桥头渡口的船篷内，娘亲婉心总是一曲一曲的歌着她的情，她的愁……然而终她一生，却只留下了一段段未散的弦音，好似那扬州城上的一朵浮云，随风流逝，成了这万丈红尘之中恒古不变的一曲红颜悲歌。
　　鸿漾久久凝视着水涵，半晌，轻叹一声：“你娘……应该是一位才女吧……”
　　一阵沉默，似有一缕惆怅自水涵的心底涌出。小时候时，她常常听渡头旁的老人们说起，婉心年轻的时候，曾是一名才貌双全的女子，却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生生将那一世的风华做了青瓷陪葬。
　　鸿漾问道：“喜欢这里吗？”
　　水涵一怔，没有作答。
　　鸿漾轻笑：“这里虽是青楼，做着迎来送往的生意，却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不堪。”他挽过水涵的手，说道：“今天天气不错，一起出去走走，也好给你添置几身衣裳。”
　　湛蓝如洗的天空下，清风拂面，垂柳微扬，艳丽的高阳静静地俯视着世间万物众生。水涵再一次立于这繁华喧嚷的集市当中，已经大不同于往日了。那沸腾的人声曾经令她那样的憎恶异常，如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感伤，好似寺院里的钟声，不着痕迹地留下一片迷惘与惆怅。
　　集市上，鸿漾拉着水涵一路穿过一处处小摊子，缤纷绚烂，应接不暇。水涵时不时地停下来四处张望，心下隐隐有了一丝期盼。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看到那个曾经卖她的男人可恶的身影。这几日的时光中，不知他身边的孩子又被卖去了多少？留下了多少？而他那时常要端着苦相挤弄着的眼角上，又要平添了多少皱纹？水涵兀自想着，思绪一波接着一波，一潮赶着一潮，心下没由来地涌起一阵哀伤。
　　“想什么呢？”鸿漾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回过头来问道。水涵摇了摇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人群中的一块空地上，不由得愣住了。那是酒楼对面的一块空地，当日卖她的地方。
　　鸿漾顺着她的目光落到那处被阳光照耀着的地方，也微愣了半分。他看了看水涵，随即揽过她瘦小的肩膀，白色的衣袖轻易地遮住了她的视线，修长的手指轻指着斜前方的一个摊子说道：“喜欢面人吗？我送你一个。”
　　水涵收回思绪，颇为不满地斜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开。鸿漾笑笑，跟了上去。
　　一家绸缎庄的大门前，水涵目瞪口呆地被鸿漾领了进去，老板殷勤地跑出来与鸿漾寒暄了一翻，便命伙计去拿几匹布样出来，供他挑选。
　　“你喜欢哪一匹？”鸿漾一改刚刚的态度，声音里颇有征求水涵的意见再做决定的意思。水涵走马观灯似的草草扫了一眼摊在面前的红红绿绿的绸缎，视线越过伙计殷勤的笑脸，落到一匹浩白如雪的白色布料上，说道：“我要那匹。”
　　鸿漾顺着水涵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续而笑道：“那匹不行，还是我来帮你选一匹吧。”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几匹布料中徘徊了一圈，最后点在了一块紫烟罗色的料子上，伙计立马放下其他的布料，走过去为水涵量身。
　　水涵不满地沉着脸。她不喜欢那个颜色，总觉得衬得她要老了许多，更不明白鸿漾为什么为自己挑了这个颜色。她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尽量不配合围前围后为她量身的伙计，冷眼看着伙计的满头大汗，心下竟有些隐隐解气。
　　出了绸缎庄，鸿漾背着手悠哉悠哉地走在前面。水涵依旧沉着脸，沿路揪着身旁的树叶，时不时地用白眼仁欣赏一下鸿漾的背影。她揪了一大把树叶握在手心里撕扯，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手指长的、胖嘟嘟的绿色大虫子正安逸地在她的手掌上爬动。她吓得尖叫一声，迅速将手中的树叶一股脑扔了出去。前面的鸿漾听到喊声，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虫……虫子……”水涵指着被扔在地上的虫子，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
　　鸿漾走过去拍拍水涵的头，安慰道：“虫子而已，没什么好怕的。来，我给你买个面人。”
　　水涵立刻将那只在她的头顶来回摩擦的手拉了下来，气鼓鼓地瞪着眼睛，希望以此表示她不需要那些东西。然而鸿漾是霸道的，且极其霸道，虽然老天赏了他一张倾倒众生，比女人还要美上三分的面容，和温润的外表。水涵眼中燃着怒火，一只手被鸿漾牵着，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支齐天大圣的面人，仿佛握着的是鸿漾一般，用力，用力，用力却不敢捏碎。鸿漾用余光打量着水涵，表情看起来很高兴，似乎很满足于她此刻怒视着自己的样子，眼底、嘴角都挂着一抹掩饰不住的可恶的笑。
　　回到翠云阁，宝妈一如既往地迎了出来：“爷回来了，吃过了没有？楼上给您和水涵姑娘留了饭。”
　　水涵甩开鸿漾拉着她的手，说道：“我不饿。”
　　宝妈一愣，鸿漾的笑意却更深。他侧过身看着水涵，水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径自上楼去了。房门被嘭地一声关上，水涵举起面人想要摔在地上，手臂划过眼前，却没由来地停住。她看了看手里的面人，心下忽然有了些感怀。她将面人放在桌子上端详起来，齐天大圣正支着金箍棒，一副与敌厮杀的样子。她看着看着，没由来地笑了。
　　她轻轻呼了口气，娘亲婉心的面容一点一点浮上心头，和蔼地、慈爱地对着她笑。她想起婉心在世的时候，总是对着一波碧水愣愣出神，偶尔的闲暇时光，会为她讲述年轻时的故事。然而婉心倾尽一生去照顾她，呵护她，却无法给她一个家。水涵漾在唇角的笑意慢慢淡化。她再度环视一周她的房间，这里虽然称不上是‘家’，但却是一个可以栖身，不需要餐风饮露的地方。这是鸿漾给她的。
　　她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去隔壁的房间，鸿漾正在用午饭。
　　她走进去，对着鸿漾说道：“我饿了。”
　　鸿漾轻笑，拉出椅子拍了拍。水涵坐下，端起碗筷，却迟迟没有动。
　　鸿漾边吃边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水涵盯着手里的碗筷，似乎有些犹豫。
　　鸿漾问道：“怎么了？”
　　水涵放下碗筷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鸿漾轻轻一笑：“你会做什么？”
　　水涵想了想：“我能干活，什么活都能干。”
　　鸿漾道：“你不需要干活。”
　　水涵道：“那你买我来做什么？”
　　鸿漾道：“以后自然就知道了。”
　　水涵盯着鸿漾，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读到一些答案。
　　鸿漾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目光：“怎么？害怕吗？”
　　水涵看着鸿漾那双蓝眸，续而淡淡一笑：“我饿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