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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涉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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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是夜,秋日里汴梁城,天风转寒,夜市是早早的散了,小商小贩互相招呼着收拾生计家伙往回转,只想顶着这秋风早些回家,喝上口老酒抵抵这秋寒。
开封府里也是静,衙差多已睡下了,偌大的府衙此刻生出些空荡荡的感觉,过了公堂,再往内府里去,七折八弯,却乍然现出一线灯光来。
书房里,人影憧憧,如此深夜,仍是有人未眠。
“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接旨。”书房内,烛火轻摇,开封府尹正拿着一截明黄丝绢,沉声念道。
对面太师椅上本翘着二郎腿坐着的白衣人听了这一句,俊美颜面上显出既不耐又愤然的神情,踌躇半晌,方才极不情愿的站起身来。
“圣上有口喻,白护卫不必循礼接旨,”见他作势要跪,开封府尹忙道。
怎么不早说,虽未说出口,那人脸上神情分明有这意味。
“着令尔等护卫新科状元颜查散速往襄阳彻查襄阳王谋逆一案,此事关系我大宋国之根本,尔等务必将其奸党一网打尽,尽根而起,不留余患为念,钦此。”
圣旨寥寥数语已然读完,包拯捧着圣旨,却不见那人动作,“白护卫?”一边公孙策轻声提醒。
“玉堂还有一事,望大人明示。”
“请讲。”
“此去襄阳,若是遇上宵小刺杀之流,又当如何处置?”是不是也要像在开封府里一般,押待候审?
仿佛知道他会有此一问,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了一记,公孙策言道,“今番正是要仰仗白护卫手段高强,杀阀果断了。”
那边厢开封府尹黝黑的脸上此刻也是神情肃穆,如笼了寒霜一般,“圣上口喻,乱臣贼子,一概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仿若血光乍现。
“得令。”白衣人说着劈手夺了那道圣旨去,年轻的脸上满是笑意,但若再仔细瞧着——
那狭长眼眸里,冷冷的尽是肃杀。
* * * * * * * * *
出了书房,便有一阵秋风吹上来,白玉堂紧了紧身上外袍,往所住的北厢走去。
冷不防一边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什么人!”待看清了,语调便转了松快,“原来是你,王朝。”
却见王朝穿了便衣,手里抓着只鸽子,神色匆匆的正想往书房里走,“白护卫。”见了白玉堂,他倒是一怔,“这夜深的,白护卫还未睡?”
白玉堂却不说话了,只看他手里的鸽子。
纵他不说,王朝也多少知道就里,“沧州来的,说是展护卫过两天就到了。”往白玉堂那边举了举鸽子,倒像献宝的样子。
过两天回来?只是自己明日便要和那颜查散启程去襄阳……
罢了罢了,回来再见,也是一样的。
却不知那猫儿如何了?
心下里这般想,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回事,“他回不回来,也不消知会我知道。”说罢,依旧往北厢去。
王朝看那白影在长廊尽头一晃不见了,好歹是松了口气,心下庆幸那人没再细问,不然还真瞒不住。要知那人是最厌听到这类消息的……
沧州来的信,只说了两件事,一是那巨盗终是给擒了回来。
二么……
展昭伤了。
* * * * * * * * *
次日清晨,新科状元颜查散受命前往襄阳继任襄阳知府,并彻查前知府陆知遥无端暴毙一案,开封府四品带刀护卫白玉堂随行,一行人径奔往西,取道京杭运河,一路南下,意欲走长江水道,再转入汉水到襄阳。
话说白玉堂入得公门之前本是江湖草莽,与四位异性兄长义结金兰,在陷空岛闯下偌大一份家业,搏来了“陷空五鼠”的名号。
这一节,当日这锦毛鼠盗三宝,戏御猫,市井坊间流传甚广,端是天下皆知。
因此上,由陆路改水路时,白玉堂向颜查散提请船改道长江时顺道东去两三日,往陷空岛探一探四位兄长时,颜查散欣然应允。
谁想运河船务繁忙,待将近长江时,已是离开京城七日后了。
颜查散坐在船舱里头,手中拿着一卷《玉台新咏》,眼睛却不时看去船头那个白衣身影。
几日同行下来,颜查散心知虽然这白玉堂名为护卫,但自己根本驱不动这人,此去襄阳,两人也绝非长官护卫的主从。
更不消提那人自小长于富贵锦绣,又是手段高强,江湖中广有名号,更兼天生的心高气傲,自己虽然是新科状元,却是生于贫门,也自知有些羞口羞脚的毛病,且听开封府众人说,这人除了他兄长之外只理会得一人,去了这些个人,便是官家亲身到来,他也是不搭不调的。
自己这天子门生只怕于他也就和开封府门对面那卖烤白薯的相似……
当日离开开封府之前公孙先生便已叮咛过,“白护卫虽不好相处,却是极得力的,还望颜大人相机而动,便宜行事。”
想来这话倒过来说也一样——白护卫虽是极得力的,只是不好相处。
船上一路行来,越是近了长江,识得那白衣人的船只越是多,只他站在船头,远远的船上便有人朗声招呼,末了那人实在不胜其烦,干脆窝在舱里头蒙头大睡,今日实在蒙不住了,才到船头透口气。
“大人。”
白玉堂突然进舱里来,倒吓了颜查散一跳,呃,难道这便是江湖人说的“轻功”么?
“白护卫有何事?”
“大人的《玉台新咏》拿反了。”白玉堂指指他手中的书。
“啊?”再看看似乎真是反了,只得干笑着放下。
“大人,我白玉堂虽不是害羞的姑娘家,却也不喜欢被个男人整日价的看来看去,若是大人觉得我这面相有什么不妥,只管说出来便是。”白玉堂挑着眉,两手交抱着言道。
颜查散只觉一阵尴尬,心道公孙先生所言不差,这人委实难以相处的很,“白,白护卫言重了。”原本放下的《玉台新咏》又不知不觉拿了起来,挡了面,只是苦笑。
“大人,”却听舱外船公的声音,“前面就是江口了。”
出了江口,就入长江水域。
“满舵往东去,叫大家着力些,早些到了陷空岛,爷自然有赏。”白玉堂眼中一亮,抢出舱去朗声说道,他虽已入公门三年之久,却从不习官场腔调,如今离了开封府,说话间往日那江湖意气也一并漏了出来。
只听那船公笑道,“哪敢讨五爷的赏,只五爷记得向大爷多美言几句,我这船往来方便,就是造化了。”
话说这陷空岛地处水陆要冲,此地水域多有与其生意往来,势力甚大,这些船公往来江上,只巴结这陷空岛的五当家尚且来不及,谁又要那赏钱?
船舱里颜查散听着白玉堂意气飞扬的声调,见那人船头身影,心下倒是有些淡淡怅然。
同一般是父母所生,却如何这般的不同呢?
转念又想起今次襄阳之行,前路凶险未卜,身边又是这样一个人,真个是叫人有些头痛起来。
江上又传来那些船老大的拜谒恭谨言辞,却见白玉堂只是挥了挥手,一个劲催促船公。
颜查散不禁想到,开封府里人都说,天下怕是只有一人定的住这锦毛鼠。
倒不知,那是怎样一个人?
(二)
船行了一日一夜,这日到了陷空岛,早有人在前头飞报了卢岛主消息,却不巧彻地鼠翻江鼠日前结伴去了南方干事,当下里只有卢方并同徐庆早早的便在渡口迎接。
兄弟见面自然是亲热有加,只是颜查散被撇在一边暗暗苦笑,待白玉堂引见过了,那卢方徐庆俱是江湖中人,对官府也甚不上心,对颜查散也只一揖为礼。
言谈中卢方问及白玉堂这番离了开封府所为何事,颜查散在一边听了只恐那人说出就里来,却见白玉堂只是笑了笑说道保护颜大人新官上任去,一句话轻轻带过,卢方便就不再问什么。
本以为他这般火烧火燎地赶了过来,定是要与义兄多盘桓几日,没成想那锦毛鼠竟连卢家庄也未曾进,只在渡口上与兄长饮了几杯酒,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末了嘱咐几句便回了船上来,当下来便叫开船。
颜查散在舱中听的惊奇,耐不住便出了船舱来。
“五弟。”卢方在那边渡口喊了一声,神情甚是不舍。
“大哥自个儿珍重,我得了空便回来看你们。”白玉堂一边挥手示意船公快些,一边向自家大哥笑言。
你得了空,待你这小子得了空有什么用?你独个儿能回的来么?!卢方在心里头暗骂,只是匆匆相见又要分别,这话,却也说不出来,只道,“五弟也珍重。”
只听船公号子一响,船离了渡口,顺着水流,渐渐远去了。
船头上白衣人当风立着,飞扬地笑了,一如每一次离开的时候。
岛边水道交错,船公小心翼翼地把着舵,几下弯折,绕过一片芦花荡去,颜查散在舱门口,却见白玉堂看着那将盛未盛的芦花,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微微浅笑。
“白护卫。”他咳嗽了一声。
白玉堂回过身来看他,那笑意倒还没退去。
“方才我见你们兄弟那般亲热,心里头倒是羡慕,若是白护卫不嫌弃,你我往后也以兄弟相称可好……”看他笑着,心道此时或许会比较好说话罢?于是便壮了壮胆来套近乎……公孙先生说过,还是要努力与这人亲近才好……
“大人,”那锦毛鼠不知何时已敛了笑容,俊美颜面上冷冷的尽是寒气,“今日白某是你的护卫,你我主从有别,这称呼上的事,还是礼不可废。”
公孙先生,你委实是难为学生了,看着那人神情,颜查散只觉得满心都寒浸浸起来。
即便那日金殿上面对着官家亲口相询,也没有这般慑人的感觉。
甲板上一片寂静,这时远处水上传来个声音,“那边白衣的可是陷空岛锦毛鼠么?”
只见白玉堂左眉一挑,“丁老二。”口中念着往声音来处往过去,只见一只小船,船头立着个汉子,着一身灰色的绸缎袍子,眉目英挺。
颜查散听得白玉堂念叨“丁老二”三字,却不知那人是丁家庄丁氏双雄中的弟弟丁兆蕙,这丁家庄与陷空岛一水相隔,他兄妹三人与白玉堂是自小交好。
白玉堂叫船公住了船,那丁兆蕙也一般吩咐了从人,两人只隔着水说起话来。
几句寒暄已毕,白玉堂利眼瞥见那船舱里的大小包东西不一例外的都系了红缎子,再看丁兆蕙脸上也甚有喜色,当下打趣道,“怎么,你们哥俩是哪一个红鸾星动?我竟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五弟这回可说差了,不是我们兄弟俩,是月华。”
“呃?”白衣人一怔。“月华?”
“可不就是,我小妹也念叨了那人几年了,谁知前些日子她和大哥去沧州干事,竟机缘巧合遇了那人,还卖了个大人情,五弟你说这世上的事可巧,沧州那鬼地方,谁承想姻缘却在那里。”
白玉堂脸色越听越是阴沉,“你说的是谁?我怎么听不明白。”
丁兆蕙一愣,旋即大笑了起来,“那人五弟是极熟的,就是展昭。”
颜查散在一边姻缘月华的听的有些云里雾里,那丁兆蕙道出“展昭”二字时,他只觉船身莫名动了动,便听得白玉堂清寒的声音,“这倒真是奇了,我与他都在开封府,这事我怎么不知情。”
丁兆蕙一笑,“五弟虽和他是同袍,又哪能事事都知道,况且这事也是极巧,那日大哥和月华在沧州城外意外遇见了展昭与人交手,当时他正危难之间,我那妹妹自然不肯袖手旁观了,出手助了他,捕了盗,见他伤了,又帮着将那盗匪押回开封府去,却不想这案子惊动官家,太后听闻了之后要见月华,一见之下极喜欢的,便说起这事来,五弟说这可不是奇缘么?”
这一段颜查散倒听的明白五分,之前在开封府时,自己本想见见府中天下闻名的两位护卫,却被告知展昭出门公干去了。
说是沧州道上出了一名巨匪,单人单刀,专劫往来的官员,日前杀了告老还乡的礼部刘侍郎一家,夺了金珠而去,消息传到京城,惊动天颜,发下海捕文书,衙役也发了几拨人去,却多是无功而返,好容易有一队遇上了,却是伤了人回来,那匪徒也未曾抓捕得。
官家震怒,道六扇门中竟没一个是有用的,大理寺的官员心下惊惶,因此来了开封府央求,展昭往官家面前揽下了这烫手山芋,往沧州道上去了。
却不想,惹下这段是非来……
这边厢听了这消息,白玉堂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丁兆蕙仍自顾着说下去,“这事我也是昨个接了大哥的信鸽才知道的备细,五弟你从开封府过来,想来刚好和他们岔开了罢,要不倒好先恭喜他二人了。”
“哪里就这么急了。”白玉堂眯起了眼说道。
丁兆蕙只是笑,“怎么急了,月华念着那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虽然这事还未坐实,但是太后有意,可不是有九分了么,五弟你说……”
“丁二哥,玉堂还有公务,先走一步了。”白玉堂拱手一揖,随即喝令船公开船。
见这陷空岛的五当家寒了脸,船公也不敢怠慢,赶紧起航。
船顺着水势行的快,转眼便错过了丁兆蕙那小船去,却听后面丁兆蕙的声音传了过来,“白耗子,你这又是作的哪门子古怪?!”
声音终被风吹散了,再也听不见,那一片芦花荡也被远远的甩去了后头,颜查散索性在舱门口阶梯上坐了下来,看着那白衣人立在船头,面色寒的正如这一江秋水。
(三)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李谪仙名句,天下皆知,其中所说“一日还”者,盖自白帝城顺流而下之景,滔滔长江西高东低,顺流之势,自然迅捷非常。
这夜星稠无月,颜查散坐在船头,念及前人佳句,想到昔日李太白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何其快意,自己今日却是逆流而上,自那日离开陷空岛已经四日,船方将至鄂州,尚待转入汉水,真到了襄阳,还不知要几番凶险。
想到此处,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人倒好兴致,夜半在船头叹气。”白玉堂出得舱门,恰好听见他叹息,便出口揶揄。
“白护卫……”颜查散方站起身,却见白玉堂猛的拔出画影剑向自己掷来,大骇之下,连惊叫都忘了。
只听身后一声惨呼,白玉堂迅捷无比抢上前来收了画影,那个被一剑穿心的黑影旋即落水,溅起极大一片水花。
电光火石一瞬,浓重的血腥味便在着夜风水间弥漫开来。
“哼,也跟了好几日了,五爷想你们也该耐不住了罢,此地好风好水四下无人,还不快些与五爷现身!”
星光黯淡,只有船边上火把通明,照了白玉堂一袭素衣,持剑当风,英武罕匹。
颜查散委实是怔了怔,片刻后只听得几下水声,三个黑衣人自水中而出,跳上船来,船尾处也传来从人一阵乱嚷,想来也遭了袭击。
“都出来的齐了?五爷可不想多费事,今日便一并解决了。”白衣人笑的张狂,眸中眼色却如手上长剑一般,杀意袭人。
三个黑衣人各自亮出了手中兵刃,无声无息攻来。
颜查散紧紧靠着舱门,睁大眼睛看着那人在敌阵中穿梭,剑势狠辣,招招直取要害,显是不想多作纠缠。
那三人倒也不是泛泛之辈,手中双钩虽短却险,更兼招式阴毒,互相间配合默契,饶是白玉堂武艺高强,一时却也未占上风。
突然颜查散只觉船身又微微一动,舱中传出响动,却是有人进了船舱。
心念一转,想起舱中有一极要紧的事物,颜查散大惊之下,也不顾己身安危,径直抢入舱去。
一进舱门,却见一黑衣人手中拿了个盒子,两人一下照面,对峙了片刻,颜查散竟上前去抢夺黑衣人手中木盒。
未曾想他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竟做出此等不要命的事来,刺客也是一怔,身形微晃,躲了过去,却没想颜查散一抢未得,返身过来,紧紧扯了他衣袖。
只闻刺客阴骘一笑,高举了双钩便要落下。
颜查散吓的闭了眼,双手却仍是不放,待闭了半晌却毫无动静,睁眼一看吓了松手连退几步。
只见半截长剑自刺客心口透出,黑衣上一片湿迹,想来只叫人觉得恶心。
木盒落地的同时,刺客也倒地不起。
“你疯了么?”白玉堂一边从怀中取了丝绢抹去画影上污血,一边冷眼看向已然腿软的颜查散,“一个木盒子也值得这样?”
颜查散定神向他看过去,只见那身白衣上斑斑的有不少血红,他本人却不见伤口。
想来船头那三人,已与眼前这刺客在黄泉路上做了伴了。
“白护卫,”有个从人进了舱禀报,“后面上来的两个也叫兄弟们料理了。”
“可伤了人没有?”
“有个兄弟伤了胳膊,其他都是磕碰,不碍事。”
白玉堂闻言便嘱咐从人自去照管,又叫人来抬了尸首,清理舱中血迹。末了他俯身捡起那盒子,走到颜查散面前,“大人这般紧张,也不知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笑虽是在笑,却连笑也是冷的。配上那身血衣,说不出的森寒。
颜查散伸手接过了盒子,打开看了看,松了口气,有些没好气道,“就叫白护卫知道也不妨,这里头是那陆知府舍了性命送到开封府的东西,若是没有它,你我这一次去襄阳非得无功而返不可!”
匣中一轴图卷,白玉堂心下了然——
那陆知遥虽称是无端暴毙,实则是被襄阳王赵爵毒杀而死,只因他为了探取叛党消息,虚与委蛇的加入襄阳王一党,探得叛党盟书被襄阳王藏在冲霄楼中,又花了无数心思,从工匠处套得了冲霄楼的机关布局图,才要上报朝廷,却被赵爵发觉,一命呜呼,虽则图已送出,却半路上遭死士劫杀,待送图人万般辛苦到了京师,却是只余残图……
白玉堂看着颜查散那副样子,知他是心下腹诽自己不识轻重,其实他却不知这残图公孙先生已留了副本,其中一份早交予了自己,可叹这书生还只道这残图何等要紧,竟去舍命维护。
想来官家也正是看中这颜查散将近愚忠的性子,才叫他来襄阳——虽说是新科状元,可还不是无根无势?行程也是这般谨小慎微,纵使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撼动朝廷根基,叫他来,委实是将损失减到最少的上策。
“大人又何必如此拼命,这护卫之事,是我等的职责。”心下只觉得眼前这书生是有些傻的,甚至有些可怜起他来,“大人己身安危难道就不要紧?这般胡来,倒叫我们当护卫的难做。”
“方才一时情急,这事物关系大宋安危……不当之处,白护卫莫怪。”仔细想想,刚才自己似乎的确乱来了些,此刻想来还有些心跳。
“大宋安危……”白玉堂忽的一笑,“白某只道大人深恐有负官家恩典,倒不知大人念的是大宋。”
“白护卫如何这般说?”颜查散微微恼怒起来,才想说“民为贵”等等的心思,却见那人含笑看着自己,便知他是打趣,当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一般是笑,但此刻白玉堂的样子却不是方才船头上那般了。
究竟哪里不同呢?
不知他心中思想,那锦毛鼠却是念着另一番心思。
明知自己于天子,不过是良弓之辈,却还是那般舍命辛劳……“大宋安危”,这话听着,倒是耳熟的很,往昔和那人多番争执时,常常听他说起。
说起来,此刻在开封府里的那个人,不知怎么样了?
(四)
窗外的天气正是六月里,院子里的银杏树上爬着蝉,从早鸣到晚,叫人听了也觉得烦躁。北厢房的屋檐上爬着藤萝,此时长的茂盛,厚厚的将屋檐盖了个严实不说,长满了绿叶的藤条还垂下来覆在窗格上,倒将暑气全隔在外面。
因此那人总说自己这屋凉快,每到夏天便吵嚷着搬过来同住。
此刻,那白影正伏在案前,低头不知在弄什么。
起身走过去,“玉堂又在忙什么?”一看后却是笑了,原来是自己的袖箭,日前只觉机括有些松动,无意中提了一提,不想他今日才得了空便摆弄起来。
看他细长银针轻轻一挑,那条金丝便进了孔里,不由得赞叹一声,“这东西这般繁杂细巧,也只玉堂弄的出来。”
“笨猫,哪有你说的这样,无非会者不难罢了。”白衣人抬头看他,挑了挑眉,拿起那袖箭机括晃了晃,“展昭,这东西可救过你几回了,你说,你欠五爷多——少——情?”
说的虽是个“欠”字,那神情语气却好象巴不得他越欠越多的样子。
自己究竟欠这人多少?这袖箭是他做的……机括上牵动发力的金丝名号盘龙,其韧如蛛丝,其坚若玄铁,是西域奇货珍贵无比,陷空岛上那条独龙索当年炼制时只是加进了几寸这事物,数年来不锈不蚀,坚韧如新,就是这样的东西,却被他好似棉线般一月一换,那白衣人只说若能救他于万一,这又算得什么。
欠他多少情?如今哪里还说的备细?只知道一丝一缕,都是欠的。
突然眼前一个恍惚,夏日景象全消,那白衣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只见茫茫的一片白雪,心下却是清楚的,这是沧州城外的山神庙里,自己与那巨盗对仗的情形,抬眼望去,那满身是血的盗匪正看着自己哈哈大笑,“展昭!你这朝廷走狗,今日也叫你死在我的五毒砂之下!”
眼前又模糊起来,远远的似乎听见什么人的声音……
展大哥。
一惊之下,已然睁开眼来,展昭这才觉到方才一切不过是一梦,只觉身上冷汗遍体,试着动了动手足,却没什么力道。
神志渐渐清明起来,回忆起昏迷前的那些事——沧州城外捕盗,巧遇丁氏兄妹,得他二人援手,押解那巨盗回京,往大理寺交割了犯人,回到开封府,却不想那日中的毒砂余毒未曾拔的干净,才到府中,正与包大人述职之际,竟自晕了过去……
大约又麻烦了公孙先生罢……又动了动,却听不远处有个人“呀”了一声。
他勉力撑起身来,眼前仍是模糊的,只见房门口有个人影,想也未想便说道,“玉堂?”
“小五哥去了襄阳……公孙先生说你这两日必然要醒,还真是如此。”答话的却是女子声音,“展大哥你睡了这些时日,现下觉得怎样?”那人走近榻前,在床沿坐下来。
靠的近了些,容颜也清晰起来,只见是柳眉凤目,巧笑倩兮。
正是丁月华。
展昭见是故人,想起刚才自己那声“玉堂”,不觉好笑,想竟是梦的糊涂了,只道自己房中只有那白衣人,见了来人还未认得仔细便叫了出来。
细想起来,方才那番虽是梦境,却清晰如昨——还是自己往沧州道上去之前的某日下午时的情形,依稀记得那日沧州捕盗,生死之际引动袖箭时,眼前竟都是那人“会者不难”的得意样子。
人道黄粱一梦,浮世一生,若真是一生都得与那人并行,倒也是……极好的了。
他这边微微出神,丁月华却是看着他,也不出声惊扰,倒好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开封府北厢秋日午后,窗外天高云淡,窗内却是暗里纠结。
* * * * * * * *
话说那日江上行刺之事过去,白玉堂吩咐众人再不许提起,三日后颜查散一行终于到了襄阳,襄阳一干官员俱都来迎,为首的正是那赵爵,观其人和蔼亲善,一团和气,言辞间也是滴水不漏,只是他越是如此,颜查散越是感到此番事宜之棘手。
一行人入住襄阳府衙,面子上整理卷宗,接手诸般公务,暗中颜查散却是留心城中动静,只觉得襄阳城内虽然百业兴盛,众人安居,但这一派平和却是异样,才死了父母官,街头巷尾竟无丝毫议论,仅此便叫人不由得心生疑惑。
是夜新月如勾,众多从人正在案卷库中整理,颜查散信步走到书房,却见白玉堂在房内对着案上事物沉吟。
案上正是那冲霄楼的残图,颜查散近前一看,已多少知了他心思,“五弟……”
叫了这名字却觉得舌头好象有些打结,正如穿在身上的茧绸袍子一般——叫人不自在。
说起来也是奇怪,那日行刺之事过后,这锦毛鼠竟似转了性子,虽是桀骜依然,言辞间,却不时透出些亲厚来,到了襄阳地界,还未见到众官员,却有人早早的出城来接,还奉上许多家什衣物,弄的他如坠五里云雾,白玉堂大笑着说道这些都是送给他的,“大人不知道么,这官场里多的是以衣冠取人的狗眼之辈,大人虽然清风惯了,却不好叫他们看轻。”
身上这袍子便是那些东西里的一件,都是这锦毛鼠叫人送来的。甚至于问了颜查散年庚,说是年长者为兄,倒允自己叫他五弟了……
怎么说呢,这人真是有些古怪……
但公孙先生所说也是不假,他若待人亲厚,便是十分亲厚。
白玉堂听他出声,抬头见他看着案上残图,一笑说道,“我想这终日暗访也无甚见效,倒不如直捣黄龙,速战速决,大人以为如何?”
“五弟想怎样?”转念一想,却是一惊,“难道你要去探那冲霄楼?”
“有何不可?”
“当然不可!那冲霄楼里机关重重,如今我等手中只有残图,岂可行险?”
“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它再巧夺天工,也不过是死物,慢说我手中有图,即便没有,闯了又怎样。”白玉堂拿了残图,淡淡冷笑了,见颜查散眉峰深聚,又道,“大人还请放心……”
实不想多说什么,想来就是说了,这书生也是不明白的。
又不是那个人——纵使他不说,那个人也全明白。
一声轻哼,摇了摇头倒像是要晃去什么妄念,收了图,往书房外头走去,“夜深了,明日还要处理积案,大人还请早些歇息。”口中说着这话,眼睛却不看颜查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弟……”
“大人还有何事?”回头见他欲言又止,“但说无妨。”
颜查散想了想,“我见五弟这些日子似乎有些不快,可是有什么心事么?”
“呃?没有。”
怎么没有呢,时不时的便看着汴梁方向出神,这个样子如何能去做这闯楼的勾当?“那日五弟在陷空岛见了船上故人后就是这样……是不是……”
是不是怎样呢?其实自己也没头绪,“是不是在担心展护卫?”
此言一出,颜查散自己也吓了一跳,如何便这么想?大约是因为那日听船头那人说起展昭受伤,见白玉堂神色有异,后又见他常望汴梁,往昔在开封府时也听王朝他们说这两人亲厚。
种种搀杂,才冒出这么个念头罢。
白玉堂眯了眯眼,目光里带着寒意,上下扫了扫他,随即又笑起来,“大人倒好眼力,我只是那日听说那只猫与月华妹子的事,有些诧异罢了,那丁月华与我是幼年相交,那只猫是我同袍,如今他们二人要成就姻缘,我却片语也不知道,所以心里头不大舒坦,大人见笑了。”
说罢依旧回身出门去,“月华丫头女孩儿家害羞也罢了,如何那猫也不捎个信来?”这话听似自言自语,却是说了——
给别人听的而已。
白玉堂出门抬头便见西边天空里勾月一弯,心中思绪合了这景色,一时间竟翻涌开来,无处排解。
我且不论旁人如何说……
展昭,五爷只待你的话。
(五)
“皇上在里面等着哪,说是展大人到了不用通报,进去就是。”一边公公的声音又尖又细,叫人听着发麻,那脸上倒是笑的和煦,展昭心下疑惑,仍是朗声道,“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求见圣上。”
“展护卫来了,快进来。”
那赵祯的声音,竟有几分喜气。
如此展昭心中疑惑更甚,之前正在开封府中听公孙先生详说今番襄阳王暗中谋逆一事,突然一道圣旨宣他入宫,也不说明所为何事,公孙先生猜测或是为了这次捕盗有功,要行封赏。只是入了宫门,却是走小路往内殿中来,不象要表功的样子。
其实何必患得患失,封封赏赏自己也不在意不是么?心下抱定主意,展昭推门而入。面见天子,先行跪拜之礼,听得“平身”便起身立在一旁。
那赵祯见了他,龙颜倒是一脸喜色,“朕听说你受了伤,如今可好了?”
“劳皇上忧心,臣已无大碍了。”
“展护卫今番捕盗有功,朕定要好好封赏你。”
“臣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如何不敢居功?这功你定然要居,不然朕岂不成了赏罚不分?”赵祯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大笑起来。
被君王笑的有些莫名其妙,展昭只得口称,“臣不敢。”
也不知不敢什么……
“赏你什么好呢……”少年皇帝煞有介事思索一番,随即笑道,“这样,朕当一回月老,赐你一门好亲事,如何?”
此言一出,那赵祯是满面得意,倒似自己做了何其英明的决定一般,下首那红衣身影却是微微一震。
心下已微微了然,今日之事,这几日隐约也看出些由头,公孙先生也支吾提起,却不想此刻竟然真被官家提了出来。
“圣上明鉴,展昭……展昭绝无此意。”踏前一步禀告,情急之下,连个“臣”字也忘了。
“绝无此意?展护卫说笑了,”赵祯真个笑起来,“这婚娶之事,是人伦大道,展护卫怎能‘绝无此意’?想是展护卫怕朕乱点鸳鸯,塞个弱不胜依的寻常女子给你?你且听朕……”
“圣上!”红衣人跨前一步,“如今朝廷多事之秋,臣只求以一己之力辅佐圣上,未敢有家室之想,纵使想,也不在此时……”
自己身为天子,竟被臣子打断了话,跟着又是一顿辩解……那话中之意赵祯如何不明白,无非是暗指襄阳之事……
怪了……许婚你不要,还提襄阳之事,难不成你竟敢要挟朕?
怒气隐隐结起,突然觉察眼前的臣子今日有些不同,“展护卫,你那‘巨阙’呢?”
“圣上宣召,臣来的匆忙,未曾带来。”
“哼,朕许你御前带刀,你也要记得带才好啊。”少年皇帝冷冷说道,想了一想,话头又绕了回去,“你不要朕做这个媒人,朕也不强人所难,只是赏还是要赏的……可赏你什么好?”
展昭只低头不语。
心念一转,“那日宫中宴会,我看展护卫看着那盆‘日夕’倒看出了神,想来你定是喜欢的,就把那个赏了你罢!”
两边立着的公公一听此言,都替下首那人捏了把汗,舍身捕盗,却只得一盆花当作封赏,任谁都觉出天子此刻已是龙颜暗怒,把不准怎样的就要发作起来,即便不发作,这般行事,也是名赏实罚了。
却不想展昭当下行跪拜大礼,“谢圣上宏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清俊容颜上,竟无半点不忿,甚至还隐隐有些喜色。
少年皇帝只看的暗暗咋舌,心道如何这开封府的一窝子都是这般德行?那着白的也就罢了,每次面圣都左看右看看的自己身上发冷,如今能少见便尽量少见了,其余的这些个,以那包拯为首,又都是这般宠辱不惊滴水不漏的样范,自己金口许婚这展昭推三阻四,怒下薄待他倒三呼万岁,谢恩谢的不亦乐乎——这般样人,叫他想恩威并施也是无从下手。
奇怪奇怪,奈何奈何……
想起答应母后的事泡了汤,定然又要受一番斥责,当下里挥挥手,“朕累了,你跪安罢。”
展昭依礼退下,出得门外,只觉得已惊出了一身汗。
想到方才天子问及“巨阙”一事,嘴角不由得露出些苦笑来——
月华呵月华,你这又是何苦……
* * * * * * * *
是夜,半满明月将落未落,汉江之上一片波光,薄雾轻缭,只将江面上数座小岛掩的蓬莱也似。
最靠近襄阳的那座小岛,只见岛上怪石嶙峋,树木稀少,整个岛便如个石头山一般,夜里看来,倒很有些清冷寒意,再定睛看去,那岛中却有一楼,楼分三层,占地甚广,虽不说高耸入云,外观看来却也是富丽堂皇。
那正门处匾额上只见三个金漆大字:冲霄楼。
冲霄楼,楼分三层,依五行之理而建,就中阵法变化皆以相生相克之理。
那陆知遥所献残图上,开篇便是这么一句。
第一阵为隐阵,寻常人见楼闯楼,只道进得这正门才遇凶险,孰不知这冲霄楼立于汉江中无名小岛之上,四面环水,这江水才是第一阵。
环岛水域中放养了无数江鳄,只有一处水路可通。
白玉堂潜行至水浅处,见岸边石壁虽是光滑却不甚高,当下一个借力,轻身从水中纵跃而上,旋即闪身躲至一块大石之后。
半晌却不闻动静,心道这襄阳王也赁地托大,这岛上竟无卫兵把守——想来这冲霄楼,或真有些门道。
念及此嘴角却扬了一丝浅笑,方才从水中潜来,连条鱼也未见到,看来那残图上说的不差。
破水阵之法,每日只子时可行,自正南方离位而入,离位属火,水阵克火,破阵之法正反取其意也。
疾行过江岸怪石堆,冲霄楼便在眼前,又绕行了约摸两里,直绕到正北向,见了那大门,门竟是大开着,两边两个老弱残兵也是睡意正浓,锦毛鼠冷冷一笑,径自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正北向坎位属水,自此方脱离水阵。
入了大门,通道左折右转,几番弯绕,忽的眼前开朗,白玉堂却停了脚步,心下只暗暗纳罕。
他眼前不是青石厚砖,也不是机关巧妙,却是一个天然的沼泽,只见泥水混杂,散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来。
那残卷上也曾说起这沼泽:
楼中一层土阵系一天然沼泽,冲霄楼乃围泽而建,此泽大小,以一六尺男子寻常步量计,东西三十五步,南北三十五步,泽中有大石可借力,但须依五行变化之法而动,否则引动机关,万难幸免,或落入泽中,终致没顶。
又言道:四周石壁上火把灯光,决不可以鞭绳等物触及借力,不然亦难逃出生天。
残卷所言,只到此处……不然怎么叫残卷呢。
白玉堂笑了笑,细看起眼前情形来,这沼泽大小与楼中一概情形都与卷中说的相仿,连四个通风口也应的上,上方石壁上共有十六个洞口,外圈八个内圈八个,依着八卦方位排列,想来只有一个生门能通往上面那一层,只不知是哪一个?
往怀中取了三粒飞蝗石在手,心中默算方才进来时的方向,算定此时自己仍在正北坎位上,当下手指发力,飞蝗石尽数激射而出,往离位正南方向二步、三步、七步处分别落去。
只见落在二步三步处的飞蝗石没入稀泥中便没了动静,只那落在七步处的石子发出一声闷响,似是打中了什么坚硬之物。
白玉堂心下大喜,飞蝗石不断弹指射出,只听的依次几声响动,那阵中路径已现。
离位正南向七步,转至兑位正西向九步,再往巽位东南向上八步,然后十步东北向往艮位上去。
离位属火,兑位属金,巽位属木,艮位属土。
自坎位出至艮位终,正应了五行相克的道理。
与自己所推算的如出一辙。
眼见那最终落脚处,正对着上方内圈八个入口中的一个。
忍不住挑眉笑了,缓缓拔出画影,口中轻道:“画影剑兄,今日可要委屈你,与这泥水做一回伴了……”
话音未落,他身影早动,纵身跃出,下落时画影直插入泽中,被大石一挡,一下借力,又再跃起,几番腾挪下,最后一个蹿身,险险的正钻入那上方生门之中。
这通道竟是直通而上,四肢撑着石壁上了约莫一丈,白玉堂只觉得上方隐隐飘来一股异样香气,倒像是南方林中那些古怪香木的味道。
他久在江湖,知道这类香木或是有毒致人死命,或是能叫人心志狂乱,想来上层木阵中除了机关暗道,这也是一层防备了。
这冲霄楼中,委实是花样重重。
想到身边未曾带得驱毒的物件,当下只得松了劲道下落,依旧循原路返回,仍是大摇大摆地出了正门,此时那两个老军竟然尚未睡醒。
行至江边,此时子时未过,明月却已经落了,只见江上黑漆漆一片,想到今日无功而返,白玉堂不由得有几分气闷。
转念一想,又如何是无功而返呢,回去便将这如何破了冲霄楼的事细细写了,他日见了那人,也好炫耀。
想到那人一边听自己细说今夜之遇,一边摇头说“玉堂太莽撞了”的那个样子,心里也似开阔起来,这月黑风高之夜,竟只觉说不出的惊险快活意味。
(六)
次日清早,白玉堂于密室中见过颜查散,面述昨夜探楼之事,说及那土阵破解之法,只听的颜查散又惊又喜,喜的是他手段高强心思机巧,惊的是他竟独自前往无人接应,末了听得他说当夜还要再去,不由得沉吟道,“五弟不如再待些时日……”
“打铁趁热,何需多说。”白衣人挥了挥手,笑道,“难道大人还是信不过我?”
“不是这般说……”知道多说无益,颜查散只得强打精神道,“想来五弟今夜再探,破那阵势定是手到擒来。”
“怎么说?”
“那冲霄楼依五行之理所建,五弟姓白,白色属金,今夜去破那木阵,当是以金克木,势如破竹。”
锦毛鼠闻言大笑,“承大人贵言。”
当夜里,月明星稀,白玉堂身携卢大娘子所制八宝避毒香再探冲霄,果然顺利非常,连过三重机关,未曾惊动一人,只是花费时间甚多,恐误了子时之期出不了岛去,于是提前返回,回到府衙,先行向一夜未眠的颜查散回报。
如此,那冲霄楼只剩金阵一重,两人只笑那襄阳王还蒙在鼓里,白玉堂当下摩拳擦掌志气满满,只待今日夜半时分,便要重入冲霄,破那天下第一奇楼。
眼见这汉江之上,襄阳城外,便要出惊天之事……
* * * * * * * * *
算上这日的话,汴梁城中已经五日未曾下雨了。
虽是秋日,只是这风干干的,扬着尘,吹在脸上甚不舒服。丁月华看了看将薄西山的落日,心想或许该是回江南的时候了。
早该回去的,或许,本不该跟着兄长往北方来。
本是想出来散心……抑或者自己其实有心要往这里来,有心是想遇见那个人呢?
没成想就真的遇见了……
从开封府的大门走了进去,门外的衙役已然认得自己,拱手道了声丁姑娘便不再问什么,见此情此景丁月华却只想到三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开封府,大门前和那白耗子撞了个正着,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对方来这里做什么,又齐齐的不答,心照不宣的,那白衣人径直进去了,自己也想跟去,却被衙役拦下了,待说明自己也是展昭的故人,虽放了行,那衙役眼神却古怪。
好似在说,一个姑娘家,如何单身来寻男子?
于是只待了一个月便回去了……不错的,自己是女子,无论心里有多少事,也只得在茉花村里想着罢了。
进了后院,她问了几个人,都说展昭这几日忙于公事,也没见他人。及至在书房外遇到了公孙先生,先生道他人就在北厢房,于是辞了先生,往北厢而来。
踏入院中,却见展昭刚放了一只鸽子,正仰头看着那鸽子飞去,清俊容颜看不出是喜是忧。
“展大哥。”她轻唤了一声,展昭转过身来,见是她,淡淡一笑,“月华,你来了。”
倒好似他早知道她要来……
也应该是早知道的罢,将手中剑往外一递,“我来还巨阙的,那天走的匆忙,竟然拿错了呢。”她手中长剑乌鞘金丝,粗看起来与她的湛卢倒也有些相象,想来这番说辞,也不算有破绽罢。
展昭伸手接过巨阙,转身回房中拿了湛卢出来,交到她手中。
见他一言不发,她轻声问道,“展大哥,方才你放的是信鸽么?”
他点了点头,“给欧阳兄的。”
“呃?你找北侠什么事?”自己不知能不能帮的上忙?
展昭抿了抿唇,踌躇道,“是为了襄阳的事……”
心下又凉了一记,自嘲为何要问,明知……明知眼前这人,心中除了公义,那零星几点私情,只纠缠在一个人身上。
早就该死心的,那日沧州城外,兄长没听着,她却听着了,展昭昏迷前叫的那个名字,直教她如遭雷击。
虽然之前也有些疑心,但坐实了后仍是忧愤,那人有什么好呢,桀骜不驯,心狠手辣,但想着想着又想不出那人有什么不好,除了他是个男子……
况且那人也是她从小一并长大的,若论亲厚,展昭只怕还不及他……
都不忍去责备。
只是心下还有不甘,所以那日太后见了自己,有了那般意思时,自己也没有拒绝,终是还未死心呢。
可是这心纵使不死又如何,眼前这人一句无心家室便拒绝的干干净净。
到底有缘无份。
心知强求无益,更遑论她又是何人?名剑湛卢的主人,丁氏双雄的妹子,哪有死缠烂打的道理?
得便得,不得即舍。
“展大哥,过两日我就要走了。”
“回茉花村么?”
笑着摇了摇头,“往南方去,想去大理……展大哥可去过苍山洱海么?我就是要去那里。”
展昭苦笑了一记,“想来再过几年,我在月华面前,就要成个孤陋寡闻的人了。”
嘻嘻一笑,才想说几句玩笑话,目光却被一边的一盆花引了过去。
花大如拳,洁白如雪,丝缎般的花瓣层层叠叠了,煞是好看。
展昭见她出神,也向一边看去,看到时却是皱了皱眉。
日夕……之前丁月华在宫中也曾见来,南国进贡来的奇花,虽是芙蓉一种,但又有些不同,寻常芙蓉花色一日三变,清晨雪白,午间淡粉,到了黄昏变成幺红从枝头落下。这日夕却是一日两变,以日落为界,白日里色作洁白,到了日落西山之时,随着夕阳光照渐渐染上血红色,待得日落,尽数变红,“日夕”一名,正得自这变色的典故,也取其色红如夕阳之意。
“涉江采芙蓉……”古乐府里头的句子就这般不假思索轻轻念出了口,想到日前在偏殿帘外所瞥见的那一幕,那人谢恩时脸上淡淡喜色,她也不消问他“采之欲遗谁?”,四年多前听涛居外的那个清晨,翠竹白花,雾色迷茫,有个人清风一笑,笑失了她的女儿心,叫她牵牵挂挂这几年。
到头来一场空,只因她竟忘了那日听涛居外还有一个人,那笑容,她见了,那人也见了。
想到此处又忍不住有些不忿,出口也有了些小刺,“展大哥,这花真是好……和小五哥听涛居外头的竹子配的很,想来他不会说这花粉粉白白的不配他英雄盖世,再使性子刨了去……”
“月华……”展昭唤了一声,似乎要说什么,终只是轻叹了一记。
看他的样子,她心下又软了,想他二人往后必然辛苦,自己这般作为又是何必,于是又有了笑容,“说到听涛居,展大哥,你和小五哥什么时候回陷空岛呢?要是回来,也记得来丁家庄坐坐,我开极好的女儿红招待你们。”
她这般说着,眼前那人神色渐渐缓和下来,明亮眼眸中淡淡感激,“好,到时你可别嫌我们两个烦人,将我们赶了出去。”
她笑了笑,抱了拳,一揖,“这可就说定了,我先告辞了,展大哥,见了小五哥你也记得替我说,我们三个,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这四字是江湖儿女用的最多的,语短意深,直诉了多少离伤,见证了几多悲欢。
眼看的丁月华离去,终至身影不见,展昭松了口气,往房中去了,进了门看向案上许多素绢竹筒,心下计算还有几人可邀来相助的,日前与公孙先生说起襄阳那里只有白玉堂一个只恐孤掌难鸣,此事也不好惊动朝廷兵马,倒不如他请江湖上友人相助。
公孙先生也道此计甚好,于是这几日都忙着联络旧友,去信千篇一律,只请他们速速赶去襄阳。
除了谋逆之事十万火急,自己也是有一点私心的,只怕去的迟了,那人是个只爱偏向虎山行,多不计后果的性子,万一惹出什么祸事来又如何是好?
执笔又去写信,心里却冒出个念头来……
倒不如,先写一封信给玉堂,叫他莫要轻举妄动罢……
窗外,夕阳已是力残,正一点一点坠下,那“日夕”花上也渐渐染了色,血红侵了那白,慢慢蚕食,直是触目惊心的……
暗夜将至。
(七)
仰头望去,天窗处只见月将满未满,风自江面上来,冷冷的直灌进来。
白玉堂曾想过自己是如何死的,血染沙场也好,江湖纷扰也好,乃至是卧了青楼,红妆边醉死,甚至是最平凡的那样病老而逝,但想结局的那一日,总是要热闹繁华的,因为他本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活着一天便要热闹一天……
却不想,此时此刻,只有他自己,手中剑,天上月。
画影卡在铜网缝隙之中,方才举了这剑奋力去砍,铜网却是纹丝不动,此刻听着殿中机括开动,脚下的青石地面自行打开,他攀着铜网悬在半空,倒像是网中之鱼,两边墙上弩弓上位,不多时便要万箭齐发。
若射成个刺猬状,那般死法,委实难看。
下面黑洞洞的不知道往何处去,白玉堂凄然一笑,往盟书那方看去。
不想养鹰一世,末了反遭啄眼,都道他锦毛鼠精通天下机关,谁知今日却要死在这里。只是盟书未曾到手,一番辛苦却功亏一篑,着实不甘,着实不甘!
无有这盟书,如何将那襄阳王叛党一网打尽?今日自己这一去,那颜查散文弱书生,在衙中也是凶多吉少。犹记得来时回陷空岛一晤,大哥“五弟珍重”之句言犹在耳,又说什么得了空便回去……从此只怕再见无期。
突然间铜网中人大声狂笑起来,“我白玉堂一生无牵无绊!无牵无绊!”
为何,为何偏偏这时刻,竟有这许多牵挂?
那么多人牵挂那么多事牵挂着……
还有……
还有那个人……江风清寒,呼啸过耳,眼前所见,竟是那日听涛居外,蓝衣人忍俊不禁的笑容。
好想再见那笑容,于是便追了去,追去汴梁城,追去开封府,只想追着一生一世……
若不是遇了他,若不是遇了他便不会有什么白护卫,只有风流天下的锦毛鼠。
只是……
耳听得机括开动,弩箭金刃破风,心下却异样空明。
猫儿,来世,苍天有眼,便再叫五爷遇着你。
白衣上染了第一朵血花,只见艳丽非常……
* * * * * * * * *
开封府北厢房内,那“日夕”芙蓉受不住夜寒已被移了进来,血红色的花朵开的摇曳,只是案边的蓝衣人一心执笔而书,无心欣赏。
吾与江湖诸友不日便到襄阳,玉堂望自珍重,切勿轻举妄动,徒劳损伤……
最后落款踌躇了些会儿,终是落了“昭字”二字。
将素绢塞入竹筒,吹哨唤来信鸽,绑了信,即刻放了去。
那只白鸽扑着翅往外头飞去,展昭看着小小一抹白影映了月光飞过墙边那丛青竹,不知怎的想起多年前的往事来。
那日那个人也是这样翩然往竹林外去,撇了自己一人在那边恼怒非常。
想那时,都还是少年模样……
玉堂,只待数日,你我便可在襄阳聚首。
当窗而立,月色如水,蓝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爬上一丝浅暖笑意……
* * * * * * * * *
天圣七年,襄阳王赵爵密谋篡逆,官家着令新科状元颜查散暗中查办,开封府从旁协助,天圣七年末,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力闯冲霄楼取得盟书,复与一班江湖侠士共朝廷大军齐攻襄阳,赵爵兵败退走,与冲霄楼中引动火药,毁楼自裁而死,余党无一漏网,尽数押解上京。
消息传到汴梁,惹动天子脚下皇城,一时间歌场酒肆,市井坊间,无尽议论。
那白玉堂三探冲霄楼,捐躯铜网阵之事,也就此闹得了天下皆知,汴京中多人识得那锦毛鼠,尽知他风流天下,常惧他高强手段,却不想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去法,于是但凡提起,便称英年早夭,万般唏嘘。
只是天下人都知从此开封府失了白护卫,五义中失了锦毛鼠,却无人知道——
展昭,失了白玉堂。
从此后,只道英雄绝代,国士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