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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假语真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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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然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悲伤,闭上双眼,在一片黑暗寂静中吹笛。他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心中的痛楚,唯有这低缓压抑的笛音,仿佛是一道黑暗中的缺口,能让他的情绪找到宣泄的地方。
过去种种,暮云峰的青竹,常年的寂寞,母亲的轻语,萧克天的冷淡,萧苇的漠视,萧茉的拥抱,全在心底飞快旋转而过。
他还记得萧苇从小体弱多病,连走路都要喘息不止。母亲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甚至连最后,都是为他而死。可是自从萧苇被萧克天带回之后,虽然恶疾不再复发,却从此以后绝口不提母亲之事,连对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都再也没有好脸色。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钟爱的孩子,却是这般的态度?为什么母亲明明与父亲情深义重,却短短几年就弃他而去?为什么她最终去了天籁山,却又对过往念念不忘?……如此这般,这一个个问题,在他脑海不断盘旋,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啪”的一声,竹笛自颤抖的手中滑落于地,他怔立许久,却听得身后房门轻开,有人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背后,为他拾起了竹笛。
他并没有回头,只觉得肩上一暖,银铃环抱着他双肩,将脸靠在他肩上,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呼吸。
两人无声站了许久,银铃才道:“萧然,你还会回天籁山吗?”
萧然震了震,道:“会。”
银铃双手一颤,转到他身前:“为什么?你根本不是萧克天的儿子,他对你也没有什么情分!更何况,刚才你也知道了你的身世,你父亲不正是死在他手下的吗?”
萧然深深低下头:“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回去。”
“你是想去报仇?”银铃挑眉道。
萧然缓缓道:“无所谓什么报仇,那些陈年旧事,谁是谁非都无法说清。”他顿了顿,见银铃一脸惊讶,又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
银铃微微侧过脸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萧然忽然自嘲一笑,唇边带着讥诮,抬头道:“如果真说要报仇,我父亲是因我母亲而死,那我岂非还要向自己的亲生母亲寻仇?”
银铃叹息道:“其实你不必这样在意……不过你刚才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他们之间的纠葛,也许是别人无法理清的吧。”
萧然深出一口气,道:“本来我很茫然,我每次出来后,都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即使回去了,也情愿自己一个人留在后山的暮云峰。可是这次我忽然很想回去,我想要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也许只有他才能告诉我。”
银铃低声道:“那你知道了答案后,还会留在萧家吗?”
他伸手掠过她额前头发,道:“恐怕不会。”
银铃眼中一亮,看着他道:“那会到这里来?”
萧然怔了怔,道:“为什么要到这里?”
银铃失望地扭过脸:“那就算了。”
萧然却轻轻握了她的手,道:“我现在想与你去一个地方。”
萧然带着银铃穿过枫林,到了段少钦的坟墓前。银铃看着他,见他慢慢走到墓前,双膝跪下。此时身后脚步声起,银铃回头一看,只见慕含秋等人远远而来。她刚要开口,慕含秋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站在远处看着这里。
萧然静静看着寂然十数载的坟墓,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脸上却不再悲伤,只是有一种淡淡的惆怅。慕含秋这才走上前来,黯然道:“萧然,虽然你是少钦的孩子,可是你这些年来所做之事,很多都是错的,你可知道?”
萧然却不动声色:“我对是非分得不是很清楚。”
“你!”慕含秋身后的段盛平不禁道,“在你父亲墓前,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萧然微带错愕,道:“我说的是实话。难道也错了?”
段盛平叹气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指望你现在就幡然醒悟,只要你以后脱离萧家,不再为非作歹就谢天谢地了。”
萧然闷闷不乐,伸手拉过了银铃:“我想在临走前,带银铃去散花崖。”
银铃一惊,秦一轩道:“为何要去那里?”
萧然没有解释,只是道:“我不会伤害她。”
慕含秋凝眉道:“你若执意要去,可从这山谷后的密道前往,否则一出落雁谷,定会遇到柳退禅等人。”说罢,她走到墓后山坡,用力一推山石,那看似巨大的山石竟滑动起来,逐渐显出一条幽暗小道,通往远方。
萧然看着银铃,道:“你可愿意跟我去?”
银铃张了张口,又犹豫着看看慕含秋等人。萧然见她迟疑,忽然手一松,独自走向小道。银铃一慌,急忙紧追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回头道:“姑姑,师叔公,秦谷主,你们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慕含秋还欲交代什么,只见银铃已快步追随着萧然,消失在重重树影中。
天幕银蓝,寒星数点,萧然带着银铃飞奔于沉沉夜色中。
散花崖上夜风萧瑟,两人来到最高峰时,已是接近拂晓时分。只见残月如钩,袅娜淡云飘卷其间,天高地广,尤显人世之远。
萧然迎着料峭寒风走到悬崖边,只差一步便要坠入万丈深渊,却丝毫不见他的紧张。银铃看着焦急,又怕惊动了他,只得轻声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萧然怅望夜色中的深渊,道:“银铃,我若是再往前一步,便永世不得超生。”
“不要!”银铃失声道。
他似是笑了笑:“你放心,我从未想过自尽之事。哪怕承受再多痛苦,我也会活下去。”
银铃在夜风中一阵发冷,道:“那你说这话,让人心寒。”
萧然道:“我是在想,当年我父亲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银铃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大着胆子慢慢走到他身边,却被迎面而来一阵狂风吹得险些摔倒。萧然眼疾手快将她一下拉住,斥道:“你过来干什么?”
银铃心内一阵委屈,咬牙不语。萧然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臂,坐在崖边突出的岩石上,此时自远远天边显露一道微光,散发着淡淡的金色,映照得周围苍白浮云也都笼上了一层淡彩。萧然忽然道:“我在暮云峰时,时常这样一个人坐在悬崖上。有时什么都不想,好像自己已经远离了这个人间。”
银铃道:“我在姑姑这里练武的时候,如果累了,就也会坐在这里看天上的浮云。”
萧然微笑道:“以后你再上散花崖时候,往湘西的方向望,就是我所在之处了。”
他难得有这样的笑容,一扫以前的忧郁,眼光也变得温和起来,可是这句话在银铃听来,却不知怎么,有深重的悲凄,让她心肠为之一揪。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道:“难道你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见我?”
萧然转目看她,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银铃踌躇着,吐出两个字道:“假话。”
萧然微微讶异,却勉强笑道:“那我就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银铃呆了半响,忽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用力抱住他,在寒风中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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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
天籁山的水,已渐渐沾染了寒气。
萧茉却还是光着双足,坐在湖边来回荡。足尖点着微寒的湖水,划出一圈圈涟漪。君滟飞从湖的对岸经过,远远朝她微笑着道:“小茉,你不冷吗?”
萧茉以手支颐道:“我好像不觉得冷了。”
君滟飞淡淡一笑,扬起双袖,掠过平静湖面,落在亭榭内,道:“那倒不假,你是连积雪千年的玉萝峰都去过了。”
萧茉眉间却忽然忧郁起来,看着自己的倒影:“君姊姊,你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吗?我要将定颜神珠送给他。”
君滟飞俯身看她,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将神珠给主人或者少爷?我听说他们不高兴。”
萧茉扬眉道:“神珠现在是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哥哥那么思念娘亲,他们却一直不准他去看望,难道现在连我也要被管束?”
君滟飞笑叹道:“他们当然不会对你怎样,可是无论给谁,结果都是一样啊。”
“不一样!”萧茉正色道,“我要哥哥亲自去将神珠送到娘亲那里,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见到娘亲了。”
“原来你是为他着想。”君滟飞坐在水榭中,长袖及地,云衫袅袅。
萧茉得意道:“那是自然,除了我,还有谁会对他这样好。”
“你对他好有什么用?他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萧苇自湖边柳林中走过,恰好听见她那一句,不禁插话。
萧茉一回头,瞪他一眼,道:“你真可耻,居然偷听我们说话!”
萧苇道:“我从天灭部回来,大大方方走过,怎么是偷听?”
萧茉狠狠用足尖一撩水面,溅出阵阵水花:“那你干嘛插嘴?”
萧苇走到她身后,道:“你先不要胡乱发火。我问你,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萧茉哑口无言,片刻后道:“哥哥他以前不也是经常出外执行命令吗?迟些回来,有什么不对?”
萧苇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他这次不是出去杀人,而是跟慕银铃一起走了。”
“闭嘴!”萧茉忽然站起身来,怒道,“我不想听你的挑拨!”
萧苇愤懑道:“小茉,你这样又有什么用?要知道,他是你的同母异父的兄长!”
萧茉的双眸猛地一收,好像被刺痛一般,冷冷剜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飞奔而走。
萧苇郁结坐在湖边,君滟飞迟疑道:“你这样说,是不是太直接?”
他抬眸看她,道:“就是因为没有人直接对她说,她才会执迷不悟。”
君滟飞想了想道:“你这样会让她对你更加反感,不是吗?”
萧苇冷冷道:“总之我从来都是恶人,做的都是错事。”
君滟飞听他此言,似乎隐隐另有所指,也不好接话。
两人一起对着涟漪生寒的湖水许久,萧苇忽然开口道:“你可知道萧然下落?若是知道,就叫他回来,这样小茉才肯拿出神珠。”
君滟飞怔了怔,低声道:“主人叫我查探,没有讯息。”
萧苇却难得笑了笑:“看来他是有意避开我们,要与慕银铃相处。”
君滟飞心口一堵,却又不想跟他争论,神情黯然。他反而略带失落地看她:“怎么你这次不生气?”
君滟飞叹道:“我若是反驳你,你又要生气。现在我不跟你理论,你也不满?”
萧苇低眉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了?”
君滟飞轻轻一按他肩头,道:“少主,我本就比你年长好几岁。若不是身份有别,你可叫我一声姐姐。”
萧苇听她这样一说,心中隐隐作痛,脸上却还是不改倔强神情,望着广袤湖面道:“滟飞,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不是你眼里的小孩子。”
君滟飞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