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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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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仁心不假。端木蓉又自诩医术了得,多少年行走江湖都没出过错,倒也没把卫庄此刻晕厥当做什么大事。可真上了手,两指搭上卫庄的脉,才惊觉此时面对的,居然比想象的复杂。
端木蓉低头凝视卫庄,见他紧闭双目,面色微白,不由得苦笑起来:怪不得夏萧歌一早回去,原来如今鬼谷最需要的并非一个医术精湛的大夫。
可又能如何?
她微微一叹,反而比之前彷徨,思量片刻后,像是下了决心,转身对屋中的盖聂和盖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还需要些时间。”
“我母亲——”盖兰听她这样说,骤然呆住,或许是先前陪在卫庄身边时见过这样的症状,禁不住红了眼劝问,“是不是不大好?”
端木蓉见不得小姑娘哭,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未曾沾染世俗之人的浊气,不像莽夫大汉那样白而硬,尤其对方的眼泪落在那张酷似盖聂的面容上,更让她心口生疼,顾不得那双极像生母的墨蓝色眸子,出口劝慰道:“你放心,他的脉象还算稳妥,只是稳妥起见,我想再多花些时间。”
“可——”盖兰急急争辩,却听盖聂道:“也好。”他拍拍女儿的肩膀,止住她含在嘴里的那些话,温颜道:“就让端木姑娘留在这儿吧,我们先出去。”
盖兰大约还想说什么,端木蓉也想听听,可惜两人之间被盖聂挡住了,端木蓉只听见“嗯”的一声,见盖兰不情不愿站起身,让盖聂牵着往外走。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盖兰仿佛有些不放心似的回头望了望,见端木蓉背对他们不置一词,这才怏怏地走出门去。
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树林,待身影完全被枯枝挡住,盖兰忽然甩开盖聂扶在她肩膀的双手。盖聂也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动作镇住,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盖兰此时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半是委屈,半是埋怨道:“这墨家,这天下,值得你赔上一生吗?”
赔上一生。
这话夏萧歌也说过,多少次明里暗里暗示他,都让他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后来她便拿卫庄作挡箭牌,可卫庄绝不是个心心念念要与他长相厮守、日日黏在一起的性子,他笑女人有些多管闲事,自己和师弟之间的情感不肖日日相见也可固守百年。可今日,女儿也这样说了,盖聂不难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心里想起这些年与他们二人聚少离多,不禁叹了一声,埋怨起自己:是啊,卫庄即便不在乎,孩子总还是盼着父亲的。或许夏萧歌明里暗里那些话就是盖兰的意思呢?他自知理亏,没有辩解,而是伸手轻轻拭去女儿眼上的泪水,小心翼翼道: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盖兰没有拒绝父亲的怀抱,她甚至有些贪恋这样难得的温暖,靠着盖聂的胸膛,盖兰借着他的前襟胡乱擦了两把脸,抽泣着道:“他生我的时候,你不在,现在,他要生妹妹了,你仍是要顾着墨家,那鬼谷呢,他呢,我们都被你置于何地?”
盖聂微微怔住,却叹了一声,拍拍女儿的肩头道:“我现在,不是就在这里吗?”
“可墨家也在这儿!”盖兰又抽泣起来,“你把灾祸带到鬼谷来了!”
“墨家并非灾祸!”盖聂听她言及墨家,一改之前的纵容,语气也有些严厉道:“兰儿,你还小,有些事你并不懂。墨家自墨子开始,便秉承匡扶天下的理想,如今帝国统一已经整整六年,虽少了七国并存时的相互征伐,内部却如一团乱麻亟待理清,此时正需要墨家这样的侠义之士提醒嬴政帝国内部的沉疴痼疾。”
盖兰“哼”了一声,离开父亲的怀抱,噘嘴道:“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这些人正是国家最大的乱源。”
盖聂无奈,笑道:“这话是你母亲同你说的?”
盖兰点点头,又问:“不对吗?”
盖聂道:“你母亲一向不喜欢墨家和儒家的教训,反而推崇法家之学,未免偏狭,如今,儒家弟子众多,墨家又为天下显学,你也要学着从中学些道理以便日后之用。”
“可儒、墨的教训真的有用吗?”盖兰仰着头问,“自商君入秦,大秦沿用法家之学国力日昌,未见别的那些门派获得如此殊荣。”
“兰儿,”盖聂摇摇头,语重心长道,“你还是太小,有些事你不明白,待你大些,做了别人的妻子,生儿育女,操持起一家生计,你就会明白,有些事远比征战沙场更为艰难。”
“更为艰难?”盖兰起先还搜肠刮肚从背诵过的诸子典籍中寻找那些能够用来批驳盖聂的语句,可是,听他说完了这句,盖兰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口舌之争不过是短暂的,更为重要的是帝国的长治久安,而这一点,法家做的或许并不好。她沉默片刻,悠悠道:“今年的米价已经到了一千六百钱,百姓怨声载道。爹,你所指的,是这件事吗?”
“正是。”盖聂一直以为女儿待在鬼谷一心治学,不闻窗外之事,不曾想她还了解世情,遂拍拍她的肩膀道,“是梓陌同你说的?”
“不是,”盖兰扭过头道,“天明说的,他说民怨沸腾,需要好好整治,否则民心一失,无论多么庞大的帝国都会毁于一旦。”
“是啊,”盖聂喟然长叹,更添几分苍凉,“对于百姓来说,偌大一个帝国轰然倒塌,会比匈奴大军进犯更为可怕。”
“你是为了这个才和墨家走到一起的吗?”盖兰盯着她,就像她曾经盯着卫庄时一样,那时她问自己的母亲,“你是因为一样的理想,才和爹走在一起的吗?”
当时卫庄没有回答,现在盖聂也没有回答。他不置可否,只是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这个,盖兰从未在卫庄脸上见过,倒是这几日屡屡在端木蓉脸上看见,不知道为什么。
林中一时安静下来,两人都沉默着,过了约莫一刻钟,盖兰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被打断的抱怨,她还有疑问:“那你和他们一起,如今他们要走,你是不是也要跟着?那我们呢?”盖兰并非真的在乎盖聂所给予的保护,她也算大姑娘了,这些年学了些剑法和阴阳术,又通晓医理,想要借着鬼谷地形离开如探囊取物。卫庄或许也不在乎,毕竟他生产时突发状况不是第一次了。可,盖兰仍是想要父亲的陪伴,就像她蜷缩在天明怀里听对方讲自己母亲如何为自己哼唱歌谣,父亲如何将自己举过头顶,他们三人又如何在朱漆金泥的楼阁上俯视芸芸众生时候心里渐渐涌起的嫉妒。
“你们自然要跟着我一起。”盖聂见女儿几乎被说服,目光越发柔和,他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看着个亭亭玉立的公主,口气也和缓下来,道:“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抛下你们的。”
“可他即将临盆,受不住车马颠簸!”盖兰偏过头,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盖聂知道女儿说的没错,但这不是她该操心的,该操心一切的是自己。正要开口,忽然透过交错的枝丫看到不远处门扉大开,端木蓉已经从里面出来。
“端木姑娘已经诊好了吗?”盖兰喃喃自语,没等盖聂说话,人已经跑出树林,盖聂无奈地笑了笑,也大步流星跟在女儿身后。
“我——我母亲怎么样?”盖兰气喘吁吁跑到端木蓉跟前,一旁的天明见了忍不住道:“你放心吧,没什么大事。”
“真的吗?”盖兰扭头望向端木蓉,果见她点了点头,说道:“他没什么大事,只是心情郁结,加上腹中孩子有些闹腾,身体吃不消了,静养几天就会好。”端木蓉将方才的说辞复述了一遍,说到“郁结”二字,天明的面色变了变,难为情地低下头去。她有些怜惜地瞧了一眼盖兰,还好,这小姑娘没察觉到,否则她自己也会愧疚。说完了,听她又问:“那他什么时候会醒?”语气不急迫,可也不悠闲,一字一字说得极其清晰,算得上纯正的雅言,甚至不输那些庙堂里的人。那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说:“不会太久,大概是这两天的工夫。你若是担心他,可以陪在他身边,不过,切勿用心过度,否则会伤着自己。”
叮嘱完了,盖兰“哦”了一声,算是应下,听没听进去就不知道了。她看了一眼盖聂,低着头往天明身边去了。
盖聂如何能不知自己女儿的意思,他冲盖兰点点头,随即对众人道:“诸位,如今鬼谷已不安全,时不我待,还是尽早打点行装为妙。我师弟身体不适,在下要稍陪一、二日,诸位可先行一步,我们在下一处据点会合。”
“可——”天明皱了皱眉,有些紧张道,“鬼谷地形复杂,大叔,没有你指引,我们如何出去?”
“这——”盖聂自然不知道墨家如今已经有了鬼谷各处的地图,一时竟也有些犯难,卫庄亟待照顾不假,可鬼谷这么大,墨家要想平安出去,也不容易。
“由我来吧。”盖兰见他为难,只好站出来解围,又碍着目前的情势,还要装出三分情愿,脸上挂着笑容道:“我自小生活在鬼谷,对这里的机关消息再熟悉不过,由我带你们出去自然万无一失。”
“那就多谢你了,兰儿!”天明急着开口,盖聂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女儿与天明迟早要成夫妻,提前适应舟车劳顿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也奇怪,自星魂说出“青龙”之后,墨家的人竟一个都没再提这个曾经令秦国都胆寒的机关巨兽。
是偶然吗?
盖聂有些拿不定主意,但当初青龙是燕丹留在鬼谷的,墨家的人自己不提出来,他便不能多嘴。何况,这青龙究竟埋于何处,只有卫庄一人知道,即便墨家想要,也得等他醒过来再说。可那时,说不定他们已经身在百里之外,分身无暇了。也罢,权且等等,他仍是要以卫庄为重,别的暂且搁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