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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诺千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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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醉了,这是我这一世第一次喝醉。
半夜,我醒来,想打点水洗洗,摸了个水桶,扶着昏沉沉的脑袋走了出去,帐篷后面突然转过来一个人,把我生生撞倒在地,那人忙伸手扶起我。
我抬起头,淡淡的月光下,依稀可见他深浓挺直的眉,沉着深遂的眼,棱角分明的薄唇,光线在他挺秀的鼻梁侧投下一道迷人的暗影。
他迅速放开我,擦身而过,我在原地愣了一回,忽一眼看到地上有样东西闪闪发光,凑近一看,是一根断开的银链子,上面坠着个长命锁,正面平安富贵,背面长命百岁。
我急忙顺着女真兵走的方向追上去,绕过帐篷,发现他蹲在角落里,低着头做什么,十分用心,连我来了都不知道。
我忍不住道:“喂,你在干什么?”
女真兵身子一颤,扭过头看着我。
我掏出那枚长命锁:“是你的吗?”
女真兵眼睛一亮,急忙接过长命锁,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
见他对这东西如此珍视,我笑着说:“这么重要的东西,以后要收好了。”
女真兵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多谢小兄弟。”
地道的江南汉人口音,亲切而熟悉,我脑子里有什么飞快闪过,隐隐发现对面的女真兵神情有异,紧接着一把短刀抵住我的咽喉,只要稍一用力,我的脑袋就得搬家。
果然,我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宋人,被他们抢来的。”女真兵眼中眸光闪烁,静静地不说话。
脚步声起,两个真正的女真兵走了过来,抵在颈上的短刀立刻凑近几分,我大着胆子盯住他的眼睛,尽可能真诚地说:“相信我。”他和我对视片刻,颈上一松,那把短刀不见了。
两个女真兵走到我面前,我冲他们微微一笑。
他们回以一笑,擦身而过,消失在黑暗中。
我松了口气,朝他眨眨眼:“你快走吧,这里很危险。”
他沉默片刻,忽道:“你住哪间帐篷?”我朝西面一指:“那间最小的。”他扭头望了望,冲我点点头,迅速纵身而去。
我回到帐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爬起身,找了张纸,信笔写道:“人生若只如初见……。”还没写完,外面传来喊杀声,凑到窗前一看,营地上金兵四处乱跑,大喊着女真话,人叫马嘶,乱成一团。
门帘一掀,那个女真兵闯了进来,上前拉住我的手,“快走。”我脑子里什么都不及想了,只顾跟着他出了帐篷,只见四面人影幢幢,无数穿着宋军衣甲的大汉和金兵厮杀在一处,我心里明白是宋人的军队,趁夜偷袭敌营。
我悄悄瞄了一眼女真兵,他果然厉害啊,这么快就发起突袭,同时我担心着青翼,不,应该是小王爷,他会不会有事。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趁乱穿过营地,有一伙头上扎着红头巾的汉子牵着马迎上来叫道:“七爷,就是他?”我一愣,原来这假女真兵叫七爷,他的年纪看起来不大,这些汉子却似乎对他尊敬得很。
七爷嗯了一声,抱住我上马,一行人打马便走,飞也似离了混乱的军营,我不停回首,直到火光再也看不见为止。
七爷的军队驻扎在化西一处山岗下,只有几千人,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勇武汉子。
到了军营我才知道,七爷就是屡次在战场上和小王爷交手的少年将军岳轻尘,此时,他年方十八岁,却已是一员立下不少战功的猛将。
七爷本打算派人送我去临海,因为我告诉他我的父母在临海,这时,小王爷率领的部队突然袭击了七爷派出去巡逻的骑兵,死伤了不少宋军。
我自然而然地加入抢救伤员的大夫之中,现代消毒手法加上养父的言传身教,经我手治愈了不少伤员,爆发伤口感染的概率降低了一半多,那些军医都很吃惊,纷纷向我请教,七爷知道后,不再提送我走的事,而我也无可无不可地留在了他身边。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朝中突然有人参了七爷一本,说他贻误军机,损兵折将,结果战功赫赫的七爷被停职,勒令回京。
军中将士都很愤慨,我也很不平,宋朝就是爱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七爷什么都没说,背起行囊上路,临行前他把我叫到大帐,递给我一些盘缠:“明天有人送你去临海。”
我把银子推回去:“不,我要跟你一起走。”
他诧异地挑眉:“为什么?”
“我想去临安看看。”
他沉默片刻,开口说:“好吧,我身边正缺个得力的人,你是个可造之才。”
我微笑了:“多谢七爷夸奖。”
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启程。”
就这样,我和失意的七爷踏上了去临安的路。
岳轻尘赠给我一把短刀防身之用,这把刀据说是他从女真人身上缴获来的,利可断金。
我很珍惜,把它小心地佩戴在腰上。
第一天,走得很顺利,到了晚上,我终于发现和男人同行的尴尬了,七爷认为我是男孩,所以他只要了一间房,和我同住。
这一晚,七爷躺在我身边,我翻了个身,刚合上眼,他从身后抱住我,我立刻扭头看他。
他淡淡地说:“天冷,抱着暖和。”
我知道我想得太多了,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未满九岁的小男孩。
天冷,抱着确实暖和,放下心理负担,在这个男人陌生的怀抱里,我居然睡得很香。
到达临安的时候,正是黄昏,酒肆饭馆坐满食客,七爷领着我进了一家规模稍大的饭馆,这些日子相伴,我发现他是个有洁癖的人。
恰巧我也是个有洁癖的人,我们倒还处得来。
闲话少提了,我们此刻坐在二楼窗前,这个位子是七爷争来的,本来没有位子,他冲着小二冷冷地睇了一眼,拍拍腰上的长剑,小二就把我们让到这里来了。
我想,七爷的目光是相当凌厉的,不过,他从不会用那种目光看我。
吃完面,我抬起头,注意到新上来一个客人,白面长须,长得慈眉善目,象一位忠厚的长者,他的随从不敢坐,侍立一旁看他优雅地吃着。
我多看了他几眼,他便回看我,目光相当地锐利,有一种试图掌控一切的自信。
我若无其事地转移视线,投向窗外,他有些诧异,平时遇到他这种逼视,能泰然自若的人并不多,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孩子。
砰,隔壁的桌子被人锤得咚咚响,我回头一看,是两个年轻人,书生打扮,满脸义愤填膺。
“朝廷腐败,甘心屈附金狗,是可忍,孰不可忍。”
“乔行简饱读诗书,不知国之有难,竟上折恳求继续纳币以事仇敌,文人之大辱啊。”
我这时方明白,他们指的是提举淮西常平乔行简提出的:仍给岁币,助金拒蒙古的建议。
书生没有亲见,那晓得蒙古人的厉害。
我轻声道:“竟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长者立刻看向我,目中隐有探究之色。
那两个书生也回头来看,见只是个小孩,以为童言,不以为意,继续捶胸顿足,誓要杀乔行简泄愤。
岳轻尘哼道:“多事。”手里已取了铜钱放在桌上,起身便走,我只得跟上去,下了饭馆走上大街,不服气道:“难道我说错了吗?金若亡,蒙古兵就会长驱而入,宋国焉有独存之理。”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地冲我们打招呼。
我认出他是方才那个白面长须者的随从,他自称史毕,说是主人家有请,岳轻尘道:“你家主人何许人也?”
中年人拱手道:“临安人氏,请两位公子移尊一叙。”
岳轻尘推辞道:“请转告令主人,素昧平生,不便相见。”
中年人一再相请:“主人说了,若请不到两位公子,小人必受重罚。”
我好奇心起,忍不住插话:“七爷,人家盛情难却,去看看也好。”
岳轻尘睇了我一眼,无奈道:“好吧。”
行不多时,到了地方,原来是一道画舫,华灯高照,美仑美奂。
史毕将我们让到门外,冲里面朗声道:“大人,贵客到了。”
门帘一掀,里面坐着的,正是饭馆里那位白面长者。
他见了我们也不起身,只淡淡笑道:“老夫史弥远。”
我微微一震,想不到这位慈祥的长者就是专权二十多年的两朝权相史弥远,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奸臣。
岳轻尘表情微讶,很快拉着我躬身行礼:“下官岳轻尘见过史大人。”
史弥远和颜悦色地请我们入坐,几句寒喧后切入正题:“老夫有句话想问问小公子,何为唇亡齿寒?”
我想起史弥远是朝中坚定的主和派,一贯对金国奴颜媚骨,甘为爪牙,心中了悟,有意道:“当初朝廷借金灭辽以致失中原,若借蒙灭金难保不失江左。”
史弥远面露惊异之色:“敢问小公子今年多大?”
“快满九岁了。”我答道。
史弥远朗声大笑:“好,好,很好,岳将军,你果然有识人之才。”
岳轻尘面不改色:“不敢,不敢。”
史弥远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札,示意史毕接过,交给岳轻尘:“岳将军,这是老夫的亲笔书信,把它交给吏部尚书,自有用处。”
岳轻尘并不接信,起身道:“不必了,下官告辞。”
我接了信,对史弥远道:“将军性情直率,不喜受人恩惠,并非针对大人,我去劝劝他。”
史弥远微笑颔首:“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将来必有大成。”
“多谢大人。”我行了一礼,出了画舫,大喊七爷请留步,他停下来,背身不肯看我。
我走近他道:“我知道七爷不愿和这些投降派同流合污,其实我也不愿,然而,七爷有没有想过,国之将亡,匹夫有责,若能保住江南,就算让我受千夫所指,我亦心甘情愿。”
他身躯一震,回头看向我。
我挥了挥手里的信:“这是一个机会,有了它,七爷可以为国效力,实现心中抱负,道清此生愿追随七爷,助七爷一臂之力。”
他走过来,接了我手里的信,朗声道:“好,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说完,他突然抱住我,往空中一抛,在我惊呼声中,大笑着接住我。
把史弥远的信交给吏部尚书,接下来的日子,我和七爷在驿馆里等消息。
馆外一里有一条小河,七爷常带我去钓鱼,水清鱼多,一天下来收获不少,他钓鱼的时候,我陪在他身边,给他讲西游记,他静静地听,听完了笑笑,抬手敲敲我的小脑袋,有次兴致来了,他说他要做孙悟空,我便说我是紫霞仙子,他问我,紫霞仙子是谁,我答得口快:孙悟空的意中人。
他哈哈大笑,我自知失言,赶紧岔开,给他讲许仙和白娘子,一天就这样匆匆地过去。
有的时候,我想,如果能和七爷这样过一生,也是一种快乐。
等待并不长,一个月后,平静的生活结束了,七爷不但没被免职,反倒得到褒奖,被朝廷任为扬州通判,即日赴任。
这个职位不大,却是升迁最快的官职,史弥远有心把七爷收归门下,临行前,他亲自在临江阁摆酒,为七爷饯行,说完官场的套话,酒足饭饱,史弥远拍着七爷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岳贤侄,好好干,大宋江山以后就仰仗你们这些后生小辈。”
曲终宴散,我被史弥远单独留下,他问道:“你叫谢道清?”
我答道:“不错。”
他抚须道:“前任宰相谢深甫是你什么人?”
面对他锐利的目光,我知道无法再隐瞒,回道:“是小人的祖父。”
他接下来说:“老夫听闻谢深甫有一个孙女,也叫谢道清。”
我不慌不忙行了个屈膝礼:“行走江湖,不得已女扮男装,请大人见谅。”
他盯着我看了一回,放声大笑:“好你个小丫头。”
我微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史大人。”
“好了,你一个小丫头,跟随岳贤侄多有不便,以后就住在老夫的景园吧。”他三言两语决定了我的未来。
这是我自认识七爷,第一次和他分开,天还没亮,他启程出临安,我一直送到长亭外,他问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
我答道:“史大人的意思,我还小,以后再去不迟。”
“好吧。”他抬起大手,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头:“以后去,我等你。”
我揉了揉生疼的脑袋,目送他的车马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