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为瓦全》屋漏恒

48、出狱1

　　我从来没有这么目标明确过。
　　我本想约师姐在我俩以前喜欢去的餐厅见面，但迫切袒露之情容不得我搞这些礼数了。
　　当电话里同她说完我跟宋的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我忽然有点担心，看不到那边的表情，不知道她真实的想法，我欺瞒了最为照顾我的人，她是我长姐一般的存在。
　　“你们都看好他，不看好的大概只有我这个当事人了，我决定先试试，大概这让他觉得我玩弄了他的感情，他觉得不值，然后我遭了报应。”
　　“等等，你说你不看好他，对吗？”
　　“是。”我诚实回答，现在想来，我的直觉从没欺骗过我，对于一个独自在外生活，无牵无挂的人，往往要做到未雨绸缪才能不受大损害地安稳过日，直觉就是最好的防身武器，但人年轻时最大的问题就是，情感会左右理智，更别提覆盖掉昙花一现的少数派直觉了，我也不例外。
　　“那你为什么要决定试？缺爱吗？还是你寡不敌众，替别人谈恋爱？”
　　我在电话一头苦笑，“当时太自信了，认为人可以改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吧？”那边喃喃道：“你知道下个月十六号他结婚吗？”
　　预料中的天崩地裂并没有来，说真心话，要找到宋并不难，多大的城市啊？我闭着眼睛靠嗅觉都可以找到他，难的是我得面对自己的失败，去从走入我心底最深的人那儿，听这世界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的真相，这一刻我等了几年了，然而真正来临的时候，却好像听隔壁老王要二婚了一样，出奇的平静。
　　“不知道。”
　　“哦。”
　　平静中她结束了我的忏悔，我以为她会为我当这么些年包子而痛骂我一顿，没有谁比她更厌恶情感的背叛，在我和她看来，合，就是至亲，不合，就是陌路，我与宋的过去就是我的至亲大事，我向她隐瞒，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至亲的背叛，于是我明白，我深深地伤了她。

　　我走下楼，夏竹正坐在他的车里，在门卫的指导下倒入停车位。
　　夏竹下车后看见我裹着毛线外套却夹着一双凉拖鞋，怔住，明摆着我不想走出大门。
　　“走，我请你喝咖啡。”他神色如常。
　　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这是附近环境最好的一家，看来他事先勘察过地形，夏竹认为自己诚意十足，替我点了咖啡又为我拉开椅子，轻车熟路又风度翩翩，等到我坐定，他双手互扣搭在桌面上：“告诉你个好消息，合同签了。”
　　“然后呢？”
　　“回来帮我好吗？”这话夏竹说得非常诚挚，他的神情也是非常诚挚，就好像之前那个狗眼看人低的是他孪生兄弟，“平台很出名，就算新商家和他们合作，也会很快火爆，合作一开始，我们的计划就走上正道了，我有信心做好公司，你呢？”
　　“哦，你说的是这事。”我表示才反应过来，同时——某个油滑的人在车里调戏我，在华丽的走廊上被追债，我识破了他的伪装，却让夏竹丧了底气等等这些令我不快的事也像前尘往事浮现在眼前，“对了，你要辞职，而不是让搞砸的我辞职。”
　　夏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们谈谈接下来的计划……”
　　“你为什么不动用你电视媒体资源？要去你不熟悉的网络媒体深水区里摸？难道你们电视媒体不一向瞧不起网络媒体吗？”
　　“今天我找你不是谈这些，你对我们未来的战略伙伴不感兴趣吗？我还带了合同……”
　　“我饿了。”

　　夏竹望了望头顶的拉面店牌子，露出了惊吓的表情，但转瞬就掩盖了。
　　“哈哈哈哈——堂堂一个新闻节目主持人，居然被骗子玩弄鼓掌，你们那栏目常年哪家偷了哪家的电，哪家汉子偷了哪家媳妇，比焦点访谈还接地气，也会遭骗？哈哈哈。”
　　夏竹只当没听到我的嘲笑，呼啦呼啦吃着他的拉面。
　　“不好意思，借一下盐。”隔壁桌的伸来一只手，从我们中间拿走盐瓶。
　　我问：“你念什么的？”
　　他叹了口气，“酒店管理。”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拍桌子大笑。
　　夏竹停下筷子，无奈地看着我，“酒店管理就不能管理公司吗？”
　　“不，我是觉得太巧了，我也和你一样。”我拿大指头比比自己，“我，摄影师。”指头指向他，“现在，你的助理。”
　　后面又伸来一只手，借走桌上的醋。
　　夏竹没了不以为然，他问：“康淑，你到底想要什么职位？看得出做我的助理你很不乐意。”
　　我大呼小叫：“为了配合你，我把留了几年的长发都剪了，你觉得我诚意还不够？”
　　夏竹不为所惑，“你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你只是在尽责，但志不在此，你知道我是做主持的，我见过很多人，无论什么阶层，我都跟他们有过接触，采访形式，了解过他们的内心。说吧，你到底想要个什么职位？然后好好帮我。”
　　“摄影师。”
　　他很愕然，“你之前不一直是吗？”
　　我苦笑。
　　“摄影师不赚钱，你看大A就知道了，全公司领导阶层就他没有配车。”脱口而出后，他意识到自己在对他的合伙人指手画脚，便转换成HR的语气：“有没有考虑过做我的搭档，帮我一起推动这家公司的发展？”
　　“我干的不就是你的助理吗？”
　　他笑起来，播音主持の一口白牙笑，“我要你全力。”
　　“那你考虑过，我做摄影师也能为公司带来价值吗？”
　　“你当摄影师创造的价值比不上做我的搭档。”
　　觉得做摄影师是个赔钱职业的，至少大部分人都会赔钱，这大部分人中就囊括我，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认为，就连我最亲近的人也这么认为，只有一个半不这么认为，一个是李晶，半个是我。我可以想象夏竹眼中坐对面那个人是什么样子：活了三十岁还没穿过一套上千块的正装的女人，遇见有人买单的机会，咬着牙都要把自己塞进一套不过是别人日常搭配之一的衣服里，吃东西只会去吃快餐式，一脸浮肿，眼神躲闪，没有这个年龄的女人最基本的点根烟云吞雾绕诉说落魄的风情，于是我说“我要做个摄影师”，他无疑怀疑我没经历风雨，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说“我的梦想是”那套。
　　肩膀被一支手摸住，原来还真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坐我后面，突然私人空间插进一个泛起甜美笑容的陌生人，而且一看就是经历过社交组织培养，比如她这个年龄的社交组织学生会，我咽下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能帮我捡一下你们桌下的笔吗？”她对我说。
　　这家拉面店特别狭窄，我得蹲下去才能看到得桌底，一蹲下，就发现对面的男士皮鞋紧紧踩着一支笔。
　　我摸着下巴玩味了，夏竹是没听到人家说话吗？这只脚一动不动踩着笔的样子，可不像是不小心，反倒像故意用力踩得又稳又准，笔壳都碎了。
　　这时，皮鞋慢慢挪开，夏竹那张脸出现在我对面，一瞬间，他泛起神秘的笑容，然后拾了笔离开桌底。
　　我听见专业的主播口音颇为诧异地问：“是这支吗？”
　　女孩发出低呼，“唉，破了。”
　　接下来就没动静了。
　　我撑起来的时候，就见到女孩扭着脖子眼巴巴朝着对面视而不见虎吸拉面的夏竹，我撑起来挡住了她，她天真的表情不改，只改了一下朝向角度，绕开我，脖子拉成长颈鹿，“你长得好像午间十分钟的主持人。”
　　另一只长颈鹿伸了过来，“我也觉得，看了你好久了。”还是个男的。
　　陆陆续续有长颈鹿的围了过来，夏竹抿了口茶，从公事包里抽出一支笔放我面前。
　　我以为他是太饿都没空跟人说话，“妹妹，这儿有新的，你拿去。”我将夏竹的笔给女孩，她看也不看接过，兴趣很浓地盯着夏竹，夏竹的冷淡也成了吸引力加分项。
　　“妹妹，要不要我和你换个位置？你脖子这么扭着，我看着都累。”
　　夏竹哑然失笑，“康助理，到底你是助理还是我是助理？”
　　我本来也只是说笑，不想女孩当真了，马上坐到我旁边，兴奋地说：“我是播音主持系大二学生，平日里都有看省台的节目，你是我特别尊重的一位媒体工作者，我有个师哥也在省电视台，他经常跟我们聊里面的人，他说你特别敬业，从来不请假，很多节目的策划人也是你……”
　　“下岗了。”
　　“嘎？”
　　“我已经下岗了。”
　　四周鸦雀无声。
　　“工资低，每个月的钱仅够个人吃饭，其他开销全是我家人承担，我就是个吃白饭的，没看见午间十分钟的十分钟全是家长里短老太婆和媳妇？如果你没有一个开公司的亲哥哥，还想在这个城市立足，我劝你尽早转行，当野模都比这个赚钱。”夏竹吹了吹面汤，若无其事地喝起来，面汤早就凉了，不过他把面汤当茶喝的样子的确让他的话既邪恶，又听上去很意味深长，女孩的表情是既不敢置信，又饱受打击，我都不忍心看了。
　　我不认为十万块合作费说给就给的人会吃不起饭，除非他觉得吃饭是一件没意义的事，虽然他曾经是个公众人物，但他丝毫没有享受公众人物光环的自觉，和展会那时一脸虚伪笑容的走穴主持人截然不同得像两个人。这个女孩被他不待见的根本原因太显而易见了，一身学生气的打扮，一看就不能给身穿西装的他带来实际利益，更何况这个人正陷入新接手的公司充满扶不起的阿斗的困境里，连应付搭讪的闲工夫都没有，他骨子里就是个威尼斯商人，翅膀还没长硬版的。
　　回过头，夏竹体贴地问：“再要一份吃的？”
　　“不了，我想走了。”话已经说得这么白，我明白他今天要来表达的了。
　　“在外面等我。”他起身快速去结账。
　　我们两人走到我家门前的十字路口，这儿有一根路灯，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夏竹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可能不知道，今年是公司最后一次机会了。”
　　“哦。”
　　“人一辈子实现自我的机会虽说很多，但最合适的，其实只有一次，我不想错过，所以才辞掉之前你们这些人眼中所谓的光鲜职业。”
　　“哦。”
　　“你想做回摄影师，我可以帮你达成愿望，但现在最紧要的就是让公司能坚持到明年。”
　　“我说，你为什么不认为现在的困难地步是因为最根本最基础的事情没有做好，所导致的？”
　　“同一种风格，所有同行都在拍，为什么有的可以客流满员，有的却赚不饱稀饭钱？成功，百分之九十九看营销，百分之一看汗水，我们没有范思哲，不足以改变市场走向。”
　　“你闭上眼睛。”
　　“干什么？”夏竹还是很配合地闭上眼，这样今天的诚意他就可以给自己打一百零一分了。
　　“这个红绿灯口子时间很长，我们站在这里说话，已经过了两次绿灯，一共四分钟左右，请你说出你旁边路灯杆子的影子指向朝哪。”
　　夏竹紧抿下唇，很不喜欢我出的题，这是个简单到回答不出的问题，要说他有什么优点，那就是他认定了的事情，就会遵守到底，于是他真的闭着眼努力回忆，后来应该觉得思考得太久会像个笨蛋，他坚定地指出了答案。
　　“睁眼吧。”
　　答错题让他很不高兴，“这能说明什么？”
　　“你别难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注意这些小事，答对的人只会是常年埋着头专心走路，熟悉这条路点点滴滴的那个人，这人就是百分之一，成功的百分之一。”
　　夏竹还想反驳什么，绿灯亮了，我走上马路线，朝后面挥挥手，“你放心，明天我会上班的，如果今晚不失眠的话。”
　　这王八蛋，昨天医生在他面前说了我神经衰弱，还请我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