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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我叫林云娘,人称素手丹青。
      自幼爱习画,一支笔在我手中如有神助。我尤擅仕女图,因为环境的关系,神韵宛然,纤毫毕现。自闺阁中流传出去,也价值不菲,只称“云娘手墨”,其实我心中清楚,这一半是以助家声,一半以丰家境。
      继母十分精明。当时我尚且不知她更高远的打算,顾自在作画读诗之余想象心中如意郎君。
      我是在七月十五中元节遇见了他。
      中元节,风行戴鬼脸面具在满街看花灯闹花灯。在之前我就精心描画了一幅狰狞可怖的鬼脸面具,瞒了家人侍女,偷偷自偏园翻墙出去。
      自幼养在深闺,自诗书中读到多少民间娱乐,譬如放河灯、猜灯谜、游船河,丝竹笙歌,娇娘俏语,在在使人迷。
      果然风流尽现、花市灯如昼。大多数人戴着种种不同面具在嬉笑玩闹,辨不清男女老少,只听见笑语喧天,我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细细观看花灯猜测灯谜,与所有不相识人一道笑叫,十分畅快,十分自由自在。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仰着脸仔细观看一盏走马灯,所有灯光似乎打在他脸上,脸容如玉,身量颀长,秀逸不群。我略略看一眼那灯,正是我不久前所作月宫嫦娥图,应人所约制成衣袂如风。他留连不去。他再三观赏。
      车如流水马如龙,自他与我身侧匆匆而过,通通化为背景。
      隐约中,听得有人唤“王兄,这一幅画,可是你要找的云娘手墨?”他回头,急急行来,我躲避不及,正正被他撞倒。
      如同梦幻,他温和道歉,轻轻搀扶,在望着我脸时,略怔了一怔,我说:多谢。他又一怔,我轻轻一笑,摘下面具,他迷惑、恍然、微笑,俯身长揖,我笑而旋离。

      读书、作画,时时凝睇、出神、微笑。镜中容颜娇欲语。
      继母登楼,喜气洋洋:“云娘,你终身有托。”她笑容可掬:“你可知邻城谁来托亲?”邻城。那晚灯市相遇后,我曾躲于画坊眼见他买走我的画,并听他言:“在下邻城王生。”我喜上眉梢。
      继母更喜:“京中豪富陈家公子陈丰年。呵呵,我将云娘之画名扬各城,陈公子便是慕名而来。你爹爹已应了聘礼,贺喜女儿。”

      钗乱发篷,衣裳沾上无数尘灰脏渍,我一路狂奔。
      爹爹至恨私相授受,虽然我与王生一句交谈也无;爹爹最听继母枕边语,继母处心积虑,断无可挽。我只得不置一词,假装听从,暗觅时机半夜偷逃而出。
      邻城王生。我奔向邻城。
      荒不择路,只知往偏僻处走。当我头晕脑涨立定身躯,才发觉竟然置身荒郊乱坟岗,彼时天已渐暗,我脚软心慌,十分惊怕,只得闭上眼睛埋头直走。
      我撞上一个温软东西。尖叫,错脚摔倒。
      那一把温和声音响起:“你是谁?怎地在荒坟中奔走?”蓦然抬头。谁说这世上没有缘分?

      王生引我入一屋,四顾无人,问:“这是哪里?”他微笑:“这是我的书斋,平日不会有人来。你既然是逃离恶母,当避人耳目为佳。”我内心忐忑,说:“那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温柔道:“当然。”我定下心,略整云发,自案头境中看到狼狈模样,忍不住笑。他怔怔望我:“我好似见过姑娘。”我扬眉,笑:“那么想想看。”他凝神,脸上略有所思,却不再作答,顾自说:“书斋后有井,我已打了水在那里,姑娘自行梳洗休息,我先走了。”走了自然会回来。通常是,他温书,我在他身后亦自行读书。起先只是各顾各,慢慢的,说笑渐起,我喜念词,他爱诗,你一句,我一句,倒也联珠成对。他读书到欢喜处,会轻轻击案,然后回首道:“真娘,你且来听这一段。”然后听,然后评,然后他辩,然后相视而笑。
      我亦会胡搅蛮缠,当彼时,他瞪大双眼,气不可抑,我嘻笑躲开,他忘形,便来捉我,笑闹之间肌肤相亲。
      都怔住,我气息微微,他急促呼吸,眼见他冠玉般脸渐凑渐近,脑中掠过画坊中他细观我画,神容皆醉的模样。我逃婚离家、荒郊奔泊,为的不就是倚托乔木?他知我心知我意,夫复何求。我满足地轻叹。

      书斋日月短。晨起,打散了他的头发为他梳洗,口咬象牙梳,手挽黑发结,他常举了镜子来看我容颜,长叹:真娘,真娘,你真美貌。我抿嘴轻笑,若终有一日他知晓我是云娘,不知是惊是喜?
      我不作梳洗,赖于他怀中,娇纵问:相公可爱云娘?他笑:有真娘,何须云娘?我嘻嘻笑:可云娘画幅相公珍如拱璧呢。他握住我双手,说:天下珍宝所在多有,我有福得真娘,而又有福得云娘丹青,于愿足矣。
      我滑下地,伏于他膝,暗暗偷笑。他伸手抚我散发,含笑吟道:上元谁夫人,偏得王母娇?嵯峨三角髻,余发散垂腰。
      我随口回他:有客有客名王生,白头乱发垂过耳。
      他笑不可抑:你梳到如今还未梳好我头发,嗯,但愿我白头乱发时仍有真娘为我梳洗。
      我懒懒伸手于他膝,道:若相公不负我,又有何难?
      他道:若王生负卿,定遭剖腹剜心之苦楚。

      王生不在时,我有时手痒,便紧闭了门窗,调低了烛火,素描丹青为乐。画成,细细琢磨,然后藏于书斋后杂物房。
      一日正画好一幅赏春图,门被咚咚敲响,心头一惊,将笔墨画纸通通扔于书架后,开了门,却见一雍容华美女子微笑立在门前。王生站在她身后笑如春风:“真娘,这就是我夫人陈氏。”我一惊,陈氏早已和气地拉过我手:“果然绝代风姿,妹妹好容貌。”王生笑:“真娘不必担心,我早说过夫人贤惠,如今你们相识,日后真娘便不会孤单了。”我只得施礼,陈氏忙忙扶起,笑道:“妹妹不必拘礼,往后姐妹相称即可。这次来接妹妹先去拜见公婆,待风声过后便接妹妹过大宅。”她仔细打量我,温柔可亲,十分大方和善。我含羞低头,心中不禁生出亲近之意来。
      王生一旁微笑。

      自此陈氏常来书斋,送来衣衾及各种器具,时时与我讲话解闷。我自幼丧母,继母待我虽好,那好里面自是有莫大深意在,唯有陈氏,如春风拂面,无比温暖贴心。
      那日与陈氏边走边说,不意间行近大宅,我连忙止步,轻轻说:姐姐,我们回去吧。她一惊,连连跺脚:“这真是糊涂了,要叫人看到了可不得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传将过来:“二妹,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啊?”后院门不知何时打开,那声音的主人含笑缓缓走进来,轻袍缓带,俊逸不凡,一眼看到我,他忽然呆住,目不转睛,似乎深受震荡。陈氏忙说:“大堂兄好好地跑来这里做什么?我和相公的新侍女正交待事情呢。”他呆立半晌,口中方“哦”了一声。陈氏对我说:“你且先去书斋打扫。大堂兄,我们回去吧。”我心中狐疑,一路慢慢走回书斋。
      百无聊赖,铺了纸,执笔写字:苒苒流云牵仿像,迟迟艳日助醺酣。何须拊手歌桃叶,已觉王郎思不堪。漫声轻吟。
      “好一个已觉王郎思不堪!”我蓦然抬头,那男子赫然立于窗前。大惊失色。
      惊问:“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望着我,很仔细,笑意中竟有无限酸楚:“你又是谁?你又来这里做什么?”我跌坐椅中,无言以对。
      他轻轻叹气:“林云娘,我不会认错,你便是素手丹青林云娘。”再度大惊而起。急急反驳:“公子何出此言,我只是一个平民女子,得王公子厚爱,暂居书斋洒扫而已。”他凝神相望:“你知道我是谁?半年前山神庙你与你继母求香,多少人远远观望,艳羡称颂素手丹青林云娘花容月貌,我在一侧曾仔细端详。回家后搜寻云娘手墨,爱不释手,于是托媒求亲,你父亲一口应允,事过不久却传出信来,说林云娘身染疾病,正寻医治疗,我家派名医上门,却被婉拒。我已是十分疑惑。今日却见你在此……”他转过身去。
      我怔住。
      他背着身,轻声问我:“你与王生有前盟?”我说:“不。”他道:“那么是碰巧?我听二妹说,王生于荒郊野坟处遇着你。大约是你逃离林府之日。”声音中的苦涩令我难过。我只得轻轻说:“不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我与王郎初见。我并非负你,只是初见已倾心,再无他人可容。”他呵呵笑出声来,却见他浑身微颤。许久。许久。
      然后他转过身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后退一步:“什么?”他微笑,脸容若有所思:“我爱慕云娘你容貌尚在其次,只你一手丹青妙绝人世,你能否为我亲手画一幅自画像?我此生与云娘无缘,但只求你丹青与容颜常伴身侧。”他长长一揖,半晌不起。
      我愣住,点头应允。

      风平浪静。我与王生终日缱绻,把手作诗,口角噙香。
      一日王生自大宅过来,边脱外衣边奇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我一惊:“鬼?”王生皱眉:“可不是。大宅这一个月来频频出奇事,一会儿丫环洗澡不见了衣服,一会儿家丁信誓旦旦见着青面恶鬼游荡,还有,老夫人被吓着了。”我说:“难怪姐姐多日不来了。相公,那你应该在大宅侍候着才是。”王生摇头:“可是真娘你一人在此,我放心不下。”我想起他说的恶鬼,呆了一呆,勉强笑道:“不妨事的,我看也不会有什么恶鬼,多半是疑心而已,相公过去住着定定人心也是好的。”

      我点起烛火,关紧门户,铺好纸笔。王生住大宅已有几日,甚无聊,忽然想起答应陈丰年的事情,心中十分歉疚,前阵子与王生日夜相伴竟忘个干净。
      轻轻站起来,取出逃离家门时带来的包袱,抖开,那个精心描画、初次相见的面具宛然在目。我轻轻戴上。我要戴着它画自己容颜,看能否画得音容宛然,功力依旧,何况,这面具,教我想起王生轻轻搀扶、痴痴凝视。王生不至,以它相思。
      描珠翠、画彩衣,一日画一些,至第五日,大致描画完毕,宛如真人,大小毕肖。我细细琢磨,十分满意。
      支颐独坐,触目所及,尽是王生衣物笔砚,不由神思漫游。“七月十五中元节,我与王郎初见。我并非负你,只是初见已倾心,再无他人可容。”这一句自己说的话,甜蜜响在耳侧,轻笑出声:王郎王郎,相公相公。
      再执笔,于画上描最后一笔。
      窗外传来哗啦一声。我顿笔,愕然。略怔,奔向窗口,一块大石在窗下倾斜,王生苍白面色一角青衫自屋角一晃而过。
      窗纸有洞,洞痕陈旧已久。
      扶窗,十分奇怪。

      王生经月不至。心中惑极,远远盘亘大宅后院门,了无人烟,亦无半分声息。忽一日想起王生所说大宅闹鬼,心中惊恐,我久居书斋,并无人知,难道……
      不管了,直奔后院,却见院门紧锁。不明所以,转而奔往大宅门口。
      大宅门口的家仆瑟瑟发抖,我正欲开口,他们呼啸一声,齐齐逃入门中,连大门也忘了关上。更增疑惑。
      抬头却见门梁上悬一道家拂尘,柱上分别封有鬼符。我正要举步,石狮子后一丫环连滚带爬出来,我低头,她尖叫:“鬼!鬼!”她指着我,一脸惊怖。
      大门内众人奔走,看着我的目光俱都恐惧无比。
      我怔住。我,是,鬼?
      不不不,我怎么是鬼?王生,王郎,我一把扯下拂尘,疾步冲进大门。
      我来过这里,陈氏带我拜见公婆时走过。转珠户,过回廊,大堂门中,他们全挤在一起,浑身颤抖。
      王生,他坐在一侧,面色苍白,如丧考妣。他怕我?我不信,我缓缓伸手:“王郎,相公。”他惊恐后移,眼光哀求,那原有的柔情蜜意全无踪影。我轻轻说:“我是真娘,我不是鬼,你与我相处这么久,你怎么会认为我是鬼?相公,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是鬼。”一对老人突然跪下频频磕头:“大仙,饶了我们吧,我们近日无怨往日无仇,念在我们曾善待你,你饶了我们吧。”我突然惊怕起来,这不是真的,我转向陈氏,哀求:“姐姐,你信我,我不是鬼。我是人啊。”陈氏后退:“你,你饶了我们罢。我和相公一向都待你好,你发发慈悲,放过我们可好?”转而是她苦苦哀求:“如果你不是鬼,你怎么会在荒郊野坟出现?你怎么会和林云娘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林云娘明明好生生在家养病,是因为你知道相公一直爱慕林云娘绝世风姿啊。是你以人皮为画纸,画成她的模样……”她在磕头。
      我不能相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又转向王生,跪下来:“王郎,是我一直瞒着你,我其实就是林云娘,我不敢告诉王郎,是因为怕风声外泄连累王家;我不愿许婚陈家,是因为七月十五……”他狂叫:“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了,我见过你,我见过你的真面目!中元节群鬼出动,你……你……”我缓缓站起来,心中一片冰凉。慢慢回首,陈氏转过脸去,眼中,分明有一丝冷芒,嘴角满含冷笑。
      我轻轻地说:“相公,你可记得你说过,此生你若负我,定遭剖腹剜心?”他惊极,竟自哑了。
      我不禁轻声笑起来。我转身慢慢走出大门。
      大门侧衣袂一闪,俊逸男子脸含冷酷,愤恨而笑。

      书斋中,我手抚面具,那一月何以大宅闹鬼?那一天他何以惊呼而逃?拂尘高悬,院门紧锁,陈丰年情真意切,陈氏频频看顾,这背后。
      我凄然而笑。是我的错。
      我环顾书斋,包袱已收拾好,我无处可去,可我又能留下来吗?桌上的我娇笑如花,我提笔,写下:“云娘手墨。”我缓缓戴上面具,闭上双目,泪如雨下。
      窗棱破裂,碎木飞溅,我一呆,肩头击中,正待转身。
      心口一凉。
      剧痛。我低头望朐口,难以置信,拼力回头。
      耳中方回响暴喝:“何方妖孽!”黄衫道士正怒目相视。窗外,王生与陈氏相扶而立。
      面具中裂,重重坠地。
      我浑身冰冷。耳侧响起他的声音:“若王生负卿,定遭剖腹剜心之苦楚。”他怕,所以是我被剖腹剜心。
      我垂下头,滴下最后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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