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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三月的江南,雨浠浠沥沥地下着,卢雨桐打着一柄十六骨的紫竹绘伞站在渡口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江面,藕色衣衫的下摆已经被浸透,有寒气若隐若现地从他的脚边升起,他的眼瞳里浮着淡淡的湿润,一如江上烟雨氤氲。
      天边,灰红的帆影渐近。
      是商船。
      雨桐的眼在一瞬间明亮起来。
      船,慢慢靠港,一个青衫男子沾着漫天霖丝步履安然地走下跳板。
      姐夫。雨桐迎上去,用整把伞去遮男子头顶的那方天。
      夕然。男子的声音沉稳。
      雨桐应声,细小的水珠从他的额发颗颗上点落。
      看着雨桐已泡在雨中,男子略微拧眉,不由分说要地接过雨桐手中的伞为他遮挡。
      雨桐却固执地不愿松手,两人在原地有了一小片刻的僵持。
      而后,男子实在拗不过雨桐,夺了伞拉着他坐上了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油壁车。
      这次回来能住几天?干爽的车内,雨桐看着身边男人的侧影不着痕迹地表示着自己的期许。
      等后天你姐姐的忌日过了就走。男人的语气是淡的,躲避着什么似的。
      雨桐默然,抬手挑起车帘独自观望街景。
      雨斜扫进车内,落在他的脸上,又一次打湿他的额发。
      男子抬手,稍有迟疑,而后果断地拉过雨桐手中的半幅帘子,重又合上。
      一路上,两人再无言语。

      雨桐的父亲卢兴恒是江南首屈一指的茶商,膝下有卢萤思和卢雨桐一双儿女,早年商场得意与扬州盐商世家龚家结了亲,女婿就是龚家的独子龚展,当时人都说卢家大小姐和龚家大公子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无奈九年前江南爆发一场罕见的疫病,卢老爷和卢夫人都未能等到看着女儿风光出阁就撒手人寰了,只留下了一双子女和万贯家财。卢氏姐弟年幼且身披万金恐有性命之忧,卢老夫人顾念姐弟二人,且卢萤思和龚展又有婚约在先,便把他们接去扬州一同抚养。
      四年后卢萤思年满十八,龚府极尽铺张地把她迎娶进门,可怜红颜薄命,卢萤思在嫁进龚府的第一年冬染上了痨症没开春就没了。
      卢萤思临终时把弟弟托付给了龚展。龚展便带着卢雨桐回到卢家老宅。那年卢雨桐十五岁,龚展二十三岁。
      此后,龚展就一边独自经营着卢展两家的生意,一边照顾着雨桐。
      只是,面上龚展是在照管着雨桐,但其实因为常年在外经商,一年中龚展真正在雨桐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
      但,每年卢萤思的忌日,无论身在哪里,龚展都会赶回来。

      雨桐觉得龚展总是在躲着他,几乎只要稍不留神他就能从他的记忆里消失。
      雨桐不知道原因,但他能够确定的是,他是喜欢龚展的,从十三随那年第一次看到他时就已开始,从未曾改变。以前萤思在的时候,他把自己很辛苦地隐藏好,后来萤思不在了,他更要辛苦地去藏,他知道无论龚展是不是真的在躲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他对他的情,他都不会和他在一起。

      三月二十七,春光如线,小小一爿墓碑前有两个低低的人影。两个人都是素服。
      人死一去万事空。
      雨桐跪在地上焚香化纸锭,龚展弯着腰在清理周围的杂草碎石。
      依罗,我来了……我每年都不曾迟到……你看,夕然已经这么大了……今年的雨前茶到的比去年早……今年的进贡的绸缎……龚展喃喃地说着。
      听着他的话,原本并不感到悲伤的雨桐眼眶开始发沉,有什么就快要落下来了。
      这个男人深爱着自己的姐姐吧。
      雨桐抬起头看着忙碌的龚展,他的眼中没有泪,但是分明的能感觉到他的哀伤。
      怎么办,怎么办……自己永远没有可能啊。
      夕然?
      雨桐回过神,看见龚展正看着自己。
      夕然,死者已矣。龚展淡淡地说。
      死者已矣……死者已矣。死者已矣!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呢,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你不对自己说呢?
      雨桐奋恨地抬手抹去被风吹到的脸上的灰。
      衣袖上有水痕。
      原来,泪,早在刚才就已无法忍耐。
      龚展看着雨桐眼中满是无奈,他深深叹了口气,从身上抽出帕子递给雨桐。
      雨桐没有伸手去接。

      回到家已是傍晚,两个人冷着脸沉默地吃完饭分头回房了。
      雨桐走到西厢推开窗。
      龚展房里的灯还没有熄,窗上人影闪动,是在打点行装吧。

      明天,自己又将是一个人了。

      面对着窗坐回桌边,雨桐信手拿了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不消一刻的工夫,东厢里没有了光亮。扔了书,雨桐躺倒在床上辗转反侧,春天的夜晚很安静,没有虫叫,没有蛙鸣,也没有蝙蝠来回地在窗前扑闪。

      明天他就会离开。
      明天他就会离开。

      明天。明天。明天。

      记忆里,雨桐从不曾看见过他离开的样子,从不曾目送过他的背影消失。
      因为,他总是走得很早。

      总管说,那是因为他不想吵醒自己。

      所以,就趁现在,再看看他吧,哪怕只是惊鸿一瞥。
      雨桐披了件单衣走到中庭。
      夜色阑珊,没有月光。海棠开得正盛,黑暗中,如霞如雪,层层叠叠,只是无香。
      雨桐轻轻叹息一声,不知是为了什么。
      还不睡?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雨桐转身。随即慌乱。他,发现了么?
      龚展解下肩上的外衣裹到雨桐身上,径自坐到一旁的山石上。
      雨桐没有动,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春夜,也是在海棠树下,也是一树花开,唯一不同的是,那夜你穿的是件鹅黄色的长衫,今夜你的衣服是湖色的。
      龚展的声音自雨桐身后悠悠传来,平静而舒缓,仿佛隔了千百年的时光。
      雨桐怔然。回头。天光中,他的眼灼灼的,闪着星辰般的光芒。
      漠鸿。
      雨桐脱口而出他的字,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从石头上蓦地站起一把揽过雨桐。
      他的手臂他的胸膛滚烫滚烫。
      只是一瞬间,他又推开他。
      他看了看他,没有一个字,转身回房。

      雨桐听到他房间的门开了又关了,再无声息。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正午,雨桐出了城去了渡口旁的望江楼。
      天高日晶,江上景色清明。
      徐伯。雨桐开口叫跟在他身后大半天一言不发的总管。
      总管上前。
      替我准备准备吧,我要进京参加今年的恩科。
      是,少爷。
      总管脸上只有了然。
      的确,其实一直不明白的人从头到尾只有自己吧。雨桐回眸,一只江雁自楼下的滩头飞起,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宇正十一年,上钦点状元殿试甲等第一名卢雨桐。
      宇正十二年,上钦任卢雨桐刑部侍郎职。
      宇正十五年,刑部侍郎卢雨桐奉旨察两淮盐案,追收税银五百三十余万两,诛盐商宋氏、柴氏、龚氏等。龚氏者,名展,字漠鸿,卢侍郎姊夫也,侍郎姊亡,展抚之,情如兄弟,然亦坐法死。上感侍郎直,晋太傅一等公。
      宇正十五年冬,卢太傅有疾,药石不治,卒,年二十五。上悼之,谥文正。
      卢雨桐,字夕然,江南人氏,少聪敏。
      父卢兴恒,时江南营茶大家。母陈氏。皆因疫而殁。
      有姊一,名萤思,小字依罗,早殇。
      姊有夫一,少时有婚约,扬州龚氏族人,名展,字漠鸿。
      卢氏姊弟年少而失双亲,展母宋氏怜其孤抚之,客扬州。
      居四年,姊少长,适展,获癆殁于时冬。姊嘱弟于展,卢遂与其还故土。
      居五年,卢应京都殿试,以弱冠之年而举,仕途由是始。
      呜乎,为人臣者刚直莫过于文正公,公大义灭亲如此,终不负上所爱。彼时人皆云,公少时与姊夫好,情同手足,心寄于兄,有龙阳分桃之嫌,姊夫有罪坐法当诛,公手刃之,彼亦可瞑目矣。然人非草木,公早殇,人具言乃心至伤腑脏矣,岂独谬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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