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台》落瑾拾羽

46、七府别后

　　先前在远处未瞧仔细，走进了才发现，这盏盏宫灯上，都系着一掌宽的绸带，随风翩然。被风吹起的背面似乎有墨迹，于是取下细看：

　　康熙三十六年腊月初二
　　你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深紫的缎面儿衬得越发消瘦，大夫说你极有可能熬不过今晚。第二日清早你醒了，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人，倒不见你害怕，失了记忆，也不见你失措，小小年纪有着难得一见的沉稳淡定，和随遇而安的豁达心态，实属难得。

　　康熙三十六年腊月初八
　　伺候的丫人说你不娇气，恢复的不错，这几天的功夫就能独自堆雪人了。你认真时的模样很好看，一会儿笑一会儿恼，第一次见到能和自个儿玩的这么高兴的。

　　康熙三十六年腊月十三
　　郭络罗的大格格泼辣蛮横，我早在订婚那年便有所领教。可依额娘的身份，能娶到安亲王的外孙女，不论是不是对明尚额驸之死的补偿，我都该知足的。
　　只是，订婚时不去向额娘请安也就罢了，如今大婚在即，她一次也未曾拜见额娘，连差人传话问安都没有！外头的流言蜚语我可以不理，但是，连累额娘被别的妃子嘲笑……
　　不知怎地，想起撞见你拉着丫头婆子们吃火锅的情景，一屋子人好热闹，那才是真正的“其乐融融”吧。

　　康熙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一
　　九弟特意来府里托我寻人，问了才知是奉德丢了妹妹，细细的问了年纪、长相、当日衣着等，都和你一一对上，又惊又喜，感叹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情。生怕出错，找人从头至尾查透彻后才告诉九弟，西林大人的格格可能在自己庄子上。
　　父女的相认也真是好笑，西林大人激动地说不清囫囵话，偏偏你这鬼丫头一脸狐疑，问东问西，这等伶牙俐齿饶是饱读诗书的学士也被噎得无可辩驳。

　　康熙三十七年四月十八
　　面对皇阿玛你机智的对答叫我吃惊，你的字叫我吃惊，十三弟对你的用心更叫我吃惊。难怪那日老九见了我为你准备的字帖，阴阳怪气的让我不必费心，说自会有人为你安排妥当。
　　而我要你知道，别人能为你做的我也能。

　　……

　　我把缎带一条条取下，一条条细细的念，过往的记忆随之浮现，恰似昨日。他的用心，我终究是负了。

　　“你还是跟了老十三。”闻声后望，一袭鸦青长袍的他，负手而立，神色峻然。那种感觉像是戍守边疆的将士，看雁去无留意的悲怆凄凉。
　　“夜深露重，进屋吧。”他抽走我握在手中的缎带，缓缓说道，有种不容辩驳的威严。我驻足而立，眯眼看他，可能是他比较高、灯火又太亮的缘故，从我现在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色，反倒眼花。

　　“你在七嫂府上应该没吃什么，这会怕是饿了，我让人准备了些饭菜，一起用吧。”话语间，常乐已领着小太监将膳食布置妥当。
　　我琢磨着他留我在此八福晋知不知道，还有酥雨……正犹豫着寻什么借口尽早告辞，却听见他说：“一起……吃吧？”
　　看他坐在桌前，接过常乐手里的碗筷替我摆好，言语中竟透着一丝恳求的味道。目光相触，最终是我败下阵来。

　　坐到桌前，菜不多，却样样精致：鱼香肉丝、白切羊肉、五丝菜卷、手撕包菜、三鲜蟮羹。我记得他饮食向来清淡，浓油赤酱的东西都不大碰，这些应该是照顾到我的口味，全部极易下饭，不忍辜负他一番苦心，认真的吃了起来。
　　鱼香肉丝咸甜酸辣兼备，葱姜蒜味浓郁，不错不错；手撕包菜爽脆微酸，口味鲜美，越是简单的菜要做的好吃越是不易啊；最难得的是这道鳝羹，上头撒着油炸后拍碎的腰果，和鳝丝的柔软、木耳丝的爽滑，形成了三层渐变的口感，堪称绝味！
　　方才在席上什么都没吃，我现在又是两个人消耗，这里的菜如此对胃，不知不觉就吃得欢了。一碗饭下去，抬头看见胤禩已放下了筷子，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不等我反应，他先咯咯笑起来：“你方才饿着，一下吃太饱容易撑。不如先歇歇，若等会儿还想吃什么，再吩咐厨房做就是了。”
　　我点点头，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任由小丫头给我洗手净脸，正想找机会问问阿玛近来可好，却感觉手背微凉，闻到了股熟悉的梅香，摆了摆手示意她自己来，轻轻抹开，这味道、这感觉再熟悉不过，它们陪我度过了浣衣局的大部分时光。如今这个比当初的白色陶瓷圆盒精更为精致细巧，握在手里也不觉得凉，应是上乘的羊脂白玉所制。

　　“从前种种，承蒙八爷照顾了。”我带着浅浅的笑，柔声说道。
　　他转了转翡翠扳指，目光迥然，不答反问：“为偏爱梅花？”
　　我正纠结他话中是否另有所指，未顾上回答，常乐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爷，雨福晋让贞主子身边的云儿过来，说十三爷在前厅。”
　　他似乎一惊，匆匆吩咐常乐进来。他低着头，就像没看见我一样，附在胤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胤禩的眉头越皱越深，握着扳指的手也泛起了青白，目光冷冽如利刃，渗出阴鸷，又好像掺杂了无声的责问和被背叛后的宽容。良久，他跌坐到椅上，闭合双眸，轻言：“送她们出去。”
　　常乐应了声，恭敬有礼的对我说：“您请这边走。”
　　我道了声谢，任云儿扶着缓缓起身，那若有似无的叹息从耳畔滑过，嘎然止步，握着衣襟的手心一紧，终是没有回头。

　　厚布的鞋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声一声撞得人心生疼。
　　“贞儿？”掌心被大力扣住，先是黑靴，再是焦急难安的双眸豁然眼前。
　　“胤祥？”我虽有些出神，还是听清了旁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他眉峰向上蹙拢，眼底浮现出丝丝无奈的笑意，柔声唤着我的名字。
　　“原来十三弟不只是‘拼命十三郎’更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大情郎’啊！”酥雨半真半假的戏谑，恰似当头一盆冷水，泼得人惊醒。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胤祥哈哈大笑，将我的鬓发撩向耳后，拱手回答：“天色已晚就不多打搅了，今日有劳八嫂照顾，改日定登门道谢。”
　　她挥了挥帕子，咯咯的掩嘴而笑，“不敢当，不敢当，贞儿有孕在身我也不虚留你们了。”
　　“叨扰了。”言罢，胤祥先我一步，单手撑起栏杆利索上车。筒子早已将脚凳放好，见胤祥冲我伸出双臂，略略施礼后便利落转身而去。

　　马车不紧不慢的晃悠前进，我半撩车帘，感受窗外微暖的风和朗朗星空。
　　“吹了风，仔细一会儿头疼。”他侧身坐在我身旁，替我带上斗篷的帽子，又将我环在胸口，吐字时的呵气闹得我耳朵痒痒，忍不住咯咯的笑出了声，头也不回的靠在他胸口，任他用暖暖的手心捂着额头。

　　“主子您可是醒了？主子？主子？”云儿的声音好似远处传来。头顶的布幔还绣着我兴起时的涂鸦，明明是在自己的床上，我却想不起是怎么回来的。手旁的沙曼撩开，阳光缓缓的渗入，星星点点洒在被上。
　　洗漱完毕，披着外衣坐在镜前，正苦思落空的片段，云儿笑盈盈的说道，手里仍飞快的编着辫子：“您在马车上睡着了，原是要喊醒您的，十三爷不让，非抱您回屋的。一旁的奴才要接过来，十三爷碰都不让碰呢！”
　　抱我回屋？低头就看见凸凸的肚子，又好笑又好气，就不怕把我摔了嘛？他这好强的样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呢。
　　对一旁丫头递上的宫装摆摆手，酥雨机灵的把将要挽成发髻的辫子松开，从另一侧的橱柜中取出紫色罗裙，小声嘟囔：“小姐想要唐代罗裙时可把奴才吓坏了！您说这偌大的京城，哪家有身份的小主是穿这些衣服的？也亏得十三爷疼您，您稍稍嘟嘴说就算不穿看看也行，第二天一早府上就来了绣娘……爷对您的好真是万里挑一，不不不，不对，应该是千万里也挑不出一个这般的夫婿了。”
　　我故作狐疑的看了她眼，又假装恍然大悟道：“闹了半天‘夫婿’两字才是重点吧？是不是云儿暗示我该为你择婿了呀？”不等她反应，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她在旁又羞又恼直跺脚的样子，更是停不下来。

　　其实，唐代罗裙并非大家所想，皆是袒胸露乳。即使在盛唐时期，“慢束罗裙半露胸”这种打扮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只有地位尊高如永泰公主之辈或是取悦达官贵人的歌舞艺妓们才可如此衣着。
　　不过换个角度思考，我是否能理解为：公主和妓女穿的是同样的衣服？

　　“主子，快晌午了，您可现在用膳？”
　　“不了。”心不在焉的应了声，埋头在首饰盒内翻找。唐代女子不尚穿耳，我这该配什么坠子呢？左挑右拣也没找到合心意的，索性将手里备选的抛回匣子，转头冲云儿眨眨眼，歪头说道：“咱们找‘只应天上有’的十三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