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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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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程翊说。
前无手掌在腰腹间摸到一片湿热,疼痛炸裂开来,他眉头跳了跳,带血的手一下钳住了程翊的咽喉。程翊没躲,反而用自己的手使劲按在前无往外冒血的枪口上,血从指缝涌出来,源源不断。其实对于这么近距离的贯穿伤,他的努力毫无用处。程翊似乎感觉不到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只是喃喃自语着:“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好了。”前无终究也没掐断他的喉咙或者扭断他的脖子,尽管他手上的力气做这些还绰绰有余。他气愤也意外,气愤的是程翊分散他注意力的这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嘴唇上细小的痛感在腰间的枪伤形成的巨大痛感中,仍然尖锐得不能忽视;意外的是程翊这人行事的狠绝,前无知道程翊待他的心意里是有些他理解、回应不了的东西,却总不会有背叛和算计。这次程翊宁可自己不择手段的拦阻,也不让前无去涉更危险的局,想必也是逼于无奈。前无松了手,摔回冰凉的地面。在巷道最黑暗的角落里,他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感觉到程翊将他从地上胡乱地捞起来抱紧了,手颤抖着在伤口处死命地按压,呼吸急促,言语混乱。前无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好笑:明明开枪的人是你啊戍宁,你现在这么惊慌是怎么意思?难不成当时没想好现在后悔了?他没有笑成,被冰冷的空气激得咳起来,扯动了伤口周围的肌肉,疼得他颤抖。
程翊当然没有后悔,他只是抱着体温下降、身体机械似抽搐的前无,过于心疼而已。他知道以前无的能力,太轻的伤不能阻止他行动,所以,他只能选择痛下狠手。他的枪声很快就能将前去追捕的手下人马引来,但他想不到,时又卿来得更快。
前无口中打了一记响亮的哨音,而后一把推开程翊,缓慢却稳定地扶着墙站起来。离开光线的死角,前无半边身体都是血染的暗色。程翊想去扶,前无抬手将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枪对准了程翊的眉心,稳稳当当地,姿势标准,不愧是程翊之前亲自指导的成果。程翊想解释,却发现没什么可解释的,他就是要阻止前无,他不觉得愧疚,他只是心疼,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平复这心疼,于是他上前一步将头抵在了前无的枪口上。这个动作将他纠结的心思阐释的清楚明白:我伤你,因为我要拦你;我拦你,因为我不想你死;可我伤了你,我也想死。程翊不敢去细想,自己打在前无身上的那一枪会到底打碎了什么,过往的情谊是不是碎得连渣都不剩?但事实上,他想得有点多。
前无拿枪口在程翊额头磕了一下,说道:“戍宁,身上这一枪是我大意了,虽然你有胜之不武之嫌,但自古兵不厌诈,我也认了。只是,这样一枪可留不住我。”前无说着,身体站立不稳往旁边晃了一下,枪口下移,抵在程翊肩头。他眼里没有狠厉的光,独独只有一点好胜和不甘,就像在说,虽然你赖皮,但我还没输。程翊忽然就红了眼睛。他才从陶片下救下自己的脑袋,他的伤口洇红了半边身子,他的血手印还卡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如从前一般,用惯常的调子喊着自己的表字,没有将这枪伤上升为两个人的对立,只是把它当做一场切磋的痕迹。程翊头一次感觉到前无对自己的信任,比他以为的要坚固得多。这个认识非但没有让他开心一点,反而让他更加心疼。
时又卿翻墙赶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出前无受了伤,但形势上还没有落下风,毕竟被枪口指着的是程翊。离近了,她才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从前无黑色的衣服上传来,她摸了一把,整个手掌冰凉滑腻,这血量,绝不是小伤。她赶紧上前扶了前无,扭头看着程翊,眼光凌厉得几乎能在程翊身上割出几道口子。程翊认出这是之前出现在办公地的那个黑衣人,如今她跟前无一起,再对应一下眼睛和身形,肯定是时又卿无疑了。程翊一句“时小姐”还没出口,时又卿已经一脚踹在他胸口上,程翊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倒地后感觉呼吸差点缓不过来,胸骨发出尖锐的痛,怕是骨头断了。程翊没挣扎,侧脸看着前无,嘴角有血淌下来,他艰难地用口型跟前无说对不起。
时又卿不解恨,一把抢过前无手中的枪,对着程翊的头就是两下。
没有枪声。
程翊看得清楚,前无在时又卿夺枪的瞬间,将子弹夹退了出去。那手法,也是他教的。
后来前无跟时又卿低声说了些什么,时又卿恶狠狠地剜了地上的程翊一眼,肩膀架起前无迅速消失在巷道尽头。大约半分钟之后,程翊的手下人赶到,发现了他们受伤的师座。
程翊三根胸骨骨裂。时又卿当时应该是离得有些近了,影响了发挥,不然,这一脚的后果应该是骨折而后断骨戳破肺脏一命呜呼才对。她可不像前无对程翊总是怀着打打闹闹不当真的意思,她出手都是要命的,更何况,前无半身的血,已经戳透了卿姑娘的心。
前无的伤看着严重,但并不致命,但是短期内想再去执行任务是不可能了。时又卿带着前无去了挑灯社在南京夫子庙附近的秘密接待处,连夜请了医生处理伤口。医生边上药边感叹,万幸没有伤到重要脏器,只是失血过多,仔细养养就能恢复。前无心里明白,这哪里是运气好,要不是程翊算好了位置开枪,怎么也不能这么凑巧。但他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无奈,枪伤仍疼得他抽搐,心底却捞不起一丝怨恨。他想起程翊嘴角淌血跟他说对不起的样子,瞥了时又卿一眼。时又卿脸色煞白地瞪着他,目光冰冷又怨毒。刺杀的任务怕是难完成了,前无觉得也难怪时又卿生气,他们都是杀手生涯全无败绩的人,这次还没出手就失利,前无肯定是要承担全部责任,只怕是会连累了时又卿的业内名声。
本次任务的安排是前无主要负责,时又卿从旁协助,前无受伤的情况上报了挑灯社之后,上面回复说他们这次任务暂时取消,后面再寻找机会另做安排。
时又卿可没听这些,第二天她仍然以记者的身份去了会场。会场查验的人果然是个生面孔,原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朱泽正躺在病床上,吊着一条腿,无辜地看着医院的吊顶。昨晚出现的黑衣人身手了得,要杀他易如反掌,但只是踢坏了他的膝盖。后来医生给他固定夹板时,程翊捂着胸口被搀扶过来看了他一眼,低声跟他说了两句。他才知道,昨天来得不止一个黑衣人,也不止他一个伤者,而且大家还都是熟人。朱泽想,既然是熟人,还都是有交情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何必要搞到动刀动枪、骨断筋折?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实在不想承担这些。
但很多事情注定会发生。
国党中央党部举行的党内会议开幕式上,原定取消的高层拍照环节不知为何又被提了出来,而此期间,众多记者中有人暴起向行政院长王某连开三枪,三枪皆中。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国党行政院长遇刺事件。被刺者王某重伤,刺杀者当场伏法。
前无得到这个消息时,才发现距离时又卿说去抓药已经很久了。但恐慌并没有蔓延下去,毕竟刺杀者是个中年男性的后续信息确凿无疑,也就是说,即便时又卿真的去了会场,她也没来得及出手。既然这样,那时又卿在这个事件中基本就是清白的,不用太担心。
前无的判断很正确。当天与会的一般记者层层排查都要至少三天时间,时又卿一天半之后就给放出来了。接受调查时卿姑娘那惊慌失措的眼神、那尖叫的频率,那哭花了妆容,怎么看都是个没见过什么大阵仗的小女孩,甚至有个年轻的小队长还给时又卿抖得可怜的瘦弱肩膀批了件外衣。这衣服没多久就被嫌弃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时又卿进门就瞧见前无躺在床上吃着联络站小伙伴给准备的南京糕点,衣襟上沾着一些碎屑。卿姑娘冷着脸过去给前无把衣服上的糕点渣拍掉,瞟了一眼他腰间还在渗血的伤口,转身又要出门。她这一去,就是冲着程翊了。前无出声叫住了她,随便寻了个话题,“不给我讲讲会场当时的情况吗?”时又卿默默回来开始复述现场。其实会议结束后参会人员合影留念是个传统,只是这次为了安全起见去掉了这个环节,不知道是哪位又临时提议延续传统,这才给了当时的记者们近距离拍照的机会。当时时又卿已经准备好动手,奈何有人抢了她的先。三枪之后,行政院长倒地。可参与拍照的人物中武将众多,其中东北张家的少帅率先反应过来,一脚踢断了刺杀者持枪的手骨。后来护卫兵士从四方一拥而上,刺杀者的身体瞬间被打碎了。
“三枪都没打死那人,真没用。”时又卿评价道。
“这次任务失败,责任在我。”前无说,“我会回去跟师父解释的。现在南京城戒严,到处都在搜查刺客余党,而你身份自由,可以先去上海或者回七部复命。”
“你赶我走,”时又卿低着声音说:“可以,但你的伤不能这么算了。”
前无问她:“如果那天会场上动手的是我和你,你觉得我们有多大可能逃脱?”时又卿愣了一下,而后仔细地考量许久,最后答道:“在我看来,不可能逃脱。”
“你也这么觉得?”前无笑,“程翊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他不想让我去,就是,手段极端了些。”时又卿瞪着前无,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儿。她发现此刻的前无根本就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杀伐果断的杀手,反而天真得像个十岁的孩子,这种鬼话也能信。程翊明明就是因为自身守卫职责所在,不想让他扰乱这次会议才下此狠手。就算俩人有十几年的感情,这颗子弹也该把这感情击得粉碎了,没有粉碎也该有裂隙,可看前无的样子,根本就连个擦痕都没留下。他还是相信他,他说什么他都信,对他不做任何恶意的揣测,简直不可理喻。
时又卿终究没离开南京,但没再继续执着于找程翊讨公道。多多少少她也觉得庆幸,毕竟,国党中央党部的刺杀是条看不到生机的死路,无论程翊有心无心,终究是他辟出了一条岔路。时又卿并不在意任务失败对杀手名声的影响,她更在意任务本身,打草惊蛇,后续的会议,不止他们,还包括那些想在会议期间做什么的其他人,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传回挑灯社七部之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没过几天,挑灯社就有人偷偷来了南京。夜色下,前无卧室的窗户被撬开,一道壮硕而灵活的身影从外面飘落到地上。来人刚起身,就觉面前青光一闪,前无的佩刀直直戳进那人身侧的墙上,刀刃对着来者的脖子,那人再往前一步就得血溅当场。灯亮起来,屋里凭空多了一个壮汉,前无看着那人,有点犹豫地叫道:“阿水?”叫阿水的壮汉几步扑在前无床边,“前无,我听七部的人说你受伤了?真的吗?”
前无没想到他会来,尴尬地点头:“小伤,不碍事。”
“那就好,我哥也让我代他跟你问好,他又做错事了,还在被罚关禁闭。”
“阿水,你这次过来是有任务吗?”前无问道。
“没有,就是来看看你。”阿水笑得一脸憨直。
时又卿闻声踹门进来,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蹲在前无床前。那人扭头看见她,笑容更深,眼角、嘴角堆起层层叠叠的褶子,眼睛细长,目光单纯,头发很短,那发型跟前无的居然很像。
“卿妹子,好久不见了。”阿水兴奋地跟时又卿打招呼。
时又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阿水,你怎么来了?你哥呢?”阿水又耐心地给时又卿解释一遍。
时又卿借口前无需要休息,把阿水拉到了卧室外,并叫联络处的人给他安排住处。阿水趁左右无人,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条纤细精致的彩绳,他不好意思地捧给时又卿,“卿妹子,这是我去云南做事时一个随手救下的老神婆送的,说是可以祛除邪祟,保佑平安。我记得你之前有条差不多的扎头发的彩绳,被弄丢了,这条就送给你。”
时又卿冷漠地摇头,“我不需要。”而后大步走开。阿水挠挠头,想挽留又不敢,呆呆地叹了口气。
夜半时,前无卧室里戳进墙面的刀还静静泛着冷光,窗户却又一次被撬开。一个人影摸黑滑进屋里,轻手轻脚靠近前无的床边。前无早就警醒着睁开了眼睛,心里暗暗不爽:“我不过受个伤,怎么都敢来翻我的窗户?”来人刚靠近床边,前无翻身出手,精准而牢固地卡住对方的脖子,手肘狠狠撞上那人胸口,就听见来人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身体抖成一团,声音闷闷地小声喊他:“前无,是我。”
是程翊的声音,前无瞬间松开钳制。
程翊胸口的骨伤还没好,能翻墙过窗已经是极限,这会儿加上前无的手肘重击,本来开裂的骨头几乎被打断,疼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前无开了灯,忍着腰伤将一身便装,脸色惨白的程翊扶起来靠着床头。程翊头发上是潮湿的夜雾,额头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前无拿袖子给他擦擦脸,边摸索着检查他身上的伤处,边问:“你怎么来了?”
程翊回答得忐忑:“我来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前无翻了他一眼:“你亲手开枪打的,你能不知道这伤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