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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谁识米贵道乐天 ...

  •   暖炉中香雾缭绕,渐渐掩盖了汤药苦涩的气味。

      “咳咳……”少年裹着被子半躺在床上,身后靠着一个软垫,他扭头看了看桌上那碗黑漆漆的苦药,抿了抿唇,又收回了视线,低着头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小厮知他自小虽然每年总要风寒一场却极是怕苦最是喝不得药,煮了药便出门去寻蜜饯和糕点来。

      “我的少爷啊,赶紧喝药吧,一会儿凉了可就没药效了!您就喝了吧,不然北方这么冷,您这病不定要拖上多少日子呢!”小厮回来见到那碗药仍是安稳地放在那里,知道他定是又嫌苦,连忙端来蜜饯哄着,“您看有蜜饯呢,药不苦的!”

      白日里受了寒,夜里便过得混混沌沌,高烧不断,急得小厮敲了好些医堂的门最后多给了些好处才费力拖拽了个郎中来看了病开了方子。发热着难免性子上来了些,耍起来竟然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怎么也不愿意吃药。

      好哄歹哄终于是把药喂了进去,喝后便是昏昏沉沉铺天盖地地袭来,直撞得脑袋里见不得清明。

      隔日清晨,小厮端了水进屋来,见他还在睡着,脸上泛着红晕,烧还没完全退下去,眉头仍是皱着,显然是不很好受的。小厮想起今个是拜见顾况的日子,少爷又是个顾脸面的,定然不肯去迟了的,也就狠狠心叫醒了他,拧了毛巾服侍他擦净了脸,特意换了更厚实的棉袍给他穿上。

      离客栈不远处便是顾府,便也没有乘马车,只是揣了书稿带着一个小厮便步行了去。

      白居易一身的月牙白锦袍,上面细细的纹路却不见繁琐累赘,腰间别了母亲做的香囊,安神醒脑,囊袋上缝着春时庙会母亲专门求来的平安符。他双颊苍白中透着些不健康的绯红,反而更衬得盈盈欲仙,虽不见得称得起风华绝代四个字,却也当真与凡人不同。

      “烦劳通禀,符离白居易求见顾大人。”他拱手作揖,唇色比以往更淡了些,仍是挑着,显出些骄傲固执的模样。身上依旧乏着,却强撑着不肯表现出来,小厮明白他打小便是这股子倔脾气,越是有了难处越是不说,夫人也不知道因为这事操了多少心思,少爷常常便是生了病重起来才给人知道,因此越年长身子底却越发差了。

      不多时,便有人领了他们进府。白居易恭恭敬敬地递上书稿后退到了下手,下颌微收算是尊敬,眼底却仍是骄傲。

      顾况已逾花甲,即便私下也是严肃的。他一双眼睛眼角微微上吊,便是不曾相交,第一面便能觉出他亦是个自恃的人。

      蜡笺上工整书着白居易自认最出彩的词章,笔力虽未有多苍劲稳重,却也是大方流畅,只那笔锋凌厉了些许,透着年少的不羁,想来也是天成自带,原也不是刻意恭敬书写便能隐了去的。

      顾况不过看了一眼书稿的首页,便笑起来:“白居易?倒是个好名字。只可惜这长安物价高昂,且天寒气躁,之前来此的江南才子多是难以忍受不得久留,如此看来居易倒也难了。”这话一词多解满是调侃之意,倒是明白得倨傲了,直说得白居易心火燃起。

      压了压火,他勉强道:“大人说笑了,当年家里搬迁漂泊,家父起名也不过希冀子嗣能得一生安稳罢了。”顿了顿,他的表情蓦然严肃了起来,“然白居易此生之愿却是希望天下苍生得以居易,昔日杜子美曾诗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今居易虽愚拙,亦有此念。”

      豪言壮志虽非谁都说得,倒也听的不少了,可历数古今又有几人当真做到了?自己年轻时不也同样如此,而今垂垂老矣亦不过得了一世虚名。顾况看着面前的素色少年,不置可否,倒是翻了翻那诗稿。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下手的少年并未像他人般紧张得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是坦然得很。诗也确实是难得的佳句,只是这般风流不驯将来若是真入了仕途受了冲击,可真能如这句诗所言么?“居易此句当真难得,如此想要留居长安亦非难处,只是若想安易恐怕仍是未知。”顾况也不愧为当朝名士,想请他为之延名实在不易。

      忽得暖炉中噼啪响了几声,不期然惊动了一室平静。转瞬却又沉寂。

      因风寒而消失的嗅觉片刻的回归,似曾相识的熏香萦绕在鼻尖,脑中竟描摹出了昨日画店里的那幅卷轴。刹那间,珍珠成串,眼界清明。

      略微思索,忽得抬首问道:“居易昨日闲来无事寻到一家古玩铺子,名唤易居阁。以大人对古墨之爱,想必也是知晓的。

      “不错。”

      少年轻轻舔舔稍微干裂的唇,眼前却仿佛是又见了那画中人,“呵,那不知大人可知店中那卷昭君忆?店主有这般友人相助,自然可以易居。居易斗胆,亦想得人相助,不知大人……”

      “‘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知宫里时。’这诗想来也是你作的,罢了,也当真巧合。”顾况,字逋翁。他看着少年眼中的轻狂自信,便明白他早已知道画作是谁了。昨日崔境谈及此事,还笑说那少年虽狂狷却和逋翁经年前极是相似。沉吟片刻,问道:“你今年多大?可取了字?”

      “虚满16,无字。”又思及这便是顾况的暗示,便添了一句,“如若大人不嫌弃,求赐居易一个表字。”

      顾况自然也是明白的,向来表字多是师长来取,这一来一去便是没有实名,也算是师徒了。

      “先是劲草不灭,又有昭君思国之思,倒是乐观,不如便取字乐天,日后无论何时,也定要记得不负这二字。”顾况便是自持,然这一世宦海沉浮磨灭了豪情也终是负了年少的抱负,如今能遇到如此相似的少年,只盼他能实现那志向。

      少年愣了愣,心里咀嚼着这两字的意义。

      落叶满长安,砸在地上碎成了这一场深秋的明证。

      有风飒飒吹战栗了一树枯枝的清清淡淡,连带着袭入室内卷淡了盈盈暖意,身上热度升了起来,烧得脑子越发迷糊想不透彻,又多是因少年到底阅历不够,终是参不透顾况话中那份深意,却也牢牢记下,心中隐约觉得值此一生定是要与这二字牵扯不清的。

      双颊镀上浅浅的红,竟是险些将清浅的唇色比了下去,总道是面若粉桃,这样看着或许也并非好事,世事总是有些个特例,不可全篇以盖之。

      他上前几步,头上有些眩晕,腿上也缺了些气力,小厮在门外候着并未进来,也全靠他自己硬撑着才到了现在。应下了这师生名分,总也要有些礼仪才是,他撩了衣摆跪下,仍是朗声道:“居易多谢恩师赐字,他日定不负恩师期望与嘱托。”嗓间有些干痒,说完忍不住竟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跪得便也歪斜,直咳得双颊通红。

      “可是因为不适应北方天气受了凉?”顾况扶起他,发觉他掌心温度烫人,身上热度散发得让人靠近了都觉得烤得慌。他忽然便有了犹豫,这样的身体真能如他的诗般坚韧么?

      白居易虽是烧得有些不甚清醒了,却还能分辨出对方是谁。依旧嘴硬着:“不过是小病,恩师不要担心。”又是脱开了顾况扶着他的手,不想显得太过娇弱。

      顾况无奈,又碍着礼数,于是叫了小厮来扶他进了厢房里休息,又差人去找大夫。看着自家小厮劝,白居易也就混混沌沌得听了,被扶到榻上躺下。

      大夫来也只是说受了凉烧没退就又不注意保暖才高烧起来,开了几服药让下人煎了趁热喝。

      强灌下的药在胃里烧得难受,苦涩蔓延在口中,直逼得人不住想要吐。

      昏沉中仿佛想起了当年随父亲搬迁路上的颠簸。当时年纪尚小,也不过是六七岁的样子,记不清细节,只是印象中车做得久了,颠得也是这般想要掏心掏肺地往外吐。彼时娘总是一手抱着弟弟一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背,让自己舒服些。故园望断欲何如,离开符离至长安这一路上写的家书也不知母亲收到了几封。

      身下的床有些陌生,双眼半睁着看到周围物件的摆设,终于还是记得这是顾府,平躺在床上硬是死死逼着自己不许往外吐。旁边有人递上了温茶,扶着白乐天撑起身子接过,清茶沿着喉咙一路而下润了心肺,他咳了两声,感觉好受很多,便问:“顾大人他……?”

      顾府的下人也伶俐,知道他的意思,便道:“大人有好友来访,正在书房。大人嘱咐奴家照顾公子在这里好好休息。”接过白乐天递来的茶碗,放到桌上,又见他仍有不放心,忙说,“公子是担心随行的那位弟弟吧,他看您刚刚休息着,说是怕您醒来闹着走又受风,赶回客栈取披风去了呢。”说完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这顾府又不差一两件披风,就算要走哪非用得着回去取,偏这孩子犟脾气护主护得厉害,直说自家少爷定是不肯受这恩惠的,硬要回去。

      白乐天这厢倒是有些感动,他跟了自己这么些年,总是把这脾气摸得透极,又怎是旁的人能懂的。

      窗子紧合,看着窗上贴着精妙繁复的剪纸图案,有点眼晕,用手掐掐额头,便又躺下,等着那小厮回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谁识米贵道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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