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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唢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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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天凉了。”侍女秦桑给坐在廊下的少妇披了件大氅,在她身后默然侍立了片刻,轻叹着转身走开。
“桑儿,去请孟掌柜。”少妇紧了紧衣裳,淡淡吩咐。
秦桑身子一颤:“夫人!真的非要请他帮忙么?”
少妇低低叹了口气,发丝在初秋微凉的风里飘动,在颊边痒痒地拂着,就像少年时他咻咻的鼻息。“去罢。没法子了。”
“可是……”
“老爷去世,生意上的对头个个虎视眈眈,这一年以来,咱们的商铺不是已经关了好几家了么?”说到这个,少妇年轻的额上皱起一丝苦纹,“就连咱们自家的那些分铺掌柜,又有哪个是安分的?都想着、都想着……”她咬了咬牙,忍住一声冷笑,说道,“我呢,其实是个最没用的女人,生意上的事情不大明白,偏偏还舍不得这份家业,拼命地要守住它。不求孟掌柜帮忙,还能怎么样?”
秦桑绞着手指:“孟掌柜他虽然能干,又得人心,可保不住也是个心怀叵测的,万一也想吞了这份家业……咱们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少妇唇角边倦倦一笑,声音里添了些说不出的意味:“他么,我好歹还有三分把握。如今且赌一把吧。去吧,跟他说,故人相约。”
秦桑疑惑地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少妇坐在廊下,遥遥看着她出了大门,不由微微苦笑。那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她对于他,竟感到难以把握了。
风里飘来一丝软软清音,是家里养着的戏班子在吊嗓子。少妇留了神去听,唱的却是一出《楼台会》:“……可记得十八里相送长亭路,我是一片真心吐出来;可记得比作鸳鸯成双对,可记得牛郎织女把鹊桥会,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可记得观音堂上把堂拜……”
她嘴边不由漫出一缕笑意,记得十余年前,在冯家的戏台上,也唱着这么一出《楼台会》。她在台下的人群中仰头听了片刻,回过神来时,却发现怀里的钱袋不见了。她不过是做小买卖糊口的小户人家的女孩儿,自然急得不得了,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热出一头大汗来,可怎么也找不着。
少妇把玩着手腕上一只玉镯,笑笑地想,当初的自己,真是可爱得陌生了。
正当十余年前那个女孩儿急得要哭出来时,那遍寻不见的钱袋忽然被人递到眼前来。她一把接过,抬头看时,眼前站着一个衣着寒酸的少年,眉眼英秀,满脸狡黠。
“谢谢……”她迟疑了一下,“谢谢小少爷。”
“少爷?”少年失笑了一声,歪着头打量她半晌,又把目光落到那钱袋上绣着的“融”字,“融融?”
她脸红了红:“那是我的小名儿。”她见那少年一脸似笑非笑,不由有些心慌,“多亏少爷把钱袋还了我,不然这个月我们家生意可没法子做了。少爷贵姓?我回去和爹爹说了,叫他来相谢。”
少年反问一句:“姑娘贵姓?”
她不答又不是,只得道:“姓祝。”
少年沉默了一瞬,不知为何,在嘈杂的人声中,戏台上那几句唱词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来:“……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贤妹妹,我想你,提起笔来把字忘记……”
少年嘻嘻一笑道:“我姓梁。”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道:“好好地问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转身就走,直出了冯家大门,才发觉自己颊上火一般地烫。
少妇想着那时傻傻的小丫头,不由轻轻笑出了声。身后却有个温厚的男子声音道:“想什么呢?这样开心?”
少妇立时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并不回头,只是淡淡笑道:“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身后的男子沉默片刻,轻叹道:“就是在这座宅子里吧。那时候你还是好寒酸的模样。”
少妇噗嗤一笑:“是呵。那时候我们家只是做小买卖的,那时看冯家的宅子,无异于神仙洞府,谁能想得到,我竟会嫁到冯家来呢。”
“那时候你很傻的。”男子微笑道。
少妇笑道:“可不是?你调笑了一句,我气得转身就走,出了大门,才发现钱袋里的银子都不见了。”
那男子不由放声大笑:“竟然这样认识了,可也有趣得很。”他笑了一会,道,“认识这么多年,我们也真的算是,故人了吧,融融。”
少妇站起,回过身来,微笑着纠正:“冯门祝氏。”想了想,又报上自己的新头衔,“未亡人冯门祝氏。”
男子笑笑地看着她,眉眼间英秀一如往昔,只是那份狡黠,已被风尘浸润的沉稳睿智代替。
“孟掌柜。如今先夫不在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生意上的事。杨掌柜刘掌柜他们想是因为我做事糊涂,竟要从冯家独立出去了。若真的如此,我有何面目去见先夫?我想来想去,冯家的生意只有多仰仗孟掌柜了。”祝氏含着一丝哀伤的浅笑,说道。
孟掌柜神色淡淡的,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我说出来的话,大家都还听两句。可我毕竟只是一个分铺掌柜的,和杨掌柜刘掌柜他们平起平坐的。他们执意要走,我也拦不得。就算他们一时却不过情面留下了,还能管着他们一世不成?”
果然来了。桑儿说得真是一点不错。祝氏暗地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那么依孟掌柜,要怎么办才好呢?”
孟掌柜半晌不说话,祝氏心里没半分着落,却也强自沉住了气。
“说出来怕夫人不答应。”
祝氏狠狠咬了咬牙,道:“孟掌柜只管说。就是要了我的命去,也是情愿的。”
孟掌柜慢吞吞地道:“那倒是不必。我……入赘如何?”
“什么?”祝氏不由错愕。良久,她竟笑了起来:“孟深,你疯了么?”
“我原说夫人不答应的。”
祝氏沉默片刻,道:“我答应你。”想了想,“先夫才过世一年,此时改嫁怕是不妥。”
孟深道:“不妨的。我们不必大张旗鼓,只私下里办个仪式就好。等过几年,再补办喜事不迟。”他见祝氏点头答应,便一面离去,一面道,“至于日子,就夫人定吧。”走出数步,又遥遥地道,“还记得么,我说过要亲自吹着唢呐迎娶你的。融融。”
祝氏怔怔地看着他走得远了,忽然忍不住向他的背影高声叫道:“你个疯子!你怎么还记得!”
是啊。怎么还记得呢。少年的孟深在少年的自己耳后说:“我是个穷光蛋。不过等我娶你那天,就算什么都没有,总还有一个我,亲自吹着唢呐迎娶你。”他的话和他那热热地喷在颈中的鼻息一样,勾得她甜甜地痒。
怎么还记得呢。冯老爷年纪虽然大了些,却是个风趣英睿的人。当他宠着她逗着她戏弄着她时,她不是不快乐的;当他灯下愁眉深夜咳嗽时,她不是不心痛的。他对她这样好,好得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哪怕死也要为他守住这份家业,也要带大他那年方七岁的儿子——尽管,那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可是,怎么还记得那个少年喷在颈后的鼻息呢?
祝氏怅怅然想着,颊上淌过一道冰凉。
祝氏坐在冯家大堂左首一张紫檀木椅上,正中是东家的位置,如今虚设着。各处分铺的掌柜都陆续来了,祝氏只招呼他们坐,并不说有何事。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孟深含笑进门来,向其他掌柜们团团作揖,然后向祝氏问好:“夫人恕罪,铺子里有些小麻烦,来得迟了。”
祝氏微笑道:“孟掌柜不要客气。请坐。”她纤手所指,却是大堂正中那张东家坐的红木圈椅。
满堂大哗。孟深也是一怔:“夫人……”
祝氏唇边泛起一丝嘲弄,随即立起身来,正色朗声道:“诸位,自从先夫去后,冯家的生意每况日下。在座的中有几位已向我提了多次要离开冯家单干。我私下里想着,虽然我一个女人家不知世故,把生意弄得一团糟,怨不得大家灰心,可这么一份家业总是先夫传下来的,倘若在我手里散了伙,我他日有何面目去见先夫?”
她清澈的目光在堂中一扫,刘掌柜杨掌柜那几个闹得厉害的,不由就把眼光躲闪开去。
“可这么由着我胡闹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我思前想后,咱们冯家这些分铺掌柜里头,算孟掌柜人缘最好,最得大家信服。”
堂中有人明白过来,霍地抬头,变了脸色。
“因此上,我跟孟掌柜商量了……委屈孟掌柜入赘冯家,娶我为妻。”她的声音一直平静温和,说到“娶我为妻”却不由得柔婉一转,“冯家的生意有人主管,我也能寻个依靠。等你们玄少爷长大了,还把家业交还给先夫的亲生骨血。若有食言,先夫阴灵在上,断然不放过我!”
祝氏说到末句,不知怎么的,一行眼泪竟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
她一口一个先夫,说得凄婉,众人也不好接口,只得默然。
这一番话把孟深听得也有些怔愣,此时回过神来,温颜为她拭去泪水,向众人道:“夫人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多少不容易,孟某人还能不识好歹、拂逆了她么?”他扶祝氏坐下,自己在那张东家的座椅上揽衣坐下,朗然道:“说不得,孟某人就暂时代理冯家的生意。今后如有不到处,还要多多仰仗诸位。诸位放心,孟某人虽然愚拙浅陋,还不是小肚鸡肠、阴险刻毒的人,决不会亏待诸位的。不过我们便要立个规矩……”
祝氏从他平静的神情下找到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意气飞扬。耳边孟深平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似乎渺远得不像是真的。她悄悄起身,退入后堂。
秦桑迎上来,给她加了件披风,扶着她向后院走去,走得几步,忍不住问:“夫人,成了么?掌柜们说什么了没有?”
祝氏倦然道:“他们有什么可说的?眼见着硬来没好处,便一个个安分了。”
秦桑拖长了调子“哦”了一声
“桑儿,”祝氏忽然苦笑着说道,“你看人,真是很准的。”
秦桑怔了一怔,恍然道:“那姓孟的?”她咬牙骂道,“老爷在的时候就对夫人您好不安分,谁知道还存着这样的野心!”她迟疑道,“若这样……他想吞了这份家业,可怎么好呢?”
祝氏伸手在她颊上捏了一把,笑道:“傻丫头,愁什么。他是想了好多年了,可我也防了他好多年了。他自然是手段厉害的,可你主子也不笨呵。以后日子还长,谁知道是怎么了局呢。”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一脸忧色的秦桑,“你呢,就好好跟着我,该乐乐你的,该玩玩你的,横竖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都和你不相干,再过得两年,自己寻一个有情有义的嫁了,有什么可愁的呢?”
秦桑恼道:“夫人看我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么!夫人有为难的事,秦桑怎么能不上心?”
祝氏噗嗤一笑:“行了行了,我那些事算什么,要累得你操心?”两人说话间进了房,祝氏便道,“去厨房吩咐一声,做两个精致小菜,让我好好吃一顿。”
秦桑答应了,替她取下披风,方转身出去。去不多时,又回转来。祝氏诧然道:“怎么回来了?”
秦桑吮着唇道:“孟掌柜来了。”
祝氏还未答话,孟深已笑着进来,勾起秦桑的下颏,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主子,这样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秦桑不由向后一躲,祝氏忙含笑迎来,道:“你看你那点德行,别吓着了小姑娘。”挥了挥手,示意秦桑出去。
孟深待秦桑掩了门出去,才笑道:“怎么?叫厨房准备好菜,是要请我吃么?”
祝氏浅嗔道:“切,谁要请你!人家本想喂喂馋虫,你又来搅和。”她话锋一转,“孟掌柜不是在大堂训话么,怎么来得这样快?”
孟深敛了笑容,凑近来:“想你想得慌。”
祝氏扭过头去:“谁信你。”
孟深便呵呵笑起来,道:“你原是不信。——你今儿在大堂上那番话说得呵,我现在才回过味来,竟是生生把我推到他们的对立面去。你怕我趁势吞没这份家产么?”
祝氏回过脸来,似笑非笑:“你不想?”
孟深哈哈大笑:“自然是想的。你说我一个穷小子爬到今天这个地步,忍了多少苦楚,不是为了这个、又为了什么?”他的笑容渐渐沉淀下来,柔声道,“可是,今天不想。”
他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包袱来,打开,却是一套光鲜灿美的嫁衣。
祝氏的声音不由得柔缓了下去:“这……是什么?”
“换上。”孟深道,“今天是你我成亲的日子,我们都不要想别的。”
祝氏沉默了片刻,莞尔道:“好罢。”迟疑了片刻,居然有些羞涩,推着孟深道,“你出去。”
孟深嘻嘻笑着,饱经了风刀霜剑的脸上露出一点恍如当年的狡黠得意,一面取笑她,一面走出房间,掩上了门。
祝氏换上嫁衣,那种鲜艳的红色点燃了她的双颊,让她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还是少女的自己初试嫁衣时的惶惧和惆怅。
那时她也偷偷哭过,为着和少年孟深之间注定成空的约定,她也想过抗婚,甚至想过死,可是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一切都已过去了。少年时的他和她早已被时光冲得褪色。祝氏注视着铜镜里的自己,目光安详。
窗外传来声声唢呐。洋溢着经历了沧桑后的欢喜。祝氏奔到门口,推开门,只见孟深立在阶下,口角含笑,吹着唢呐,见她出来,那曲子愈发欢快热闹,仿佛在这一刻抛却了一切恼人的琐事,只把一个纯粹的自己捧在她面前。
祝氏耳边似乎又有那少年咻咻的鼻息,和低低的承诺:“等我娶你那天,就算什么都没有,总还有一个我,亲自吹着唢呐迎娶你。”
她的眼忽然模糊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