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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apter XV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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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能够理解她。
因为没有好好爱过一个人,也没有被人好好爱过,不知缘分的可贵,所以才这样随意的对待感情。
“所以我觉得你很酷。你能把滑雪这件事坚持二十几年,这是一种匠人精神。跨越时间,日升月恒,专一专注。而我不行。”
“烂船也有三斤铁,别小看自己。”
“我当做你是在鼓励我。”
“当然。你是一个优秀的创意人。”
“可我现在在做烂广告。”
“反正广告也不能改变世界,它只是一个动听的谎言。”
梁仲舶补充,“Like a wise man once said.”(就像一位智者曾说过的)
这句话当然不是出自什么智者,而是苏珀说的。他还记得。
苏珀深深屏气,“你知道我为什么干广告吗?”
梁仲舶放下手中的银叉,用餐巾擦了下嘴角。
一个睿智而有教养的人,总能识别到谈话的重点。
“我应该没有和你说过,也没和任何人说过。我学的专业其实和广告完全不沾边,一直到毕业,我才发现原来我想写书,想做编剧。我当时身处在一个不可能从头开始的困局里,我尝试过写作,写剧本,写文章,很多都是废稿,发在论坛上没有阅读量,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故事。”
整个叙述的过程,苏珀都没有与梁仲舶对视。
就像面临一场毫无准备的提案,她没有底气。
“后来我进到一家大4A实习,当时的创意总监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Soup,你想想,天底下有哪个傻逼掏出几百万,把你的idea拍成片子?只有傻逼客户。虽然有时候,故事并不会完全按照你的设定进行,但是最终,会有无数人读你写的文案,看你拍的广告。它的传播度比在论坛上默默无闻地发文章广的多得多。当然,人们只关心广告的内容,没有人在乎创造广告的人。我不是什么艺术家,一定要在画作上留名。我只希望我的作品能被人看到。而我想做的事情,广告可以帮我实现。”
苏珀抬起头,“于是我决定留在这个行业。”
理想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梁仲舶抿唇,“我以为你今晚只是想寻人遣闷……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
这意味着她选择对他打开心扉。
苏珀摆弄着沾了水的木杯垫,眼神是木讷的。
“但不得不承认,这一路我走得很顺利,因为广告很容易出作品。一旦有出圈的作品,业内人就会开始打听,这是哪家agency做的?只要有好创意,就会有大公司来挖人。升职,加薪,越走越顺。现在,我只要一听到brief,就能马上在脑子里构思出整套的东西。但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广告吗?”
梁仲舶摇头。
“下半年我做了一个大项目。客户说,我们这个广告要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要能抓人眼球,还得有美感。我寻思这也不难,就找美术给他一通美化,提了六七个视觉方向,渲染CG二维三维,什么巴洛克浮世绘赛博朋克废土美学,反正网上能搜着的,美的玩意儿都给他往上整,费了老大劲,结果你猜客户说什么?他说,你们这东西太酷了,这不是那种普罗大众能接受的美。我急眼了,就问,那你们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普罗大众能接受的美?客户的大老板说,大美女,去给我找大美女来拍广告,懂了不?”
苏珀冷笑了一声,嘲讽道:“最后八百万预算,五百万给了女明星拍片。拍片三小时,修片三个月,女明星要求脸上不能有一点瑕疵,连毛孔都不能有。创意费?也就是个零头。所以你说广告最重要的是什么?难道不是idea吗?一个好的idea,难道不比女明星露个脸值钱?”
在嘈杂的墨西哥餐馆,微醺的夜灯下,苏珀无心在意自己的措辞和语速。
她说得太快,周围的人声太吵闹,梁仲舶并没有完全听清她在说什么。
但他感受到了她言辞中的愤慨和焦躁。
她承受了太多压力,需要宣泄。
“这是行业现状,你没法改变它。对普通人而言,最徒劳的事情莫过于与世界为敌。”
他在说一个基本事实,“如果真的做得不开心,不如休息一阵。”
苏珀看着他,“像你一样?”
梁仲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那段时间我每天睡到两三点,听着楼下收垃圾的老大爷叫唤才起床,很惬意。复工之后,反而找回了工作的热情。”
“我也想改变。”
苏珀坦言,“但我很害怕。”
因为单打独斗的人生经不起一次冒险。
他们之间从不讨论这些,因为她是一个大女人。
大女人应该不怕鬼不怕黑,不要人给她拧瓶盖儿,更不屑于在男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软弱。
苏珀撑着脑袋,神情轻度游离。
“我其实不知道我现在走的路,是对是错。”
“人生不在于对错,而在于选择。”
他的语言词库中那些老套的话,总会在最恰当的时刻派上用场。
苏珀想,自己多半是喝醉了,她甚至在构想一种可能性,孤注一掷,把人生押宝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
但前提是,她要知道他的一切。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是谁。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厌男。”
梁生微微皱眉。
“七岁的时候,我爸出轨了,我跟着我妈离开了哈尔滨。从此我不再相信男人,也不对男人抱有任何期待。”
“那他是一个坏的例子。”
“你呢?”
“什么?”
“你的父母呢?”
她只听他提起过在香港的妈咪,仅此一次。
梁仲舶喝了一口啤酒,用那只健全的右手握杯。
“大概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父亲在高速公路上心脏骤停,车子失控冲出护栏,当时我坐在副驾上。我因此分得了他的全部财产,同时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
他如此坦诚,苏珀始料未及。
“你一定很难接受……”
梁仲舶否认,“恰恰相反,我很快接受了现实。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趋乐避苦,是人类本能。”
他并无意要隐瞒她什么,只是拖延到今日,终于寻到合适的时机。
而从前,到底是出于何种默契,才会让他们都回避这些早该摊牌的问题?
无人知晓。
“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猝然长逝。而我妈咪是个简单的女人,她不爱工作,每年都花大把时间去东南亚度假。她在香港长大,所以钟意闷热的地方。念完学后我从美国回来陪她,EMBA,工作,然后定居北京。这就是全部了。”
“女人呢?”
“在你之前,很久没有。”
梁仲舶说:“我曾是一个专注工作的人,像你一样。后来我累了,想歇一歇,停工了半年。”
苏珀眯起眼睛,“再然后呢?”
梁仲舶微微坐直身体,凝视她,并用眼神问询,你是否真的想知道?
苏珀的目光是肯定的。
于是,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手机,用食指解锁,随后打开了Spotify。
苏珀惊讶于他的举动,“你要放什么?爵士吗?”
梁仲舶将手机递到她面前。
酒馆里人声鼓噪,四面楚歌,苏珀只有拿起手机,将扬声器靠近耳旁。
接着,第一句歌词蹿入她的耳中。
“总有些惊奇的际遇,比方说当我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