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堕》匿名君

1、第 1 章

　　清晨的阳光照进斗室，母神盖亚悲悯的双眼透过光芒中飞舞的尘埃，俯视着我。
　　斗室中，除了跪在盖亚脚下的我，便只有粗糙的石壁，粗糙的石床，粗糙的草席，粗糙的衣袍，粗糙的器具，和粗糙的食物。
　　认识他之前，我从不知道，原来世间竟只有我一个，自有生，便只懂得在这粗糙昏暗的石室之中，用我全部的身心，祈求母神盖亚的庇佑。
　　他们说，我是神子。
　　盖亚的神子。
　　是六百年来，盖亚唯一降神迹承认了的神子。
　　我诞生那一天，整个大地都在震撼，满身血污的城主在城头上将我高高托起，无法直视的光芒自他的手心散开，照亮了黑暗的大地，潮水般涌来的敌人，便潮水般退去了。
　　从此，伊萨城成为了不可侵犯的神域，我成为了神子。
　　我存在，伊萨城就永不会再落入黑暗。
　　我的名字，就叫伊萨。
　　他们说，伊萨城有了我，便等于拥有了整个大陆。无数渴望神佑的人自大陆各个角落涌来，献上数不清的财富，只为在每年四月的这一天，可以得到允许，在高塔下看我一眼。
　　每年的这一天，我将站在高塔上，站在这世间万物之巅，俯视塔下蝼蚁般聚集的人群，听着那些模糊的欢呼和祈祷，微笑。
　　这，大概是世人眼中尊荣的极致了。
　　不过真正让我喜欢的，是这里的风。
　　没有密闭的格子窗的遮挡，没有神前香烛的熏染。
　　真正的，自由的风。
　　猛烈地掀起袍角，吹起我的长发，冰冷的风自发间穿过，头皮上阵阵清凉。
　　就像他的手给我的感觉。
　　他的手很凉，粗糙，修长，有力，擦过头皮的时候，有点痒，但很舒服。我喜欢他这样摸我的头发，可惜没来得及告诉他，也许永远也没机会告诉他了。
　　毕竟这世上，敢劫掠神子的人没几个，能找到机会真的把我偷出高塔的人更少，从这些人手里再能把我抢走的人，简直绝无仅有。
　　我猜，大概几百年来，也就有这么一个。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来救我？
　　他摸摸我的头发，笑：“你还是个孩子，又这么好看，烧死了多可惜。”
　　我猜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他的轻甲再破烂，佩剑再老旧，我也认得出，那是神殿卫士独有的装备，不过，是多年以前的样式。
　　在我诞生以前。
　　不管什么理由，我不在乎。当炽热的火舌舔上我的袍角时，是他劈开火焰，踏过燃烧的荆棘，抱着我跳进了怪石环绕的寒潭。在冰冷的水底，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星光都要亮，他的怀抱让我感觉到安全和温暖。
　　何况，他还会用手抚摸我的头发，那种感觉真好。
　　好不容易爬上岸，他半拖半抱着我钻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山洞，进入一片茂密的森林。
　　夜晚的森林，又冷，又潮湿，他点起火烤衣服，我看到了那道伤口，在左肩，很长很长，从肩头到后背，伤口向两旁翻卷开，露出苍白的皮肉。
　　这伤口一定很疼很疼，所以当他抓来一只兔子就躺在火边不动弹，指挥我做晚餐的时候，我没理由拒绝。不过这些可真难，比感冒的时候一口气念完整篇祈祷文都难，光剥皮就折腾了大半夜。
　　眼看着火苗渐渐弱下去，兔子还没能成功地架在火上，越着急，越不会弄，他却一直不伸手帮忙，我急得跺脚，他靠坐在一个大树墩子旁边，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笑：“不会就慢慢学，你这么发脾气，简直像是在对我撒娇。”
　　认识他以前，可没想过原来我也会发脾气，会哭，还会脸红。
　　不过他笑得真好看。
　　肉好像熟了，虽然闻起来有点可疑，我想了想，决定先给他尝尝。他盯了半天，终于张嘴咬了一口，嚼了嚼，吞下去，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烤得真好。”
　　巨大的快乐一下子从心底涌上来，铺天盖地。
　　夜晚很冷，他用我的袍子裹住两个人，蜷缩在火边过了一夜，他的身体滚烫，可我还是很冷。他不让我睡，一直陪着我说话，说了很多很多话。那晚，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还笑了好多好多次。
　　那个晚上真美好。
　　不过，兔子肉真难吃。
　　回到神殿，我立刻被一群人拥了进去，在密集的人群缝隙里，我找不到他的身影。
　　自那之后，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有看到他，在每天向母神盖亚祈祷的文字里，我自作主张加进了一句：“愿神保佑我，再见他一次。”
　　他们说我是神子，我说的话，神都会允许。
　　如果我事先知道是在那种情况下见到他，绝不会向母神盖亚说那句话。
　　我第一次见他，就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死亡，但绝没想到，那个浓重的，死亡的色彩，是属于他的。
　　大火，荆棘，一切都和那一天惊人地相似，唯一不同的是，火中被捆绑的，不是我，是他。他们说，他是恶徒，试图刺杀城主，颠覆神域，然而神域有神子护佑，没人能杀掉神子许诺保护的人。城主受了那么重的伤，最后要死的，还是他。
　　我第一次恨自己居然是神子，恨自己的名字居然叫做伊萨。
　　如果我没有向母神盖亚那么祈求的话，可能他早就离开了神域，也就不会被绑在荆棘柱上，等着被火慢慢烧死。
　　他的眼睛那么亮，笑起来那么好看，烧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说，我是神子。我存在，伊萨城就永不会再落入黑暗。
　　站在高塔上，冰冷的风穿过我的长发，像他的手指。高塔下，是蝼蚁般的人群，在那里模糊的欢呼、祈祷。听着欢呼声变成了惊呼，眼前的大地变成一片血色，我知道远处那一把熊熊的火，一定已经灭了。
　　他们说，我是神子，我祈求的事情，神一定会允许。
　　感谢母神盖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