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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回 左东城戏说兰玉国 小公子梦中逢故人 ...

  •   教授柏展是个年近五旬之人,他像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今日见有人提起,立时便来了精神,问道:“莫不是你们去了此国吗?”东城点头道:“若不然何以去两年之久?只那国中之风俗,我若说将出来,你们是不会信的。反说我在此哗众取宠,胡言乱语。”柏展皱眉道:“果真有‘男妾’一说吗?”众人听得“啊”了一声。晴池看似漫不经心的与芳华布菜,耳朵却竖了起来。令德与时鸣也不由得相视一眼。
      东城见父亲竟没有出来干涉自己,清了清嗓子道:“待我从头细细讲来。那边不止一个兰玉国,还有波利,罗丹两大国,七八个小国。唯这兰玉国疆土宽广富饶,人口众多,便似我无极国一般。他们那里没有什么‘龙阳’,‘断袖’之说。男子虽可嫁人,却只能做妾室。见了女妾,无论年纪大小都只得唤一声‘姐姐’。还要被自己家中在族谱上除名,左耳佩戴耳钉,出门必戴帷帽,以示与其他男子不同,从此弃夫道而遵妇道。”他这里说一句,众人便惊诧一声,哪里肯信。
      一家将忽然笑道:“二公子莫不是哄着我们耍笑吧?据小的想来,一个汉子他就算嫁做人妾,也还是个男人家吧?怎好与妇人同居在内宅中?又不是……”说到此处,把时鸣望了一眼,竟不敢再往下说了。东城暗叫了声糟糕,起身向时鸣拱手道:“时鸣,我今日说的句句是真,并无半点羞辱你之意。”柏展也回身道:“井管事,二公子所说有书为证,待改日我拿与你一看便知。”时鸣似乎猜到了什么,起身还礼道:“二公子不必介意。莫不是做男妾之人,如我等中贵一般,是要净身的吗?”众人都望着东城,见他点头这才道了声“难怪。”
      芳华有些担忧的望着时鸣,时鸣在那厢冲他含笑摇首。
      这里东城接着道:“那男妾年满三十,做丈夫的便从自家族中,与他过继一个儿子,解他老来无人奉养之忧。他国中虽有男妾,而男妾却永世不可为正室。我听他国上了年岁的百姓讲,便是那皇宫之中也有男妃呢,且不是寻常人家之子。立国三四百年间,竟有那极爱男色的皇帝,将宠爱之男妃拥做皇后。”
      一管事咂嘴道:“我们这里渐渐的,也将此恶俗风行起来。却再不敢像他国这般明目张胆,立法立宪,果真是上行下效。如此说来,那男妃还有什么位份封号不成?”东城道:“那是自然。我们在那里曾结识一位小吏,据他讲宫中男妃位份有四等。其一为华容,身份与我们这里的贵妃相等,乃是正一品。其二为侍君,身份与我们这里的二等嫔位相等,乃是正二品。其三为侍人,身份与婕妤相等,乃是正三品。其四为侍者,身份与美人相等,乃是正四品。”晴池忽然开口道:“如此看来,那宫中的中贵常侍君王左右,岂不近水楼台先得月吗?”东城摇头道:“非也非也。他国先祖有令,凡内侍不可与人为妾,更不可做妃嫔,违者立处剐刑。宫中不许结对食,这与我国倒是一般。只是中贵与中贵,宫女与宫女可结为兄弟或是姐妹。”众人听得一愣。东城解释道:“此等结拜,绝非寻常之结拜。一旦成了兄弟或是姐妹,便如世上夫妻同居同寝。”晴池听到这里,默默地将身边的芳华看了一眼。见他拿着小勺儿,若有所思的轻轻搅着碗里的汤。
      东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有一事颇为好笑,他国的中贵世人皆尊称一声‘公公’。”众人愣了一下,哄地一声笑讲出来,一个护院边喘边道:“我们这里……曾祖父才唤……哈哈……才唤作‘公公’了。”
      东城等着众人笑够了才接着道:“既说到宫里,便有两个人不得不提。此二人逝去不到二十年,但凡国中之人没有不晓的。”林溪与郑仲碰了一下杯,挑着眼角问道:“又是什么绝代佳人呐?”东城摇头道:“大哥只说对了一半。此二人乃是宫中内臣,且是结拜的兄弟。一个叫廉松风,一个叫云修儒。”话音未落,众人只听“当啷”一声响。定睛看时,却是芳华不慎,将勺子掉在了地上。
      晴池见他脸色不对,忙扶住他问怎么了?时鸣快步赶至他身后,几乎与令德同时问道:“哪里不舒服吗?”芳华见众人神色紧张的望着自己,因怕扫了大家的兴,故作轻松的道:“不过手拿滑了,没什么要紧的。”忙叫女使收拾下去,又对东城道:“二哥哥快接着讲。”时鸣将他的手和身上望了两眼,见不曾烫到,这才慢慢的退回去坐下。
      东城便将在那小吏处听到的,有关那两个中贵之事细细道来。(请参看第一部〈意难忘之一世牵〉。)众人听完,不由得议论纷纷。有替二人惋惜的,有为廉松风不值的,更有不屑的,因碍着时鸣在不敢明言。
      芳华也不知所谓何来?自听见了“兰玉国”三个字,便觉心上像是被蚂蚁夹了一口。他从未听人提起这个国度,也不曾在哪本书上看见过,却是莫名的有些似曾相识。以至后来,又听见了那两个中贵的名字,猛然便觉呼吸一窒,手抖得连勺子也握不住了。听着东城讲述他们的故事,倒像自己也去经历了一番。待听到廉松风在云修儒坟前含笑而亡时,几乎是痛彻肺腑,连坐也坐不住了,那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晴池拍着他的肩,拿了手帕子与他拭泪道:“你好呆呀,为别人的事也能哭得这般伤心?”抬头对东城道:“二哥果然是舌绽莲花,比那说书的强多了。”东城万没想到,这个平日只会笑的兄弟,如今,被自己的一番话弄得泪眼婆娑。一时颇觉过意不去,手忙脚乱地上前抚慰着。芳华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父兄跟前倒罢了。只是还有下人们在,唯恐他们耻笑了去。只得使力将眼泪咽下。
      林溪拍着桌子笑道:“我见四郎从小到大,病的再厉害也不曾哭过。今日不过听个故事,倒惹得你掉了眼泪。你不晓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吗?”郑仲许久不曾说话,忽然一巴掌拍在他的胸口上,大着舌头道:“你懂什么,这便是……慈悲……慈悲心肠。干!”说罢举起酒杯,没头没脑的撞将上来。林溪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儿喝道:“你往哪儿戳了?”就着他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令德见他二人已有了醉意,低声的呵斥了几句。
      林溪撑着身子坐稳,对东城道:“你方才说的廉……廉什么?”寄优道:“廉松风。”林溪点头道:“是了,廉松风。”转而望着父亲道:“父亲不觉得,此人与我朝中一人颇为相似吗?”令德怔了怔,颔首道:“你是说内客典使和忆昔?嗯,他虽为内臣,却是知兵善战,又好丹青书法,难得的文武全才。”晴池有些不屑的一撇嘴道:“不过一个内臣,仗着官家的宠爱,纵有些本事,也是花拳绣腿。横竖有人奉承与他,替他办好了事,他拿了别人的功劳去邀宠罢了。”时鸣低头吃菜只做不知。令德一听顿时沉下脸来,教训道:“我把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正所谓英雄莫问出处。你也不过才中了一甲五名的进士,连个状元也不曾争得,这傲气从何处而来?到不把他放在眼里。内臣便如何?一般的报效国家。哼哼,总叫你吃了亏才晓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晴池见父亲动了怒,忙起身垂手侍立不敢作声。众人都过来相劝,芳华亦向父亲陪笑道:“爹爹息怒,三哥知道错了。”说罢伸手拉了一下晴池的衣袖。令德起身道:“你明日一早还要上殿面君,时候也不早了,大家且散了吧。”说罢先自离去了。
      众家将立时缠住东城问道:“那云修儒果真美的跟天仙一般?”东城道:“只怕不假。若不然父子两代君王,怎会对他痴恋不已?还有那位宝麟亲王,对他也是不能忘怀的。拼死也要将他们兄弟从宫中救出来。”时鸣忽然道:“据我看来,他再美毕竟也还是个男子。君王与亲王身边美色还少了不成?听那廉松风的为人,也该不是个俗物。能入他眼的必定有那过人之处,才使人难以忘却。只是可惜了……”众人也跟着一阵惋惜,渐渐的散去了。东城见晴池闷闷的坐在那儿,晓得自己若上前相劝,必是火上浇油。向着芳华使了个眼色,也出去了。
      林溪遣人将郑仲送回家去,回头叫住晴池,语气清明的道:“你日后封了官,虽不一定能见到和大官。倘或是碰上了,我劝你休要在他面前放肆,以免丢人现眼。”晴池被父亲当中教训,心里正窝着火。虽不敢十分的顶撞与他,却忍不住回嘴道:“他究竟是甚等样人,大哥与爹爹竟这般怕他?一个内臣罢了,有什么真本事?”时鸣听得心下冷哼了一声。林溪戟指怒目道:“可是爹爹的话,你非要吃了亏,头破血流之时方晓得厉害。”说罢拂袖而去。
      时鸣与芳华披上斗篷道:“时候不早了,四郎回去安歇了吧?”采茗早提了灯,领着两个中贵前来迎接。九江见晴池不快,小心地立在一旁伺候着。芳华挽了晴池的手道:“三哥明日便要面君,早些安寝吧。”晴池拿过九江手里的灯,回头扫了一眼时鸣几人道:“你们且站远些。”时鸣等躬身立在原地不敢上前,待他二人走远了,方才慢慢跟上去。
      采茗悄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九江向前瞟一眼,以手掩口简略的说了说。后面两个中贵低声道:“四公子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时鸣回头瞪了他们一眼道:“主子也是你等妄议的?”那两个吓得朝后退了一步,连道不敢。
      话音方落,只见晴池忽然指着芳华的脸怒道:“你也来教训我?”不等方华分辨,便气恼的将他猛的一推。他是有功夫的,又正在气头之上。那芳华如何禁得住,“哎呦”一声便跌倒在路旁。
      时鸣领着人飞奔过来,将他慢慢扶着坐起身道:“可跌坏了哪里不曾?”幸而前两日下了一场雨,路边的泥土还算松软。芳华虽觉得身上不甚疼,手臂处却刺痛难耐。因怕他们争执起来,让父亲知道了晴池受责罚,极力做出笑脸道:“我同三哥闹着玩儿了,自家没站稳才摔倒的,不妨事的。”时鸣见他眼圈儿有些发红,便执意要细看。芳华一面躲避,一面对晴池道:“三哥快回去吧。”那晴池自来与他使性子惯了,却从不曾动过手。因被父兄当众教训,很觉扫了面子,此刻正无处发泄,适才芳华好言相劝,立时便勃然大怒起来,以至失手将他推倒在地。
      晴池心中后悔不迭,却碍于有人在旁不便上前查看,负在身后的手微微的拧成了拳头。见芳华立起身来,似乎不曾伤到哪里,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哼了一声掉头要走,时鸣将芳华让采茗扶好,叫了声且慢,几步来至晴池面前道:“三公子与四公子乃是同胞手足,怎可平白的动手打他?更何况公子乃是习武之人,他如何禁得起?若是跌坏了哪里,莫说是郡王跟前不好交代,便是公子自家心上怕也不好过吧?”晴池气得有些打颤,喝骂道:“井时鸣,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与我如此讲话?还搬出爹爹来压我!”时鸣微微拱手道:“小人犯上自当去郡王跟前领责,只是凡事总要讲个道理。三公子自幼便争强好胜,处处不让人的。顺着你便喜欢,稍有不从,便冷言冷语讥讽挖苦,四五日不理不睬。我家公子尊你是兄长,事事忍耐迁就……”
      芳华不等他说完,甩开采茗的手,上前几步沉了脸喝道:“时鸣你太放肆了,还不退下!”时鸣见他动怒,只得躬身而退。晴池见一个下人也敢对自己指手画脚,这口气哪里咽得下?瞪着时鸣一步步逼将上来,竟要动手打他。芳华紧挨着他站着,微微仰头与他对视着道:“三哥明日还要面君,且请回去早些安歇了吧。”时鸣怕晴池伤了芳华,正要上前护他,却被芳华喝住。眼角余光又看到采茗,正悄悄的往后退,当即便道:“今夜之事倘或有人乱嚼舌头,我这里再不容他。”采茗唬的一抖,低头垂手的立在那儿,动也不敢动。
      晴池指着时鸣冷笑道:“这便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奴才。他那些话只怕是你教的吧?小小的阉奴……”芳华最听不得这句,雪白的脸上立时气得通红。素日温婉含笑的双眸,此刻竟如两把刀子一般,刺得晴池直往后退。极力的放缓了声气道:“我自小由伴伴服侍长大,敬他爱他如长辈一般。便是爹爹也对他另眼相看,你怎可出言伤他?”深深的吸一口气接着道:“哥哥生长在富贵之家,哪里晓得贫寒人家的苦楚?不是万分的不得已,做父母的怎会舍弃自己的骨肉……”晴池在震惊中缓过神来,打断他的话道:“你竟为了这个……这个……”在芳华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晴池最终将那个字强咽回去。芳华道:“不错,他是冲撞了你,万事皆有前因后果。我好言相劝,哥哥不领情便罢了,却使性子将我推倒,你叫我又去同哪个讲理?两下里算是扯平了吧。朝雨园的人自有我来管教,不需旁人插手。”晴池几次想说话皆被他压了回去,忍不住吼道:“很好,左芳华从此我们便撂开手去!”芳华如何不知他的小伎俩?也不接话,抿着嘴唇望向一旁。晴池见他不像素日那般着慌,竟不理会自己,狠狠的一跺脚转身便走。九江提着摔坏的灯笼,战战兢兢的跟了过去。
      芳华怔怔的,望着晴池逐渐模糊的背影。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他发脾气。虽然心里难受,却并不后悔。时鸣在芳华跟前跪下道:“都是小人之过,请公子责罚。”芳华连连唤他起来,他只是不肯。无奈,芳华走至他身后,轻轻伏在他的背上道:“伴伴回家吧。”时鸣只觉一阵心酸,哽咽地应了声是,缓缓的将他背起。
      两个中贵在前面挑灯照明,采茗随侍在旁。一时起了风,将两侧的竹叶吹得沙沙作响。浮云散去,空中冰盘乍现。清清凉凉的光一路撒将下来,映得四周逐渐明亮起来。一行人默默的走着。时鸣只觉那温暖的气息,夹带着淡雅的茉莉香,徐徐的不断的喷在耳边颈畔。温凉的手,有意无意间,在自己肩上一下一下的拍着,心情也随之渐渐平复下来。
      回到朝雨园,芳华再三叮嘱,今夜之事不可走露半点消息,这才令采茗几个退下。
      时鸣替他解了斗篷,扶他坐下道:“快让我看看。”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去,小心的卷起芳华的裤腿。见那膝盖上只是青了一小块,这才松了口气。待看到手臂处时,时鸣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原来,芳华跌倒时手臂内侧,不慎被块小石头擦掉了一指宽的皮。衬着那雪白的肌肤,显得格外的刺目。
      时鸣又是气又是痛,边上药边道:“三公子手上也太没轻重了!”芳华倾身向前,伸手抚了他的肩道:“伴伴,你受委屈了。”时鸣笑一笑,将他的衣袖放下来道:“三公子说的没错啊,小人这几十年也惯了。”芳华搂了他的脖子道:“伴伴,你在我心里便如我父母一般。今日三哥原不是冲着你来的。他自觉丢了面子,又不敢与爹爹争辩,可不是只好拿我撒气吗?你看不惯上前与他理论,岂不是火上浇油?他年轻,自来说话便是不知轻重的。你只看我的面子,莫要与他计较才好。”
      时鸣自二十二岁便服侍芳华到如今,私下里,到果真将他视作自己的骨肉一般疼爱。若论亲近,令德也及不上他。幼时,芳华一断奶便交由时鸣照顾起居。虽与兄长们一处玩闹至深夜,再困也要回到朝雨园。只有那人温暖的怀抱,才能让他安然入睡。
      对自己所爱的家人,芳华可以无限的忍耐包容,却不能容忍对时鸣的不敬。晴池的那一句“阉奴”将他彻底的激怒了。从前无论对错,芳华皆是尽量迁就于他,倒像是养成了习惯。今日与他闹翻了虽不后悔,心里难免有些牵挂。
      芳华偎在时鸣怀中道:“伴伴你且放心,日后你床前尽孝,身后送终皆由我一力承担。”时鸣听了哪里还忍得住,才唤了声“四郎”,便早已是泪如雨下。他这一哭倒钩起了芳华的心事,轻轻的叹道:“我反倒不及你呢,不知何时才是个了局?只怕到那时会牵连父兄,让他们为我抬不起头。”时鸣扶他起来坐好,含泪相望道:“郡王断不会让四郎受丝毫委屈的。”芳华摇头道:“前世作孽,今世来还。这一日横竖是要来的,我不怕什么委屈,只求莫让我的家人,跟着我一起……”时鸣不等他讲完,便重新将他搂入怀中道:“四郎莫怕,时鸣今生今世都守在你身边,生死只在一处。”芳华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怀中半响无语。
      自芳华十二岁后,时鸣便不在服侍他沐浴,只在外间听传。因今日伤在手上多有不便,时鸣只得进来伺候。芳华见他神态拘谨,有些个缩手缩脚的,不由得叹道:“都说无妨了你偏要进来,我还不怕了你倒脸红什么?伴伴果真把我做妇人看待呢。”时鸣拿木瓢的手轻轻一颤。芳华自顾道:“爹爹不让女使服侍我,是怕窥破了真相。更不准厮儿家人进我的身,是怕将来一旦败露,玷污了我的名声。爹爹想把我做妇人,却又不敢进女使使唤,做男子……我偏偏又不是。我与你们倒是一样的……不,只怕还不及呢。一年四季裹呀缠呀,多早晚是个头儿啊?”垂下眼眸,望着水下微微耸起的,只有妇人才有的物件,一阵苦笑道:“这会子便已是如此,若再过得两年,只怕是瞒不住了。不如……不如现拿把刀来割了了账!”时鸣陡闻此言,吓得将木瓢掉进了桶中,震惊之余半天方挤出一句话来道:“四……四郎,你……你……莫不是疯了?”芳华回头望着他,忍不住伏在桶沿儿上大笑起来。
      时鸣怔怔的瞧着他,好一会子才拾起木瓢,接着在他背上浇水,一面埋怨道:“我看你竟是把我吓死了了账。天已不早洗洗睡吧。”芳华兀自笑个不住道:“我既怕疼又怕死,那里就下得去手?”慢慢收了笑声道:“我虽为阴阳之身,却断不会作践自己,伴伴只管放心便是。”时鸣望着他的背影暗自思付道:“他只怕终身不能匹配,这个苦岂不是与我阉割的一般。”
      少时沐浴已毕自有人收拾下去,时鸣催着芳华安歇。芳华却拉了他坐在床上,将头枕在他腿上道:“这会子睡不着,伴伴陪我说会儿话吧。”时鸣抚着他的头,瞧着那蹙起的双眉道:“人都说你爱笑爱闹,哪里晓得,你心中有不能言明的苦楚。偏这三公子还要来添堵。”芳华揉着勒了一天的胸口道:“三哥待我甚好。”时鸣没好气的道:“他这般也叫对你好?若对你不好时,岂不……”芳华含笑道:“伴伴不晓得,我连着两次进考场皆半途而废,三哥便对我讲,我做不到的,他便替我去争去做。你看他夜以继日的习文练武,从未有丝毫懈怠。便是有伤痛在身,也不愿歇息一日半日的,这都是为了我呢。他还说,若是我喜欢……”芳华说着,拉了时鸣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道:“三哥说,只要我喜欢,便是那皇位也抢了来送与我。”时鸣立即变了脸道:“这种大逆之言也是混说的?”芳华笑嘻嘻地一吐舌头道:“只私下里说着玩儿,做不得真呢。”见时鸣还要再说,便将脸埋入他怀中闷闷的道:“晓得了晓得了,下次……没下次了,没下次了!”时鸣见他向自己撒娇,嘴角微微含笑,拿了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揉着。
      芳华舒服的哼哼了一声,仰起脸道:“只是近一年来,他那脾气越发的让人捉摸不透了。若对你好时,给你做马骑,百般的使唤也甘之若饴。若不好时,便不分轻重拿话伤你的心。全不念素日的情份。我果真做错了倒也还罢了,可怜我竟不知错在哪里。细想想,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他是个极爱面子的……唉,不晓得那边屋子里,又给砸成什么样了?跟着的人也不得安生呢。”一面说,一面爬起来叫时鸣,着人悄悄的过去看看。无事便罢,倘或闹大了即可来回。
      少时,回来的人说,晴池的院子一片漆黑,像是都睡下了。时鸣叫他退下,进来与芳华说了。他听了不觉一愣,低了头,轻轻咬着桃花瓣似的指尖儿道:“想是已砸完了?”时鸣将他的手拍开道:“你这毛病几时才能改掉?”芳华被他说的脸上一阵发烧,抱着时鸣起腻道:“等我成了翁翁也改不掉。”时鸣本想打趣他几句,忽然觉得胸口处紧贴着一片柔软,一时间竟将那话给吓了回去。忙将芳华抱了放在床上道:“三更时分了,快些睡吧。”说罢与他掖好了被角儿。从柜子里另拿了一条干净的白绫,压在他枕头之下。放下紫绡帐,留了一盏灯,这才退出去洗漱了,在旁边的榻上宽衣躺下。
      莫看那芳华模样乖巧,睡觉却极不老实。为此,时鸣每夜都要起来数回为他盖被。
      睡至后半夜,时鸣迷迷糊糊的打算过去看看。才坐起身,便听得芳华在床上尖声哭叫道:“泊然,泊然,你莫丢下我!”夜深人静之时,那声音异常的凄厉。仿佛积压了一世的怨情,在此刻喷薄而出。
      时鸣几曾听见他有这般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光着脚冲至床前。昏暗的烛光下,芳华浑身是汗满脸带泪,双目紧闭。张着两只手,拼命的想抓住什么。嘴里犹自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时鸣慌得将他一把抱在怀中,拍着他的背高声叫道:“四郎醒醒,快醒醒!”芳华半眯着眼,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将时鸣死死的搂住。嘴里哭叫道:“泊然,泊然,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寻的好苦!”时鸣不料,他竟有怎么大的力气。听他说这没头没脑的话,以为他醒了,惊问道:“这……这话……这话从何说起?谁是‘泊然’?四郎,四郎你醒了吗?”
      外头的人早被吓醒了,都立在屋外不敢进来。采茗大着胆子来至外屋,在云母屏风前站住道:“井管事,公子怎么了?”时鸣在里头道:“你去打盆热水来。”采茗应了声是疾步出去了。
      这里芳华已清醒过来,时鸣扶他躺下与他拭汗道:“作噩梦了?”芳华合了眼定了定神道:“倒不像是噩梦。”时鸣喂了他两口水道:“还不是噩梦?四郎方才差点儿没把我吓死!‘泊然’是谁呀?”芳华回想着梦中的情景道:“是那梦里之人。我与他似曾相识……不,不是,该是有很深的渊源。看不清他的容貌……他从外头回来,像是与我分别了许多年的样子。我亦像等了他一世之久,如今久别重逢,便觉悲从中来。”时鸣想了想道:“怕不是今日二公子归家,你心里头喜欢才有此一梦。”芳华似乎尚未摆脱梦中的悲伤,抽了口气肯定的道:“那绝非二哥哥。”时鸣道:“你如何知道他的名字?”芳华望着他,神情有些茫然的道:“我只知道他就是叫泊然,便冲口而出了。”时鸣道:“他可曾叫你的名字?”芳华蹙了眉缓缓地道:“他……他……他唤我‘守真’。”时鸣觉得芳华这梦做的蹊跷,倒像是夫妻久别重逢的光景。将他看了两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采茗端了水,放在外间退了出去。
      时鸣另点了烛火,让芳华擦了身子,换了衣服。待转身时,芳华忽然叫道:“伴伴,你身上哪里来的血迹?”时鸣放下铜盆,似乎也隐约觉得背上有些疼痛传来。芳华下了地,赶至他身后道:“把衣服脱了我看看。”时鸣忙退后躲避。芳华使力将他按在椅中坐下,嗔道:“井时鸣,你果然拿我做妇人吗?怕与我授受不亲?快把衣服脱了我看!”时鸣见他恼了,只得背过身去褪下衣服。芳华见他背上,果然有几处像指甲的血印子。伸出手一看,见不甚长的指甲上,也有些微的血丝在上面,芳华用指尖轻抚着那伤口道:“伴伴怎么不躲开了?白白的受疼。”时鸣只觉背上酥酥麻麻的,面上一红,慌忙穿上衣服道:“四郎不说我还不知道了,可见是一点儿也不疼。”芳华执意与他上了药,这才重新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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