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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逆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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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故人来信。子安,勿念。
“你的劫是你自己。”繁华无所顾及的城角,空气冷重在湿热中发酵。相师蓬乱的头发在眼前晃动,竹杖鹤发,因而多了几分仙风道骨。他推开我摊开的手掌,阳光攥入手心,明媚而撩人。若真如此,该又是一个况味非常的故事,可惜我不信。我不信有人看透了生命还能如此留恋,有人一面点化嗔痴一面沉沦红尘。
“老先生与老太太半生相守,早先经过一些风浪,晚年生活平淡而清长,老先生有早饭后散步的习惯,一天,出门前他突然很正式地道别,‘我走了,不陪你了。’不久,噩耗传来,心脏病突发。”子安说,这是他听过最悲伤的故事“你若离去,后会无期。”我说,至少还有个像样的告别。
我与子安识于微时。近几年却很少见面,他突然忘情于山水,雇我替他守着半死不活的咖啡厅。电话不通,写信也不过寥寥几字,从来不提正事,无非勿念。
生活于我平静非常。因为老板远在天边,倒落得清闲自在。
莲城是我的常客,打白条打得最理直气壮的常客。
“你个小气鬼,咱俩穿裤衩的时候就认识,你还能给我算这么真,改天我写张支票给你行不行?”她喜欢我的猫,阿蓝,所以总是有事无事唤它过来。“咪咪,咪咪”她一边敲着桌子,一边用手指逗引阿蓝。阿蓝轻捷地跳上桌面,好奇的嗅着她的手。“阿蓝真滑稽,你看它,倒像是一只狗。”她把它引到咖啡杯前,阿蓝似乎不怎么喜欢这味道,扭头就走。莲城一把把它拎过来,重新按到杯子前。阿蓝仍不肯就范。如此反复几次莲城终于没了耐心,伸手把它的头按进了杯子。“喵呜”阿蓝挣痛苦地开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哈哈,哈哈哈”莲城得意地大笑,有时童心泛滥有害无益。从此阿蓝特别排斥咖啡,株连杯匙。
“叮叮当当”邮差快活地按着车铃。莲城抢先我一步跑出店外。等我出去时,她正皱着眉头盯着信封看。
“写给子安?”她说,“他现在不在。”
邮差不知如何是好的挠挠头,腼腆地笑笑,眼神明亮而清冽。
莲城说:“这样吧,反正信封上写的是这个地址,你呢,又送到了这个地址,信我就替他收下了。”
她把我推到前面:“你来签收。”
“写我的名字?”
“当然是子安的。”她瞪着眼睛,想笑而未笑。
子安,蝇头小楷,铁划银钩。邮车又叮叮当当远去,时光在背后铺陈,一路清凉。
“看还是不看?”她颇具玩味地看着我。
“不看。”
“你不看就算了,我要看。”说着便要去撕信封,将用力之际又停下来问:“你真不看?说不定是子安的恶作剧。”
“不看。”
她笑着把信丢给我:“你这样的人做生意肯定要亏本。”我不似莲城,年轻有为。
四月,故人来信。遇一女,眉目像你,性情极似。
眉目像我,性情极似。
若许,倾尽一生繁华,寻一个眉目性情像你的人。
仿佛昨日,一个女子,面容清瘦,身形颀长,静默端坐,宛若一尊铜像。她曾坐最靠近阳光的位子,恍然整整一日。
“你不是本地人”莲城有意搭讪。
她笑笑,神色中有一丝羞涩,摇头不语。
“在等人?”
“是的”
“等了很久?”
她又笑而不语。
莲城不再追问下去,回到柜台给她端一杯奶茶:“本店酬宾。”
“谢谢,”她说,“我叫桑尤,从拉萨来。”
莲城得意的走到我身边:“看到喽,我说我能从这个怪人口中问出点什么。”
最终她大概没有等到要等的人,倩影于夕阳中越发清瘦落寞。
“桑尤,她的名字。”莲城,叹息说:“这样的名字,无怪这样的结果,情到深处是怨尤。”名字是最短的咒,那么我呢?
“桑尤?”我恍然看到邮差明快的笑容。
果然是她,写给子安。
“要拆开么?”莲城见我犹豫不决。
我说“不太好。”
“你怕看见什么?”她接过信封,起手撕开。
“我在人间熙熙攘攘,等了几个寒暑,看尽悲喜。我见过无数男男女女,似你合掌却不似你低眉,似你垂首终不似你含笑。”我不知桑尤怀着何等心情离去,她最美的诗句写给子安。
青天白云,梵唱如吟。你合掌低眉,垂首含笑。
莲城笑了起来,她无所顾忌,明朗无忧:“这小子艳福不浅,处处留情。”
“咪咪”莲城招阿蓝入怀。我收拾残局,她跟猫逗趣。
“咪咪,你个傻瓜。”她揉乱它的毛发:“是否不在眼前才会心心念念?是不是?像你这样呆呆的,肯定会被别人欺负,我怎么能放心走呢?”
“你说什么?”我回头问。
她笑骂:“你什么时候还有了耳背的毛病?”
“水声太大,听不清。”
“我能说什么啊。”
我再也没见过莲城。
是不是不在眼前,才会心心念念?莲城问。
五月,故人来信。此处青山可埋骨。
我想我该走了,既然他不会再回来。一个人太孤单,所以我才这样依赖你。如果我注定要去找寻,我希望,找回一段不分离的时光。
乍暖还寒,阴雨霏霏,门上挂一块木牌“歇业中”。
“我与莲城,青梅竹马,她打小就是极聪明的女孩子。”我对阿蓝说,不知它有没有在哪个角落里听。莲城走后,它的心仿佛不在这里了,三天两头往外跑。
“你的猫。”流浪的老人把水淋淋的它从鱼鳞袋里掏出来,递给我。“谢谢。”我找出毛巾给它擦干,它可怜楚楚的伏在我怀里。老人接过水杯,呷了一小口就放下离开了,竹杖鹤发,步履蹒跚。
“阿蓝跟我走么?”它别过头不看我,然后跳桌子,一步一顿地走开。
转让手续很简单,双方都没有太多的要求,只不过中间出了一些事,所以一拖再拖,耽搁了几天。
“我的猫丢了。”我报歉地说,“恐怕还要耽搁两天。”
电话那头,回音懒懒:“这样的理由实在称不上理由。”
“但是,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可这对猫来说不重要,你不可能出门带着它吧,你这样拖下去就为了跟猫说一句再见么。如果这就是你的诚意的话,我觉得,我们的交易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不是吗?”咄咄逼人,疑似故人来。
不过双方还是说好要见一面。
“怎么称呼?”她问。
“七里”我说,“你可以叫我老七。”
“青萝”“如果我的猫回来了,麻烦你代我照顾它。”
“它叫什么?”
“阿蓝”
“什么?”
“阿蓝”她的神色,转而悲戚,属于别离。
“阿蓝,它叫阿蓝。”我又说。
“你要让它等多久呢,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猫的生命没有那么长。”
“至少猫的记忆没有生命长。”
“你不是猫。”
“你也不是,对吗?你不是猫。对吧。”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至少,你不是我。我们没什么好争的,也许,明天一早它就把你给忘了,唯一可惜的是,再也没有人能那么深情地叫这个名字了。”
等一个人是极尽漫长的事。我,于心何忍。
“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青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