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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河如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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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如烟,月冷繁华。
文炵细细算来才发现,自己与左清丰相识到如今已经二十五年了。
从牙牙学语开始,他们就总是在一起——至少在离开稻香村前是这样的。
左清丰比文炵要大两岁,从小就喜欢欺负他。文炵娘给的稻香饼总是一出门就要被对方抢走半块,还总是逼着他跟自己翻山爬树,挑战那些别的孩子都不敢去的地方,弄得文炵后来再回忆那些年,印象里总是左清丰表情狰狞的脸和哇哇大哭的自己。
到后来长大了些不怕了,他也就渐渐变得跟那混小子一个鼻孔出气了,两个人经常闹得左邻右里不得安宁,双方爹娘头疼不已——但文炵其实还是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冤的,他其实天生喜静不好动,干坏事儿的时候都是左清丰动手,他一般都只在旁出出主意,撑死帮点小忙。
后来也不知为什么,两个人越长脾气越两极分化,到十三四的时候左清丰已经嚣张跋扈得成了村里有名的小混头,而文炵习字读书吹得一手好笛,两个人却依然常常黏在一起——兴许只是习惯吧。
那时左清丰经常枕着双手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犯懒,听着文炵在旁边吹牧笛甚或一片叶子,然后睁开眼看看瓦蓝的天空说:“真奇怪,听你吹笛的时候总会觉得心里静悄悄的,感觉魂都快飞出去了。”
文炵便淡淡瞧他一眼,说:“那哪天你要是不好了,也找我给你吹吧,保管走得平静。”
“你这不饶人的嘴,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晦气!”
“哈,也就在你面前会这样而已。”
那时的稻香山当是真处处小桥流水,他们就这样在鸡犬相鸣的小村中闲看落花混日子,不知不觉长中长成朗朗少年。
直到有一天,村里有大侠墓的消息不知怎么给传到了外面,好好的村庄转眼乌云密布。
那时左清丰他娘已经走了两年,他爹便看了一眼山的那头说,清丰,你不如到外面去闯一闯吧。你生来便是这藏不住的性子,原本能在这种小地方安安生生地老死便罢,但如今,这也不是留人的地方了。
于是左清丰就这样被赶出了家门,攥着亲戚的引荐信准备投奔天策去觅功名。而文炵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竟也收拾收拾包裹跟着作别了爹娘和众兄弟。
左清丰诧异地问他为什么,文炵便说:“家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还不如出去见见世面。”
那大他两岁的少年便哈哈一笑道:“你这没良心的。”
但正是这个没良心的文炵,后来竟成了万花年轻一辈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离经易道悬壶济世,一手太素九针的功夫磨得精纯。只不过依旧懒洋洋的,不爱外出走动。
左清丰刚知道他竟学了医的时候十分诧异,千里修书洋洋洒洒上千字追忆少年时代就为铺垫一个问题:你小子脑袋摔坏了还是怎么的,居然学了医?
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在洛阳分道扬镳时,文炵还说过去万花是奔着音律的。
后来,收到回信时,左清丰人已经在潼关。而当他兴致勃勃拆了封打开信,上面白纸黑字却只有六个字:等着给你吊命。
他只好苦笑一声把这张纸重新折了放回信封里,然后好好地压到衣箱底去。
结果,文炵乌鸦嘴了。
那之后左清丰几乎每年都会造访一次万花谷,且都是去疗伤的。
轻的时候是一脸苦哈哈地被人扶进去,偶尔重了,直接就不省人事。
三四年后文炵也已经二十出头,再看见他的时候便皱着眉说:“你怎么又来了,是想证明我乌鸦嘴还是看谷里清闲给我们找事儿?下次没死透就别来了吧,要是死透了也不用找我,找裴师兄去。”
“可别,那裴元看着就不好惹,死人肯定都是给吓活的。我难得有你这么个熟人还是别浪费的好。”
“熟人诊金翻倍。”
“……没良心的。”
说是翻倍,但左清丰每次都是赊账,看着文炵面色不善实在蒙混不过去的时候就请他喝壶好酒,同时信誓旦旦地说等我当了大将军有钱了,别说翻倍,就是翻十倍也没问题哈。哎我看你院子里养了两匹马驹啊最近喜欢上这个了?不过棕的那匹略显瘦弱,那白的好,一看就知道长大了会是神骏?
黑发垂散的青年便白他一眼,默默饮酒不答话。
然而次年,那匹白马在左清丰再走时被送给了他。
文炵送他到谷口之后拍拍马脖子说:“以后你别老一瘸一拐地甚至躺着来了,丢人丢得我都不好意思说是同乡。这马先借你骑,给我好好养着,以后有空就带回来给我看,要是养坏了你就等着下次受伤被药死吧——扎死也成。”
白白牵走匹好马的左清丰嘴里应着眼里笑着,翻身上马后还绕着文炵高兴地转了两圈,白马银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眼都犯乏。
他说:“行,等我下次再来,让你看看战马的威风。”
“还有,别老冲这么急赶着升官了,诊金欠着就先欠着,别弄得人没了我无处追债。”
“你这乌鸦嘴怎么又臭起来了,晦气。”
文炵扬了扬唇,笑得没心没肺。
而左清丰又在原地转了转,忽道:“说起来,很久不曾听你吹笛,奏一曲送我吧?”
文炵先是一愣,点点头摸向怀中,却发现没带笛子,便就地找了张叶子,吹了曲思乡小调。而那一袭搭着猎猎鲜红的银甲就在这调子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他当时自信满满,觉得有自己在,左清丰就算真熬得只剩一口气他也能给救回来。
但是他没想过,可能会有那么一种情况,他们天涯两端,再难相见。
左清丰骑走了他的马后就再也没出现过,倒不是因为逃债,而是时局变了。
来的,总是只有信,而且每次都兜兜转转,从不同的地方几经周折才能交到文炵手中,而他寄出去的也一样。
再后来,便是后世所说的安史之乱。
天宝十四年冬,安禄山起兵。
次年春,原本避世不出的万花弟子几乎全部跟着谷主离开了青岩,包括文炵。
数百弟子身裹黑袍投身乱世,在至德二载又奔赴江淮屏障睢阳。
这期间,文炵没有再收到关于左清丰的任何消息。
传闻天策府在经历洛阳与长安之战后已经灭门,又有人说他们中还是剩下了一小部分,现在已守护皇帝平安入蜀。
但谁知道究竟如何呢,世道已乱,多少人痛失故友,妻离子散而不得消息。他们也一样,自从进了睢阳就没再出去过,试图联络朝廷请求援助的文书全部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至今已经七个月了。起初他们凭着城中守军骁勇,屡挫敌军,士气尚能高涨,人人胸中热血沸腾。然而如今,城内粮草药石近竭,纵有众多医术高明的万花弟子在此也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众多百姓开始一个个病死、饿死,却束手无策。
到第八个月,人们都开始张网补雀挖洞捉鼠,不得已中就连衣物、草席甚至弓都被下锅煮了当食物吃;至九月,连不能战斗的人都成了军队口粮。而众多万花弟子无法接受这种做法却也无力阻止,便只能绝食,用各种偏门医术为自己勉力延长身体机能。
碧血孤城。数千人之师对十数万之敌。
最近的文炵有经常会饿得恍恍惚惚连针都拿不稳,为了保存体力就经常坐着或躺着发呆。
据说人在绝望中最容易用回想过去高兴的事儿来安慰自己,他在发呆的时候就经常不知不觉会想起儿时的左清丰那张狰狞欠揍的脸,梦见他骑在某根高高的树枝上对自己伸着手说,上来,不上来你就是胆小鬼,是软蛋,以后再也不带你玩儿了。
——其实,为什么那时候自己老被欺负还总喜欢傻傻地跟在对方身后呢?小孩子的想法果然很难理解。
文炵总是想着想着,就苦笑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真是笨得没救,所谓高兴的事情难道就这些吗?这算哪门子的找安慰,直想得人心痛啊……
但即便这样,他竟然也硬是捱到了十月。
他看着昔日丰神俊秀的同门一个个被熬得失去血色和人形,直至最后倒下。而为了避免他们的遗体被当做食物吃掉,他和仅剩的十几个门人总是要悄悄将死去的万花弟子藏起来,到了夜里再偷偷找个僻静角落烧掉。
有些人顶不住压力,即便没死精神也已经垮了大半,终日哭哭笑笑或神神叨叨的。但文炵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以致有人都觉得他冷静得有异常。
但,他其实只是没有伤心的力气而已。
以前他不懂,只知道嫌弃左清丰老受伤,怀疑他学艺不精或是白痴脑子不懂得珍惜性命。到现在经历了,才明白战争残酷如斯,言辞根本难以形容。每当这么一想他就觉得那个姓左的每次受着伤到了自己面前还能那么嘻嘻哈哈的真是厉害,而自己不想输得太惨。
这种时候,文炵就会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挺想活着的,至少也要等到对方的消息,好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然后有天夜里,他久违地做梦了。梦里左清丰那个混账骑着自己送的白马找回了万花谷,但是马已经伤痕累累的一入谷就倒。文炵看得生气,张口想骂却发不出声来,就只能看着那个衣甲破败的天策跌跌撞撞奔到留守的弟子面前问,文炵在哪?
而那弟子摇了摇头回答,早就不在谷里了。师兄师姐们年前就跟着师傅出去了,现在谷里只有我们这些新来的……
然后文炵就被冻醒了。十月,天气已经转凉,屋中没有炭火,剩下的被褥衣物也已经全部被征缴给了第一线的将士。
对着位于城楼顶端又黑又冷的房间,他活动两下僵软的胳膊,挪到窗前望着敌营的方向想,没料到,你回去了,却是我不在吗……
至德二载十月癸丑,叛军攻城,睢阳陷落。
城中守将尽数糟诛。
而文炵被找到的时候,他已经虚得半趴在窗台上难以动弹。对方站在门口看了他好几眼问:“万花弟子?大夫?”
他便沉默地点点头。
“大夫若是愿降便可不杀。你是降,还是不降?”
“我……降……”他说着,慢慢举起了一只手来。
对方见状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下属去扶他。
然而就在那两人来到文炵身前五尺处之时,这万花弟子却突然扬了扬嘴角,猛地拼着最后力量将自己整个上身撑起来,接着一头往窗外载了出去。
与此同时连在他衣带和椅子间的引线被拉开,机关引动,房梁夹层里少量的火药被引燃,将整间屋子的承重结构彻底破坏。
他在坠向大地的时候闭上了眼,不由笑着想,其实自己那梦真是荒唐。左清丰这种混帐怎么可能会听自己的话,如果是对方,肯定也会做跟自己一样的选择——这样在几个月前就早已设置好的选择。
次年,万花谷。
留守谷中的万花弟子们没有等回自己的前辈和掌门人,却等来了一封险些被遗落的、来自天策府的信,和一个小布包。
信封上写着,文炵兄亲启,而封内只一张白纸,别无其它。包裹内,则全是这个文炵在过去几年寄给对方的信。
再后来,万花和天策都逐渐进入了复兴,只是其中弟子,都再不是当初那些人。
长河如烟,月冷繁华,物是人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