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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禾 ...

  •   天下大势,风云动荡。大齐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在嘉佑十七年终结。鲜卑人绕过玉门关守军,由山海关孤军深入,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城,举全族之力,一战而下之。末代皇帝李济沧节节退守,边城主力大军被鲜卑人拖住,余下能调用的禁卫军和各州府守军拼死而战,却终究不敌。在这剑锋般凌厉的攻势之下已然无路可退的李济沧,不愿做鲜卑俘虏,自刎而亡。之后鲜卑大将军慕容延武下令绞杀皇室,腥风血雨中,那个曾经叱咤风云二百九十七年的家族,走向了它覆灭的收场。
      镇南将军复胜远是在率军勤王的路上得知这个噩耗的。他身处滇南,虽然没有鲜卑人袭扰,但路途漫长,又是天降骤雨,最后还是赶不上去救那位慧眼提拔了他的末代英主。壮志不成,明主已逝,他心里那些沉痛和悲伤一齐涌上来,不留神已是泣下千行。
      复胜远心里清楚,灵宗死前已经毁尽了河山,嘉佑帝李济沧即位以来,夜以继日地修正往上三代皇帝犯下的弥天大错,选贤举能,讲信修睦,却是太迟了。
      然而迟又如何?十七年中嘉佑帝已经用他的勤政爱民征服了天下士大夫之心,也用他的气魄和信任,聚了无数志士在麾下。鲜卑人一路杀来,沿途军士莫不浴血而战,那是何等惨烈情状,复胜远未尝亲眼所见,却已在梦中经历了无数回。
      他不是逞匹夫之勇的莽夫,作为深谙兵法的大将,复胜远知道勤王多半是一条不归之路,可是嘉佑帝的知遇之恩,于他,是值得用自己胸中那一腔热血去报答的。他怀了必死之心,为着那一线渺茫的希望奔驰千里,却被天公开了个再凄凉没有的玩笑:这世上已经无王可勤,甚至他连拥立一位太子都不能了。
      皇室覆灭,摆在复胜远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投降鲜卑,或者固守滇南抵抗到底。

      后一年,镇南将军复胜远攻下蜀地,依托蜀中粮仓坚守不出,鲜卑人久攻不下。
      后七年,复胜远聚拢大齐残兵,又练新兵十万,已具三十万大军。攻楚地,破之。
      后二十年,复胜远麾下精兵百万,大军东出,一举收复中原。鲜卑人经此一役,退至塞外,百余年不敢来犯。
      是年九月,复胜远封禅泰山,昭告天下,即皇帝位,改元大楚。

      复楚王朝大幕自此拉开,那些个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剧目,改换了剧中人的身份,重新拾起了依依呀呀的唱腔,开始在一个个崭新的舞台上演。
      这当中,有个不能忽略的地方,便是青台。
      齐尚水德;鲜卑克齐,土克水,故尚土德;楚克鲜卑,木克土,是以尚木德。木德为青,故而举国以青为贵。大齐的皇宫已经被鲜卑人烧毁,复胜远定都金陵,筑鹿鸣宫,取“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之意,标榜立德尚贤。鹿鸣宫内多花草、多修竹、多苍松翠柏,一年四季,入目常青,时人呼为“青台”。
      青台妃嫔品级如下:
      正一品:皇后。
      从一品:夫人,二字封号,共设三人。
      正二品:妃,一字封号,共设三人。
      从二品:贵嫔,一字封号,共设九人。
      正三品:嫔,无封号,分别为昭仪、昭媛、昭容、修仪、修媛、修容、充仪、充媛、充容。
      从三品:婕妤。
      正四品:美人。
      从四品:才人。
      其下常在、答应、选侍、采女,此文中便甚少提及了。

      青台里的宫室,大抵是三大殿九宫十二阁。
      三大殿是宣政殿、飞龙殿、潜渊殿。宣政殿自然不必多说,飞龙殿是皇上召见大臣、处理政务的地方,也是帝国核心所在。潜渊殿是太子的宫殿,取“潜龙在渊”,便是帝国隐秘的朝政漩涡中,一个暗流涌动躲不开的焦点。
      九宫依次为慈宁宫、坤宁宫、关雎宫、咏絮宫、翠微宫、鸣鸾宫、上阳宫、棠棣宫、景阳宫。其中关雎宫、咏絮宫、翠微宫是三位夫人的居所;鸣鸾宫、上阳宫、唐棣宫属于三妃,一人一宫,都不必与旁人杂住。而景阳宫作诸位皇子公主书房之用。除却慈宁宫、坤宁宫和景阳宫,其他各宫之间,因那些宫名,就已有了位次。“关雎”是《诗经》开篇第一首,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是只有最得宠的人才能居住;“咏絮”既然是谢道韫的典故,也便多住才女;鸾凤是尊贵象征,于是那鸣鸾宫的主人,多半也是有些出身的;至于“唐棣之华”,就是说那唐棣宫中的妃子,艳如桃李,美如朝霞了。
      十二阁分别叫做掬云阁、枕霞阁、舞雩阁、存意阁、对竹阁、佩兰阁、倚梅阁、映柳阁、簪菊阁、采莲阁、芙蓉阁、丁香阁,住着青台的其他妃嫔。这当中又以掬云、枕霞、舞雩、存意四阁为贵,后来在青台的宫人们眼里,掬云阁的主位,是比上阳宫主子还尊贵几分的。
      此外又有御花园、太液池和梨园,另有一间闭幽馆,便是众人口中的冷宫。

      复胜远那个时候,并没有这样多的妃嫔,而后宫争斗也未至后来那般纷乱,大抵仍是以坤宁宫皇后为尊的。这位青台的第一位皇后,名唤李青禾。
      李青禾是农家女,在那小镇子里算得上好看,擅长织布,也能种田。她十六岁那年,邻近村子的复胜远来向她提亲,她爹娘瞧着小伙子强壮得很,心眼儿也还算实在,就答应下来。复胜远一早就没了爹娘,倒是省了伺候老人,没什么神仙眷侣举案齐眉,日子是最平常的日子。

      那时的皇帝是灵宗,大齐最贪婪昏庸的一个皇帝,整日的声色犬马。宦竖专权,把朝廷搅得乌烟瘴气。三日一朝被改到了三月一朝,一代名臣卫良玉殿上死谏,灵宗竟瞧也不瞧,径自退朝看歌舞去了。这样的架势,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居然也是齐孝宗、齐英宗那些千古明君的后代。皇廷奢侈过甚,赋税繁重,而老百姓家里已经少有余粮了。
      复胜远不是愿意这样被人逼死的。他重拾小时候学的枪法,干完了农活儿就在自家院子里操练,反复四年,当了武举人。这时候李青禾已经给他生了个女儿,他上京赶考的那段日子,为着养家,李青禾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打水、浇园、施肥,地里面忙完了,就回家上织机织布,每半个月把织好的布拿到镇里集市上去卖一回。饶是这样辛苦,日子也过得清贫。挣来的那一点点钱,她舍不得花,都藏在床底下的瓦罐里,想着等复胜远回来,能开开荤,给他做顿红烧肉吃。

      考上进士之后的复胜远,被派到滇南做个小小的兵头,官小,但好歹不至于再担忧生计。他赴任路上绕道来接她和女儿,她辞别了父母,收拾东西随他踏上了日后一波三折的长路。
      灵宗在位的那几年,朝廷里污浊不堪,军中也没能好到哪里。复胜远倔强认真的脾性,自然做不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小人姿态,官一直没升,明里暗里也多少吃亏。他自己心里不怎么在乎,闲下来读读兵书,几年下来,倒长了不少见识。难得李青禾从不为了官和钱跟他抱怨,他晚上点灯熬到深夜,她就总赶着织布,好拿去卖了给他多买些灯油。那一年寒冬腊月,她大着肚子织布,复胜远不忍她这样辛劳,劝了不知道多少次,李青禾面上答应,实际趁他不在的时候,还是忙个不停。女儿才五岁,也已经在灶台上跟着烧饭了。
      复胜远眼下困顿,也着实不能多为她们母女俩做些什么,心里难受,女儿睡下之后跟青禾说:“是我没本事,让你们娘俩跟着我受苦。我对不起你。”李青禾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地看着他,紧握了他双手道:“我知道我嫁的人是个硬骨头的汉子,你有本事,总有一天会熬出头来的。我信你。”而后温言道,“晚上还看书吧,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下碗面。”
      第二年正月里那孩子出生,是个男孩儿,起名叫做复天肃。四月间灵宗服食丹药中毒,结束了他不堪的一生。灵宗没留下子嗣,权衡利弊,宗室推举出了李济沧即位。谁也没想到,那时候只有十七岁的李济沧,在一月之间就扫尽了灵宗留下的方士佞臣,朝堂局面顿时豁然一清。复胜远得知了京城的事情,隐隐地就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把多年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成了一篇洋洋万言的奏疏,送入了京城。李济沧慧眼识人,两三年间,就让他从一文不名,变成了滇南最年轻的将军。

      明君知遇,那是复胜远一辈子最高兴的日子。便是日后坐拥四海,都抵不上当日李济沧给他的信任,让他感念终生,从未忘怀。
      对李青禾而言,那也是她最好的岁月。没有以后十几年的担惊受怕,也没有再后来看他身边莺莺燕燕时的黯然神伤。

      复胜远成了皇帝,江山都踩在他脚下,前朝贵族们进献的美女,也迷了他的眼睛。他大半辈子行军打仗,见惯了血腥和杀戮,此时才知道,原来人生是有这么多福要去享的。他心里知道轻重,没有荒废国事,却实实在在地迷上了那个叫丁袅袅的舞娘,很快封了妃子,把唐棣宫修得华丽非常特特赐给她居住。
      李青禾看在眼里,不是不知道难过的。她老了,也不美,一抓一把的字,她不认得几个。而丁袅袅,有一把好嗓子,舞跳得那样好看,也识文断字,会说好些她从没听过的故事,更是生得杏眼桃腮,浅浅地描了长眉,便美得光华耀眼。她想劝复胜远回心转意的,可是怎么都张不开口。这个陪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男人,如何就不能去看其他女人了?她说不出,说不好——丁袅袅的的确确是比她更讨男人喜欢的呀。

      美人,尤其是得宠的美人,往往是眼高于顶的。丁袅袅得宠之后,很快不把李青禾放在眼里。生了一个儿子天顺之后,更常常对复胜远吹枕边风,让他废了复天肃,改立这小儿子做太子。复胜远起初没在意,待识破她的机心,不由分说把她推倒在地上,冷笑道:“你想让朕立天顺做太子?好啊,汉武帝立子杀母的故事你听过没有?你想做钩弋夫人?朕可以成全你。”
      丁袅袅吓得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跪在地上叩头道:“臣妾失言,还望皇上念着旧日的情分,饶了臣妾这一回吧!”双眼含了泪抬起,那模样确是十二分的可怜。
      复胜远俯下身子,左手捏住她下巴,迫她看着自己冷漠的面容,狠狠道:“丁袅袅,为什么朕只封你做妃子,为什么让你住唐棣宫,你自个儿就没想明白吗?朕喜欢的只有你这张脸,朕要的也只有你这张脸。朕可以给你荣华富贵,但是你不该要的,你自己心里得清楚。”说完嫌恶地甩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唐棣宫。丁袅袅在后面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是哭自己在他眼里的无足轻重,还是哭以后恩宠散尽的凄惨命运。

      复胜远心里烦闷,不知怎地,就走到了坤宁宫。其实他已经很少来见李青禾了。止了内侍的通报迈步进去,李青禾穿着最家常的衫子,正坐在灯下缝着什么,她眼睛不太好了,缝得很有些吃力。复胜远走得近了些,沉声问她:“都是皇后了,怎么还自己做这些?”
      李青禾吃了一惊,搁下针线起身,看清了是他,屈膝行了礼才道:“我也不会做别的,天肃前两天来的时候说,雪纹有身孕了,就想给孩子做双虎头鞋穿。”
      “雪纹?”复胜远有两分不解。李青禾请他坐了,自己也坐下,解释说:“就是那年他在苏州纳的周姑娘,很温柔漂亮的那个。怎么,你不记得了吗?”
      复胜远语塞,他的确已经很久没有怎么关心过天肃了,那个高大魁梧的儿子,对他来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个臣子。转头正对上李青禾殷殷探询的目光,他支吾着说:“是……是朕对不起你们。”
      “说哪里的话,”李青禾拾起做了一半的虎头鞋继续缝着,“一家人,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很平常的一句话,复胜远听惯了丁袅袅的撒娇,此刻竟觉得有些耳生,进而又有些感动莫名,这样的感觉,恍惚中像是回到初到滇南的时候。他不由自主道:“我肚子饿了,能不能给我下碗面?”
      李青禾一怔——他做了皇帝以来,已经很少再用这个“我”字了——旋即反应过来,点点头说:“好,你稍等等。”停了手中活计,也不行礼告退,径自往后面的小厨房去。
      过了些时候,她端上来一碗阳春面,只放了点香油,盛在皇后宫中金子做的碗里,显得有几分突兀。复胜远举了筷子便吃,汤汤水水洒得衣服上都是。李青禾瞧着,渐渐觉得心里难过,转过身去暗自抹泪。
      这种种,复胜远看在眼里,不好多说什么,却都记下了。日后他得了空就时常来坤宁宫坐坐,对丁袅袅是一日日疏远了。
      已是五十多岁年华老去的李青禾,就用那一碗阳春面,赢回了复胜远的心。
      后来也大抵是这样了,李青禾死在六十岁那年,复胜远辍朝三日,往后直至死,虽然新欢常有,却也没再特别宠幸哪位妃嫔。
      在他们之后,青台里种种痴情的传奇,才正式开始。而第一个传奇,便是李青禾提到的那位周雪纹,后来的昭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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