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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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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曾在绝情谷中硬接公孙止的掌力。裘千仞的铁掌功力虽在公孙止之上远矣,道理却是大同小异,于是心中毫无杂念,九阳真气自然运转,只听‘砰’的一声,双掌相交,他往后退了数步,勉强卸去了力道,裘千仞的身子却也微微一摇。
裘千仞怎想得到这个荒山中的少年猎人会有如此高强的武功,不禁‘咦’了一声,一灯大师瞧了张无忌一眼,心中也是十分的诧异。
裘千仞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张无忌朗声道:“大师,慈心一起,杀业皆消。尊师舍却性命,苦苦劝慰,你还是不明白么?”
裘千仞听到这句话,不免一愣,又见一灯大师垂眉敛目,轻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的眼光在二人脸上来回了数次,只觉心中一阵冷一阵热,焦躁的难以忍受,忍不住叫道:“骗子!都是骗子!我生来便是个大恶人,上天也不许我悔过,才让我日日受此煎熬!”话音未落,他双手又再劈下——这一次竟是向着张无忌而来!
只听杨过大叫:“接着!”耳边传来破空之声,张无忌伸手将那物抓住,定睛一看,正是君子长剑。这时杨过也跃到他身旁,挺剑相护,向裘千仞道:“尊师数番好言相劝,大师何苦执迷?不听金玉良言已是不该,你又向尊师下手,那更是以怨报德,如此为人,岂非禽兽不如?”
裘千仞本就思绪混乱,被杨过几句话一堵,怒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身子微侧,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飞而出,直击杨过小腹。这一掌正是他铁掌功十三绝招之一,叫做‘阴阳归一’,猛恶无比。杨过听掌风呼呼,心知厉害,便要闪身避开,谁知这一招来得奇快,他脚步尚未移动,裘千仞手掌相距已不到半尺。正在危急之时,忽然剑光跃动,斜刺裘千仞左臂,逼得他缩回手臂,左掌与从旁袭到的剑锋相交,叮当一响,正如金铁交鸣。
却是张无忌见杨过遇险,情急之下,立时相助于他。
裘千仞被张无忌略微一阻,杨过已挥剑抢上,裘千仞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开杨过剑锋,谁知他剑法灵动万端,这一掌挥出击了个空,杨过剑随身动,脚步连错,剑尖仍指向他右掌,张无忌也从另一边攻上,裘千仞心中一惊,只得向右急闪,避过二人双剑,挥掌回击。
三人掌来剑往,立时斗在了一处。一灯大师在旁观看,心中连连惊奇。这两个少年明明年纪甚轻,剑法却配合得无比奥妙,虽是双人合力,与铁掌水上漂裘千仞这等人物相斗而不落下风,可以说也是当世难得。但再细看时,见到使全真剑法的少年眉间与人中之间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暗自叫了声:“不好!”
裘千仞在这十余年间都未曾如此酣战,打的兴发,大吼声中铁掌翻飞,但铁掌掌法固然精妙,杨过和张无忌的玉女素心剑法却还更胜一筹,只是他们怕时间长了多生枝节,更是以快打快,百余招后,裘千仞毕竟年纪衰迈,渐渐招架不住,攻少守多。
杨过见他败象已显,横剑斜挥,剑气疾风裹挟雨势,直扑裘千仞面门,裘千仞被雨水浇得双目朦胧,忙伸手擦拭,猛然见张无忌剑锋指他右肩,只得再错身斜退,杨过剑锋又至,这一次又是指他胸口。裘千仞脚下一绊,踏上一块碎木,一下站立不稳,竟翻身跌倒,瞬时间两柄剑同时攻到,一左一右,架在了他颈间!
裘千仞倒吸一口冷气,在他心中闪电般掠过了一个‘死’字。他一生纵横江湖,只有他要人性命,极少会遇到挫折,便是当年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了西域,最后也用巧计将他吓退。这时他离死如此之近,真是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这一生自此而绝,所做下百般恶事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和张无忌却用剑让他领悟了:原来给人杀死是这般惨。我过去杀死了许多人,被杀者也是一样的悲惨了。他心中巨震,神智便自清明。
一灯大师见裘千仞已被制服,虽知他们不会害他性命,仍走了过去,伸指点在二人剑尖之上。他俩但觉臂上一热,剑锋自动荡了开去。裘千仞一怔之下,挺腰站起,向一灯大师一拜到地,口中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一灯大师伸手在他背脊上轻抚数下,说道:“大悟大觉,本非易事。慈恩,还不快谢过这两位小居士?”
杨过刚才给一灯大师一指荡开剑刃,但觉这一指上的功力,与黄药师的弹指神通大有异曲同工之妙,心中已确定了八九分。张无忌悄悄在他耳边道:“这位是一灯大师。”他心中更无怀疑,两人一起下拜,说道:“杨过/张无忌见过大师。”又见裘千仞向他俩跪倒,忙再还礼。
几人这才从雨中走回到屋内。裘千仞见一灯大师前襟犹有血迹,心中歉疚,忍不住问道:“师父,弟子刚才发疯,你的伤势如何了?”
一灯大师向他淡淡一笑,却是问道:“你现下好些没有?”
裘千仞见他只顾自己,对自身丝毫没有挂念,心中难过纠结,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四人围着火堆坐下,各自烤干衣服,杨过将二人来历几句话大概说了,听说一灯大师正在云游,张无忌心中一动,向裘千仞道:“慈恩大师,你俗家可是姓裘?你是铁掌帮的帮主么?”他见裘千仞缓缓点头,又道:“那绝情谷中的女谷主就是令妹么?”
裘千仞道:“我那妹子隐居已久,难为你知道她。她现下过得可好?”
张无忌与杨过对视一眼,只觉难以回答。裘千尺被公孙止废了四肢经脉,成为废人,实在算不上‘好’。裘千仞见他们迟疑,便道:“二位不必挂怀,我那妹子从来暴躁任性,便是遭了孽报,那也不足为奇。”
张无忌道:“令妹只是手足残疾了,身子倒还安健。还请前辈放心。事关令妹,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前辈是否能够应允?”
裘千仞道:“张小居士但说无妨。”
张无忌道:“我……我这位好朋友身中奇毒,解药就在令妹裘老前辈手中。此去离绝情谷并不甚远,若前辈方便,不知可否劝说令妹……”他说到此处,猛然截断,却是杨过猛扯了一下他的衣襟。
裘千仞看向一灯大师,见他微微点头,便道:“自当尽力而为。”他叹了口气,又道:“只是隔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是和她大哥说得来……”
一灯大师知道他仍是尘缘未断,适才醒悟,是生死一刻间恶念突然消去,其实心中的孽根仍在,将来遇到外感相激,不免又要发作。但自己能否活到那时,能否再维护感化,一切只是凭缘法而已。思及此处,知道多想无益,转头望着张无忌,忽道:“小居士你又所遇何事?为何竟会毒入内腑?”
杨过听张无忌向裘千仞说起裘千尺之事,就知道他要请裘千仞帮忙去求得情花毒解药,心中更是惶急,此时一灯大师主动问起,他便如沉沉黑暗中见到了一点光亮,急道:“他身受毒伤,正在毒质将顺内息流出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毒质受激,反入脏腑。大师慈悲为怀,不知可有相救之法?”说着不由自主得双膝跪地,向他连连磕头。
一灯大师忙将杨过扶起,然后双手手指伸出,搭上了张无忌双手腕脉。他手指甫一搭上,心中便是一震,细心确认了一刻,脸现忧色,缓缓摇头。
张无忌自己的医术本就高明,一灯大师看透之事,他早就有数,但见杨过怔怔不语,是盼望从一灯大师嘴里听到‘有救’二字,心中只觉得苦涩,当下握住他手,轻轻拍了几下,并不说话。
一灯大师本想以张无忌的小小年纪,中毒难治,总应该忧急万状,却没想到他不仅处之淡然,还不忘安慰他人。他哪里知道张无忌自十岁以来,数年间时刻处在生死交汇的边界,对生死已经看得极淡,心想:这个少年真了不起,武功先且不论,便是这份参悟生死的态度,就是极为不易,我总该尽力救治才好。只是他这般伤势,就是我使出一阳指神功……那也……。他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轻轻,但修为不凡,老衲不妨直言……”
杨过听他语气严肃,一颗心跌落下去,只觉得浑身冰冷。
一灯大师说道:“小居士身中的剧毒已经透入重关,老衲仅能暂时压制他体内毒质,若说彻底清除,即使是在我壮年之时,那恐怕也难以办到。以我的一阳指之力,可保他至少在一个月之内平安。多活一天,便会多出一天的变数。但若真的无法可救,那也是天意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小居士这般年纪,与他们相比,也不算为夭。”他说到这里,不免想起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不肯为其治伤,他终于丧命。而那个孩子,却是被裘千仞打伤的。
杨过睁大眼睛望着一灯大师,虽知这已然是凭空多出了一线生机,应该感激高兴,但想到张无忌伤势沉重,以一灯大师这般深厚的内力,也不过仅能再延他一个月的生命,实在是前途未卜,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语也不说,心中未免更加难受。
裘千仞在旁听杨过与一灯大师对话,明白了个大概,见张无忌小小年纪,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偏偏却受了这不治之伤,多半是凶多吉少,不免十分惋惜,忍不住在旁叹道:“可惜,可惜!”
张无忌向他微微一笑,转头见杨过脸上满是难过的神色,就轻声说道:“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一灯大师不禁一怔,过了片刻,眼望着裘千仞,说道:“你懂了么?”
裘千仞不解道:“那是什么意思?”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说道:“生亦何苦?死亦何哀?”
裘千仞心中一跳,不由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怔怔发起呆来。
这三句都是庄子南华经中的句子,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张无忌在冰火岛上长到五岁时,父亲就已教了一本庄子叫他背熟。这本书可算得上是他最熟悉之物,此时从心中涌出了句子,就随口说了出来。杨过知道他虽然是说给裘千仞,其实更是在安慰自己,让自己把一切都看得开些,但转念想到:“你说活着就像流落异乡,死后才是回到了故土,可要是我们不在一起,在异乡还是故土,那又有什么分别呢?”他不愿张无忌再因自己忧心而难过,勉强笑了一笑,眼中泪水已经滚来滚去,只是强自不肯落下。
张无忌见裘千仞答应同往,知道绝情谷之行又多了几分把握,总是心定几分。便道:“我们本来就要去绝情谷。现在路上遇见了两位大师,也是意外之喜。”
杨过抬手抹了抹脸,转向一灯大师深深行了一礼。一灯大师点了点头,向张无忌微笑道:“绝情谷之事就明日再说,眼下还是先治你的伤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