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酝》顾惜之

1、春酝

　　新痕悬柳，淡彩穿花。经过一冬的沉寂，汴京又渐渐热闹起来。行人们可以偶尔在市井喧嚣中听到汴河的解冻声。
　　天恩巷口的桃花后闪出一张冰雪容颜。“老伯，何处酒好？”“春风楼对面狄希酒铺便是。虽说小家子气，可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多谢老伯。”马蹄踏响，倏忽已远。
　　春风楼迎来送往，热闹非凡。对面的狄希酒铺也不甘示弱。乌黑的门楣上贴出了新红纸，大书：“春酝。”炉子上热腾腾地烫着酒。短打扮的汉子们挤在柜台边拿着海碗喝。“小华，满上！”“来咧！”柜台后的少年脆生生地答应。“小华，烫一壶！”“多拿个碗！”
　　“小华，倒酒。”她学了那大汉的腔调喊道。“哎，来了。”少年红扑扑的脸儿挂满汗珠，眼睛湛然如春水，“姐姐，你要什么酒？”眼前的女子是生客，约莫十八九，一身素色越罗衣清如琉璃，乍见便感春寒沁人。乌发间却有红牙梳明媚鲜妍，倍增温暖。慕容春雨见少年仔细打量她，微微一笑：“菊露酒罢。”少年道：“菊露虽可御寒，酒劲也小，但天气和暖之时味道就不好了。”后面一个半醉的汉子躺在靠椅上骂道：“客人要什么就给什么，别罗嗦。”少年扮个鬼脸，小声说：“别理他，那是我师傅……”他一直上方的红纸：“要不，喝春酝吧？”“春酝？”“嗯，是腊月雪水与清明雨水合酿的，窖里封了三年，昨儿才开坛。”
　　澄金的液体冲进白瓷碗，溢出扑鼻的花香酒气。她捧碗轻抿。酒液入口冰凉干爽，像初化的雪水，渗到脏腑间，却是无比温存的暖。看到坛口用小竹架悬吊的新鲜桃李花，她不由赞许：“用花把酒熏香，好精致想头！”少年羞涩地笑着，替她满上：“这酒是我作的。姐姐喜欢真是太好了。”“你作的？那你师傅呢？”“师傅不管，由我折腾。”他面上有些得意之色，很是可爱。
　　她悄悄捏了捏腰间的剑柄。金筐宝钿冰凉硌手。那满面欢笑的小小少年令她想起“少年不知愁”。那样的时间，自己却不曾拥有。多言原是忌讳，这少年却没来由的教人欢喜，由不得想跟他亲近。“你以后要接管这铺子么？”她把空碗递与他。“也许……”他悄悄回望在躺椅上打呼的师傅，“我要造出世上最好的酒，比大宋皇帝的贡酒还好，让天下人都爱喝。”他仰头看向对面宾客盈门的春风楼：“还要胜过他们，自己开酒楼！”
　　这样的话也随便跟陌生人说，真是孩子。她心中微叹，脸上浮起了悲悯的笑容。一个酒肆之子最大的理想无非开酒楼，又怎会晓得国恨家仇。她转身慢慢牵马离去。少年在她身后喊道：“姐姐常来啊，我这还有好的呢！”
　　一出巷口，眼前忽然跃出一人一马。中年男子勒住马低声笑道：“公主。”慕容春雨微微皱眉：“庾明，什么事？”“少主在那等着呢。”她侧了脸，遥见一辆油壁车在路边停了，便懒懒地一拨马头，来到车旁。猩红毡帘掀起，露出一张少年的脸：“皇姐，已经跟契丹人约好了。”她凝视着这张毫无笑意的面孔，忽然觉得疲倦。“你到底要做什么？不是找了大宋朝中的人，要帮他们抗辽么？”“就是要他们弄出动静来。”他眼里燃着一种异常明亮的光。这种光她分外熟悉。在父亲眼里她也曾见过这种炽染的欲念。他不再多言，放下帘子。马车在她身侧一晃而过。
　　“复国……”她念着这两个字，唇齿间有着瞬间的烧灼。“公主，怎么了？”庾明策马上前，“您近来替少主做事，总是心不在焉呢。”慕容春雨冷笑了一下：“你们找回的，当真是少主？”见大汉愣着，她一挥鞭，扬长而去。

　　当她再次出现，少年不顾柜前嚷嚷着打酒的人，仰脸叫道：“姐姐，喝酒吗？”她在两步外站定了，温婉地笑道：“不了，我有事去春风楼。”他脸色一黯，又亮了起来：“姐姐是办事去的，先喝我一碗无妨。”他说着把醉眼惺忪的师傅拖起来收钱，钻出人群笑道：“姐姐，我给你收了好的。”她暗自好笑，系了马匹，随他进了铺子后面。他放下油污的布帘挡住外面的视线，然后端了一个小酒缸往她的银壶里注酒。“姐姐，你是宫里人吧？”“什么？”她悚然而惊。自己身上没有半点富贵闲妆，不知怎会被看出端倪。少年无邪地笑着，指她的衣袖：“大食蔷薇水，中州未得方。姐姐用的是真香，非皇室不能有。”她默默按住了剑柄。少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姐姐的事我管不着，可你一定要小心。我看到五个契丹人进去了……”“小华！”狄师傅一头撞进来，拎起他的耳朵往外走，“想媳妇想疯了呢，快死出来烫酒！”慕容春雨冷了脸，闪身出去，迈进春风楼。
　　湘帘内隐隐传来话声。“……再叫上西夏和吐番……”“待城内举火，便可里应外合。”“让那些主战的宋人再出回风头。我们预先在雁门关设伏，给宋朝皇帝点颜色看看……”复国。这样的复国。她猛然掀帘闯进。那些契丹人一齐惊起。“皇姐，你来了，”他忙笑道，“快跟这些契丹朋友说说我们的布置。”“慕容博！”她指定他，声音发颤，“你这么做，宋辽会死多少人？”他神色端凝起来：“只要我大燕能复，死多少都值得。做大事，哪能没有牺牲。”那双灼热的眼睛有如烙铁。“否则，我永远做不成大燕皇帝。你的‘公主’终是虚衔。”她摇头，斟了一杯酒猛灌入喉。酒气辛烈得让她几乎咳嗽，却挡不住蚀骨的寒。“姐姐同旧臣将你百计寻回，是为了让你过得好。复国担子虽重，但……”“你不要再说了。”她忍住泪水，站了片刻，转身向楼下冲去。

　　半月后，她牵着白马，在开始落瓣的桃树下遥望那酒铺中的少年。他并未发觉，正用小盏从缸里舀了一点凑到嘴边。半醒半醉的师傅突然从躺椅上弹起，“啪”地在他脑袋上凿了个爆栗：“又偷酒，醉不死你的！”她抿嘴笑了。
　　上了马车，庾明问：“公主，伤好些了么？”“没事了。狄希将军在西昆仑得过龙角，用它把毒吸了出来。”“契丹人真狠，连公主也……”“他们是怕我告诉宋人，”她嘲讽地笑了，“其实，我还真想过……”“您……”庾明顿了顿，又道，“对了，上次公主问我们找回来的是不是真的少主，是何用意？”她垂下眼帘：“没什么意思。只是慕容博，不太像我弟弟从前……”“……”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她揭帘跳下车，去解白马的缰绳。“您当真去大理，不管少主了？”“让他去兴复大燕吧。我只是个女子，可以喝点小酒，种些茶花……”
　　马车渐行渐远。她把银壶拧开，喝尽最后一口。这酒是春的精魂，流荡在心间，仿佛世间桃花盛放，温暖如春。

　　“啧啧，你不乖，又偷酒喝！”
　　“姐姐，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喝酒了吗？”
　　“对，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喝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小文,不知有没有人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