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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哥,你学武了么?”
      “学了……吧——大概……一点儿?”

      “哥……我教你念经吧!”
      “念甚的经!你哥我猪也杀了许多,人也杀了许多……甚的经能解了哥的业障……”

      “哥……不好……”

      “哥……”

      “九儿……”阿九站在一片黑暗中,隐隐听见有人在叫自己,那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而模糊,忽而清晰,飘飘悠悠,像被清风送来的燃香,一串串,一声声,浑厚低沉,听起来熟悉无比,恁般亲热地唤着他的名儿,他却想不起那声音的主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阿九渐渐地有些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定要找到那个呼唤他的人,可双脚却拔不动步子,就像黏在地上了一样。
      前头不远处的黑暗里,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个人,背对着他站在那儿,身板儿宽厚、健壮、平白的就让人觉得心安;可是仔细一瞧,那儿却又没有人了。
      他着急地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在一片没人看得到的黑暗里,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口型——他觉得那口型必然是非常熟悉的——然而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要说什么。
      突然的,前头那人又出现了——那人背着一把朴刀,刀身上映着那人雪白的牙齿——和那人的口型——那人不断张嘴、闭嘴,重复着一句话——
      “九儿……哥……走了……等哥回来……娶你——”

      “哥!哥你别走——”阿九惊醒了,浑身像是被水泡过似的——
      “九儿,瞎嚷嚷甚呢,”宝成拍了一下他的脑瓜子,“哥不就在这儿?外头这么大的雪,哥能上哪儿去?”他好笑地搂住阿九光裸的肩膀,把人拉回怀里,咕哝道:“天亮还早着呢……你师父又不在……陪哥多睡会儿呢……”
      阿九扳着他哥的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瞅了一遭,发现还是自己熟悉的那张脸,遂放下心来,胳膊环住他哥的腰,窝在那宽厚的怀里,安心的睡了。

      然而他又发觉不对——他哥不是早就被征兵征走了么?不是老长时间没回过家了么?
      打仗了呀——
      打仗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打了多久了?
      他忽然又茫然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又站在那片黑暗的空地上——地上躺着一柄朴刀,刀身锈迹斑驳,刀口豁成了锯齿,刀柄上缠着的布条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他跪下来,手指颤抖着碰触那刀柄——那上面仍是微温的,仿佛握刀的人才将它丢下不久似的。
      那刀下面的地上,一点点淌出暗红的液体来,全都渗进土壤中,把那片地方染成了紫黑色的泥泞。
      而在这浓重得像水一样的血腥气之中,又能隐隐嗅到一丝——檀香的味道?
      不对——是——
      荷花香?

      阿九缓缓睁开眼睛。他睡了许久,一下子仿佛有些适应不了那炽白耀目的日光。
      不过还好。
      他双手支在脑后,仰面躺在庙门前大柳树的树杈上。一阵风过,卷落无数黄叶,也携来一缕从庙里头飘来的佛前的老檀香味儿。
      他该扫地了,不然老和尚一会儿出来说不好要罚他顶碗站马步的。
      做梦了?
      是,是做梦了——可他一醒来就忘了梦到什么了。他不大在乎那个。心经里说得好,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他拍拍自己新剔的光头,一个鱼跃翻身跳下树,寻扫帚去了。

      山里的秋天来得早。山下的村民们还在摇着蒲扇叹着今年的苦夏,城里头那家老字号百福祥里售卖的老冰兰桂莲芢酸梅饮还每日盛了最上品的清汤在絮了棉絮的双层隔桶里担去那些门口养着石狮子的府里供太太小姐们消暑。而山里面,早已刮过了第一场秋风,也早就黄了第一片叶子了。
      阿九正百无聊赖,倚着门前的柳树,那柳树现下已是真正不小了。一阵风过后,那些熟黄了的细长的叶子都离了枝子,乘着风翻飞一会儿,落在地上。阿九抱着一柄比他还高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上的落叶,把它们聚成一小堆,然后点火引燃。火里面埋两个山芋,一段山药,外加一个青皮的萝卜,待一会儿随着火焰散逸出来一阵阵熟透了的清香,拨开灰,揪开萝卜尾巴,里面的紫肉早就软烂了、挤得出紫红色的汁水来。山药褐色的皮已经裂开了,露出里头白而暄软的瓤子,山芋不好熟,还要在灰堆里头再埋上一阵子才行。
      可这些都不怎么能引起阿九的食欲。他明明饿得很。他的眼睛一直瞄着远处小路的尽头。萝卜皮几乎要烧糊了,呲呲地放气;山药的梢子已经发焦了;山芋也早就烤好了;燃着的树叶越来越少,火也将要尽了。
      一阵脚步声近了,然后便有一双手蒙在阿九的眼睛上,一阵亲昵的呼吸喷在颈侧,“九儿,猜猜哥给你带甚来了?”
      “哥——”,阿九咬着下嘴唇,嘴角微微翘起,扔下扫帚,捉下蒙着眼的大手,拉到颈前、用肩垫着,错手一个过肩摔,便将身后的人摔到面前来,笑道:“哥,我上个月的上个月就满十五岁了,师父给我起了法号叫九莲。你怎的——”,他蹲下身,捏着地上那人的鼻子尖,“却今日才来?你忘了么?”
      地上那泼皮无赖伸手握了阿九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触了一下,痞痞地歪着嘴笑:“那要哥哥我叫你九儿呢,还是叫你莲儿?要么叫莲儿罢,我这就下山在爹娘面前回了,给他们寻了一门小媳妇,叫小莲儿,如何?”
      阿九白净的面皮突地红了,连着白嫩的颈子和刚刮过不久的脑壳。他抽回手,愤愤地在衣襟上擦着,气恼带着血气涌上来,“你要是敢,就别再过来了!你非把我师父气死不可!”他站起身,朝地上那泼皮啐了一口,抓起扔在一边的扫帚,快步走开。
      那无赖在地上躺了一阵子,又揉了揉鼻子,发现实在没人来搭理自己,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上跳起来,拐着鸭子步,朝着后山的林子走去。正巧一阵风过,把刚燃尽的灰堆刮散了开,露出里头烧好了的萝卜山芋和山药;飞灰全都招呼在他身上,一身的新做衣裳变作灰扑扑的了。他却一点儿没恼,反倒咧着嘴乐了。

      阿九躺在山涧中央突出的大青石上,双手垫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芒草茎,仰着头眯起眼睛看着头上露出的一小片天空。山溪水哗啦啦地翻溅起水花,扬起一片湿雾,扑得这块一丈见方的石头潮润润的,水汽氤氲。
      这块石头经年被山溪水冲刷,浸透了水汽,就算是酷暑时节也是阴凉阴凉的;上头光滑平整,碰上月满涨水的时候,溪水会没过石面大半,只留一个小小的、青色的尖角在水面上,像一个嫩嫩的菱角。
      阿九想,他才不是想吃肉了呢。对,谁稀罕那泼皮过来。不就是带了肉,我还不稀罕呢!我吃素做和尚去!
      恍然间一阵浓郁的肉的甜香飘忽到脸侧,逗引得他鼻翼不断扇动,仿佛那熏得浓红赤甜的五花三层方块肉正飞在一旁不远处一般。阿九睁开眼睛,见那肉还真是飞在自己脸旁的,上面绑着一绺马蔺叶,吊在一根青竹竿上。再往远处看,竹竿的另一端正捏在那痞子的手里头。
      兀那泼皮无赖子,趴在岸边,一手拄着下巴,一手晃着竹竿,满脸坏笑,吆喝着:“哎——捉鱼儿啦——好一条青皮脑壳百衲衣的小和尚鱼儿!上钩咯上钩咯!”
      阿九气得跳起来,扭头便要跑。那无赖见状忙收了“钓竿”,跃上石头,一把搂住阿九,好生哄道:“九儿莫气莫气,全是哥哥的错儿啊。哥哥可不敢逗你玩儿了啊。”
      阿九恨不能再把这人摔出去一次,可他抱紧了自己的腰,“放手!谁稀罕你的肉!”
      “对,哥哥的肉不好!哥哥的肉都是烂肉!咱可不稀罕!哥哥稀罕九儿的肉行吧?”宝成紧紧搂住阿九,一面凑在阿九脸侧,深深吸气,又慢慢呼在那干净的脖颈上,蒸红了一片奶白的皮肉,“好阿九,给哥哥稀罕稀罕你的肉……哥哥可快想死你了……我的小媳妇……”
      “呸!谁是你媳妇!我是和尚!”阿九嘴里动怒,面皮可晕上一层薄红了。
      “去他的劳什子和尚!你才是个小沙弥呢!一没烫香疤,二没正经剃度,光是认了个师父,什么和尚!你老老实实给哥当媳妇才是正经!”
      尚宝成一面嗅着阿九脖子里的干净气味儿,大手来回在阿九的胸脯和腰上摩挲着,一面低声道:“还是我的小媳妇疼我……知道哥哥路远回来没吃饭……给烧了山芋和萝卜……”近乎呢喃的细语勾得阿九的脖子泛起一片小米粒儿,瘦瘦的身子也一阵打颤;“好九儿……是不是也把给哥的肉洗干净了……这好几个月……可把哥饿得狠了……”
      “滚你的!”阿九用力一扭,小泥鳅一般从宝成怀里钻出去,回手推了一把,将那色溜溜的泼皮赖子掼进水里,不去理那溅起的一大片水花,脸上挂着一层薄红跳上了岸,叉着腰挑衅地喊道:“谁给你留肉!谁是你媳妇!我明儿就让师父给我烫香疤去!”转身疾走逃进树林子里。
      “喂!你跑什么啊!就给哥香一口啊!缺不了你一块肉喂!喂——”尚宝成坐在水里,向着阿九跑走的方向喊了又喊,终于意识到是徒劳,只得无奈地从水里站起身,一身衣裳过了灰又过了水,揉搓得搌布一般。这才真算是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了。

      “九儿,哥的好九儿,你这是气什么哪?”宝成剥了自己的短褂子,架在灶火边等着烤干,自己赤着精壮的膀子,亲亲热热打背后搂过阿九,凑在他耳边腻声问道。
      “谁知道呢……”阿九坐在板凳上,从木盆里捞了一个金丝瓜,搁在手里啪啪地拍,“倒是你——哥你这么久不来……娶媳妇去了?”
      “哪儿能呢!”宝成就势坐在旁边的地上,接过阿九手里的金丝瓜继续拍,道:“我这聘礼还没送上山来……可是哪来的媳妇?我这媳妇不是在这儿么?”
      “少来!”阿九撅着嘴,“你趁早娶了媳妇去,打发了我吧!”见那瓜拍得差不多熟了,他伸手接过来,拿竹刀劈开,又取了一双筷子,搅了搅,把里头粉条一样的瓜肉倒在一个大瓷碗里,站起身,取了酱油和陈醋,淋在上头,又点了几滴香油,拌了拌,便算是做得了一道凉菜。“你今晚在山上吃?不怕我师父检查你的功课了?”
      “唉哟……”宝成苦着脸道,“好九儿,哥哥最不耐烦抄经文了。那些个密密麻麻的芝麻字儿,一句挨着一句,说不成个话啊!还有那个劳什子咒——”他探身捡了一条黄瓜,一口咬掉一半,“哥又不做和尚,学个甚的咒哟!”
      阿九转过身,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哥的苦瓜脸,道:“念经可以消业障,你以杀猪为业,始终是个做杀业的行当。多念念经、念念咒,可以给自己消业障,懂么?”他叹了口气,又道:“我始终——还是不愿意你以这个为生。”
      宝成震悚了——这是他的九儿么?这还是他的阿九么?这还是以前那个见到肉拔不动脚的阿九么?他不过三个月没上山来,怎就成了这个样子?他张了张口,心下道:“不杀生……哥不杀猪,能做甚的行当?怎养活你?你吃的肉还是哥亲手鼓捣的呢!哥不杀生,你哪来的肉吃?”
      他皱着眉,心里不是滋味儿:这三个月,不知那老和尚又教给他的阿九甚的奇离古怪的玩意儿,听也听不懂,看也看不会,乱七八糟,光会扯罗人的心眼儿——这可不行,明年阿九到了十六岁,可得把他接下山去,再这般下去,保不齐就真变了一个小和尚了。
      可他又不能多说什么——毕竟,他自己的老爹还是老和尚养大的,若说了老和尚的什么不好——那可真是忘本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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