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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子母守 ...

  •   夜里嗅见酒的味道很近,我睁开眼睛,看见因我醒来而失惊的任清欢。
      我披衣坐起。
      任清欢的眼里有着醉酒的朦胧,嘴角边仿佛是永远存在的邪气冷静的笑容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到几乎看不清的笑纹。他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我的头发,半晌,却只是在空气中虚拂了一下。
      “晴瑛。”他这样叫我。
      那不是我的名字。
      我想这么说,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说。
      “晴瑛,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居然带一点颤抖的尾音。“我……这一次,清欢可以守护你。”
      我突然忍不住一指按在他眉间,母亲的远影变成他美丽的梦境。母亲!我还记得她的眉、目,我记得她高高的傲气的鼻梁,我记得她冷漠或庄严的神情,我记得她孤冷单薄的身影,我记得她牵动高雅的裙裾,挥袖而去……火!火一样的鲜红触痛我的指尖,鲜红刺目的玫瑰诡异地瞬间开放,转眼谢落。
      “不!”任清欢痛苦大叫,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不要,你不能这样离开。瑛姐姐,你怎么可以?”
      眼前景象突变,从夜的寝室变成锦簇的花园。纷飞花雨中,英挺的少年奔向清丽的女子,一脸急灼。“瑛姐姐,你要嫁去餍?不可以,不要去。”女子微笑着看已与自己等高的少年,“已经决定了,我要去。”“绝对不行。”少年的脸上混合着倔强和明朗的担心,“那是蛮族!瑛姐姐怎么可以去那里?我马上就十六岁了,封我长乐侯的诏书马上就会颁布,我会保护瑛姐姐,所以,不要去。”“蛮族也没有关系,我会保护自己,清欢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要再见!不要分开!瑛,我娶你,我们永远也不分开。”少年焦躁地说着,紧紧抓住女子的手。女子微微叹息,抽回自己的手,“傻瓜,说这样的话……就算是真的,我也……我不想再留在皇城了,任何人都需要防备,永远也得不到宁静,已经过够了,蛮族也好什么也好,我自己决定的。我要去。”女子唇边的笑与母亲惯常的笑容重合起来,泛起比年荪果更浓的苦味,我突然一凛,抽回手臂。被任清欢抓过的地方泛着乌青,累累指痕。

      翌日,清醒的任清欢又恢复成平日的长乐侯,他亲热地唤我小公主,亲手为我挽发,然后带我去进晨食。
      “饿了吧?昨晚都是有人吵闹,害你没有胃口。还好我早有准备。”他牵我弯弯绕绕,走进一个院落,“自己选,想吃哪一个?”
      我看着那帮垂头丧气的豕人们,有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也是为我准备的。可惜,现今的我竟是怕进荤腥,对豕人更是没有半点胃口,他精心的准备也只能是白费。轻轻叹息,我看向熟悉的院落。并不是豕人以前所在的那个,但还是熟悉,尤其门上的秘符,它曾经烧伤过貘儿的爪子。
      “怎么,不喜欢?”留意到我的心不在焉,任清欢微微皱眉,“它们可是吃了珍贵的食料的,原想着营养多少会流到你的身上,还不算太浪费……你真不想吃豕人?”
      我看穿他一瞬间流露出的懊恼。老师,莫非他以为老师死了?满是血渍的房间和破损得不成样子的门窗倒也确实引人联想……那就让他如此以为好了。“我还不饿,留着新鲜的吧,现在也不用杀了。”
      “也好。”他微微迟疑,转向那扇紧闭的门扉,“其实想晚一点送给你,还没时间驯熟,不过岚太子不知何时会向你出手,有个鲛奴总安全些。”
      解开秘符的封印,将门扉推开,我一眼便看见脸色苍白的翳珠。反噬的力量如此之强么?我走过去,站在翳珠面前深深看她,然后笑了,“我喜欢。”我对长乐侯说,“她也是给我的吗?”
      “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眼睛里滑过一丝阴影。
      “那好,”我转向翳珠,“你是我的了。”
      翳珠屈膝行礼,亲吻我的指尖。
      任清欢略略讶异鲛人难得的驯顺,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小公主知道如何用血咒建立维系么?”
      “大约知道。”我咬破右指,念着咒语在翳珠额上划下繁复图案,一瞬间血痕耀出蓝光,随即暗淡下去,却宛如皮肤上原有的印痕。这样一来,我与翳珠未完成的血咒就彻底完成了。翳珠大惊失色,却碍于任清欢在侧,莫说挣抗,连诘问也是不敢。
      “不错。是你母亲教你的吧,她知道你会回皇城来。”任清欢并未留意到翳珠的神情变化,“你还可以下一道禁符,令鲛奴不逃回海里去。”
      “禁符?”我思及飞涟,立即专注起来。
      “是。你只需取它一滴血,用媚光珠封住,它就再不敢入水。不过也无所谓,就算鲛奴逃走了,立下血咒的鲛奴仍然要借出力量和背负秘术的反噬之力,只是不容易受主人的驱使罢了。你自己决定吧。”
      “不需要了。”我将指上残留的血在袖上擦过,划过一道蓝色的痕迹。被任清欢看见,轻轻牵过我的手吮净,“真是纯净高贵的血统,和你母亲一样呢。”他这样说着。
      忽然有人进来,躬身说道:“宁王殿下来了。”
      任清欢放开我的手,迷离的眼神瞬间清明,柔声说道:“我先去了,晚些再来看你。府里一应人事你都可以自由处置。好好的。”他宠溺地拂一下我的头发,转身离去。
      “为什么要下完整的血咒?”任清欢刚刚离开,翳珠便急急追问。
      “总不能令他怀疑。再说了,我难道答应过不与你立血咒吗?”我轻轻说,“我只答应过帮你救飞涟吧。只有飞涟,我会做到我答应过你的事,没有答应过的,就不会做。包括你哥哥。”
      谁知不说还好,话刚出口,翳珠好象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坐到地上,紫色的长发拖在地上,她也不管,手指抠住地面的青色地砖,“已经见到了,刚才……那个人,长乐侯的鲛奴,哥哥……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忘掉往事,忘掉共同的回忆,见面不识,擦肩而过。我突然打了个冷战,如果离不认得我……是好还是坏?我笑了一下,然后手指抚上嘴角,想把这个苦笑摘下来。用它酿酒的话,是会比年荪果还要苦的吧。
      “起来。”我的手在我意识到之前已然伸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起来。要救哥哥的话,你自己必须先站起来。”
      翳珠抬头看我,迷茫的眼神渐渐凝聚。
      “起来,我帮你。”又自找麻烦了,我止不住深深叹息。

      长乐侯为我安排的寝所是中庭他的居所之侧,屋舍旁有高大的槿木,我转过拐角,从房屋上已看到槿木的树冠。夏之年常年翠绿欲滴的叶子也转红了,秋之年的凉意不声不响已侵染到了深院重庭之中。
      我扬首看那槿木,不防脚上一重,步履不稳,险些摔倒。
      “放肆。”引路的侍女怒斥道。我低下头来,看见满面泪痕的妇人跪在石子路上,她松开抱住我右脚的手,挪后一步,重重叩头,“小公主,求求您,放过云姬吧。”
      “云姬,她怎么了?”我认出曾经给过我点心的妇人,她为云姬求情?
      “云姬对小公主无礼,死有余辜,不过这样生不如死……求求小公主,饶了她吧。”妇人嗓音嘶哑,却死死忍住不大放悲声,好几次声音都哽在喉中。
      是了,任清欢既然已知道我早在长乐侯府中,那么,很轻易便会知道云姬对我做过些什么。
      “云姬在哪里?”
      憔悴的妇人摇一摇头,我便看向一旁的侍女,她刚想说不,我微微一笑,“长乐侯说过府中一应人事我均可自由处置,你想不想和云姬一样?”侍女大骇,跪倒下去,“在……在羌里。”
      羌里,刑房,距主院路途颇远,独立的院落屋舍。虽在侯府里,却不似侯府的风格。粗陋的矮墙遮不住阴森的建筑,尚在门外,我们就闻到了古怪的臭味,纷纷掩住鼻口。走进院子气味更是难闻,我站住,问:“云姬在哪里,带她出来见我。”
      刑房的人大约也知道我的身份,面面相觑地跪倒,犹豫再三,才有个人膝行至院角里的两口大瓮旁,“她们……在这里。”
      我来自蛮荒野地,我来自食人国度,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云姬与荷香被浸在瓮中,四肢俱被斩断,伤口处泡得发白,聚满小虫。她们还活着,嘴唇微微张合,咽喉却早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转过身来,那妇人早看得呆住,眼睛里一滴一滴,落下来竟是血。她移动步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一滴血泪正滴下来。“啪嗒。”我听见它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昧光剑脱鞘飞出,刚穿透云姬的心脏,又刺进荷香的头颅。拔剑时血花飞溅,喷了妇人一脸一身,她却狂笑起来,手舞足蹈。我收了剑,朝刚刚过来的任清欢微微一笑。
      “为什么弄脏你的手?”任清欢难掩讶异。
      我俯首看去,手上并没有沾上血迹,洁白、无暇,然而不再是干净的手。或者,从来就不是。但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没有人离世而居,而弄脏自己,只是早晚的事。任清欢的震惊也不过是因为这样的行为偏离了他心目中完美的晴瑛吧。
      “算了,也好,只便宜了她们。”任清欢收起一时之惊,“她们那般对你,若不是宁王殿下,你恐怕都……她们死一万次都不多,只是不要再弄脏你的手了。”他握住我的手,“一切有我。”
      身后突然有破空声响,任清欢用力推开我,我稳住身体,回首看见血红的巨刃被挡在任清欢的水盾之外。
      巨刃沉重,一点点压下,任清欢的脸上也显出吃力的神情,忽然一个踉跄,右臂上渗出血来。他咬一咬牙,右手全力挥出,水盾一下便将红刃弹了出去,跌在地上形状水一样改变,幻化成的人形正是刚才疯狂的妇人,她一脸痛苦地扭动身体,七窍中缓缓地流出鲜血。
      任清欢余怒未消,走过去,左手中旋转出一个风球。
      “不。”我出声阻止,“她帮过我。”
      任清欢抬头看我,凌厉的杀气渐渐平复,化为一个微笑,手中的风球也消散掉,他扶住右臂走过来,“依你,不过,没有差别,强行使用能力以外的秘术,总是死路一条。”
      他话音未落,地上抽搐的女人已经一点点开始融化。
      任清欢按住流血的右臂,“我也知道她帮过你,不是她刚才对你动手,我总还会给她一次机会。”
      我?我望向地上已融掉一半的女人,她也正仇恨地瞪我,“我的女儿……云姬,你杀了她,到冥府我也会诅咒你的!”
      “她明明已经……”
      “她还活着啊!”那妇人勉强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身体渐渐融成一片血洼。
      “不必理会她。”下人早传了医师来,任清欢伸臂给他们包扎,一边安慰我道,“云姬甚至都不认她,自以为是的疯婆子罢了。”
      我看一眼流到脚边来的血流,退一步,又一步。
      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了吗?即使是那样地活着?我不禁悲哀地微笑,不,我没有做错,诅咒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并没有做错,也不欠你什么。
      从来没有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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