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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外传——菀丝草 ...

  •   封浩走过长街的时候天尚未亮,秋之年惯有的微冷的风正以缓慢而不可抗拒的傲慢态势从长街的一端推向另一端。封浩薄薄的单衣御不了秋寒,但他浑不在意地任风灌进敞开的衣领,脖颈下劲瘦的肌肉稍稍绷紧。行色匆匆地走到长街北端一条小巷中,远远看见那条很有些残旧的帘布已挂起,封浩不觉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家老字号的牛肉面馆,老板娘常常吹嘘自家店铺是有四十年历史的名馆,当然了,以老板娘浑浊的眼睛和层叠的皱纹来看,如果她说的自己当年也曾招蜂引蝶,惹得几位顾客为争风喝醋大打出手有三分事实,那么面馆年代颇久也不是不可能。但实际上不过是牛肉切得纸一样薄,面常常煮成一团疙瘩的破烂小店罢了。
      封浩走进去带进一阵冷风,他拣个最靠里的位置坐下,“三碗面。”
      老板娘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他,不觉嘻嘻笑着凑上前来,“封浩?不是听说你前日发了注小财吗?则么又上我们家来了?”封浩头也不抬,只折了筷子在桌上蹭去竹刺,“用光了。”
      “也巧。”老板娘接过小二托盘里的面碗,在封浩面前依次排开,“阿菀死了,向官府报丧,你这个作丈夫的非得出面不可,你来了,也就省得熊爷派人找你了。”
      封浩埋头吃面,不几下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净,咽利落了才抬头问:“几时的事?”
      “昨儿个晚上,我赶巧过去嫣红院,看着菀姑娘过去的,她没受大罪。对了,她托我带这个给你的。”说着老板娘从柜台里翻出一封薄薄的纸笺,递在封浩手边。
      “什么时候?去哪里?”封浩任她把手伸得老长,不看也不接,把第二个空碗也推开,狼吞虎咽起第三碗面。
      “下午早些个去嫣红院就行了,别忘了走前门进去,晏起的客人多愿意走不打眼的后门。”
      封浩胡乱点一点头,总算抽过那张信笺,“她既是死了,那尾款,叫熊爷给我罢。”他站起来,回身便走,把老板娘的殷勤抛在了背后。
      街上已有了人迹,但依然冷,封浩走得飞快。阿菀。他差不多已忘了这个名字,原来一个人被遗忘了,也还是一样会死去。“阿菀,阿菀。”他轻轻把这生疏的名字念了两遍,忽觉得手中信笺烫手一般,便将它团成一团,扔在街角里。

      刚过了正午的嫣红馆寂静寥落,一眼中并看不出他晚上的繁华热闹。小丫头等得显然已颇有时,慌慌张张地叫了馆娘出来,又欲退不舍地站在边上,仿佛在等着听他们说些什么。馆娘瞪她一眼,涂着蔻丹的鲜红指甲指一指门,她便乖乖退了出去。
      “见笑了。”馆娘懒洋洋地打一个呵欠,不经意的小动作也是风情万种,脸上却是毫无表情的冰冷。“她跟过阿菀几天,到底有点情分,想听听看阿菀的葬仪之类。不过,熊爷说过了,老规矩,待会阎署公人来,就报流疾吧。”
      流疾,是一律要送出城外烧化的,那么就是什么痕迹也留不下了。封浩随意地点了点头,“有没有吃的?”馆娘斜睨他一眼,唤道:“小苹。”刚才的小丫头匆匆推门近来,“找点东西给封爷吃。”
      封浩闷头跟着小苹走,直到进了房间才发现这好象并不是厨房,他抬头看一看垂纱的床帐,闻一闻香炉里的熏香,皱眉道:“这是哪里?”
      “嘘。”小苹慌乱地在床前蹲下,弯了腰够了半天,头磕在床板上也只敢压低了声呻吟,好不容易掏出一个小盒子,她摇一摇盒子,听到里面的叮当声,沾满尘土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阿菀姐叫我给你的。”
      “给我?”封浩顺手接过来打开,十几个白贝和几个红贝就是盒子里的全部了。
      “阿菀姐说以后再不能帮你付面馆的欠帐了,这些是阿菀姐的私房钱,都留给你,她反正也用不到了。”
      面馆的欠帐是她付的?封浩有一时僵住了,难怪一向赊欠而老板娘也不曾追讨过,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给我?”他不觉中问出来。
      “你是阿菀姐的丈夫啊。”小苹歪着头,一脸认真地看他。“当然了,只不过是在户籍录上登载的夫妇,不过,丈夫就是丈夫啊。阿菀姐她们啊,常常都会谈论你们。”
      “谈论我们?”封浩更僵硬地重复一遍。
      “是啊。姐姐们最喜欢谈论你们了,脾气啦,样貌啦,偶尔上街时若是谁碰到你们中的一位,会兴奋地谈论好几日呢。封爷您一向是阿菀姐的骄傲呢。你长相好,待人也好……”
      我待人好?封浩不觉苦笑起来,脑海中闪现自己在黑暗的街巷中与人斗殴的凶狠、逃避巡行城卫追捕时的狼狈以及醉酒时的种种丑态,一天天都是这么过来的自己,几时待人好过?
      “……有一次阿桃姐和金雁姐一起去买绣线,看到您从奔马蹄下救了一个小孩子。那马是官中的,别说被马踢踏死了不会有人管,就是惊了马都有罪,封爷您却毫不犹豫冲上去救了那孩子……”
      啊,犹豫?若有时间犹豫根本就不会做这种傻事吧,封浩勉强地回忆起那件事,当时只是懊恼自己的身体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后来却是懊恼当时只顾懊恼却忘了向孩子的父母索几个钱去喝酒。从牢里出来后酒几乎已变成他唯一的爱好了。
      “阿菀姐听过后感动了好久,她后悔没跟阿桃姐她们一起去买绣线,后来还绣了一幅马下救人的绣帕打算送给您,可惜还没来得及托人送,就被一个恩客顺手擦酒渍又扔到了火盆里,阿菀姐当时就哭了,因为搅了客人的兴致还被馆娘打了又饿了好几天饭,就是前年年末的事,大夫说病根就是从那次事情上起的。”
      “哦,是吗?”封浩微微低了头,只是想,女人真是柔弱呢,自己在狱中时,挨打饿饭是常有的事,可现在还不是想打就打,想跑就跑。柔弱的……菀丝花一样的女人……
      “盒子太显眼了,找个东西把钱给裹着揣起来吧。”小苹拉开抽屉翻找,却象发现了什么似的轻声惊呼起来,“呀,对了这个。”
      看着她高举起来的白丝绢上算不上十分精致的绣品,封浩却又呆了一呆,那有刺边的细长的绿叶子,棕黄的茎管一节一节,丑陋的不值得绣在这白丝绢上的植物,然而他多么熟悉。
      “阿菀姐自己出外也见过你一次,她在酒楼上为恩客持壶,看见你在小巷里为这种刺棘浇水,阿菀姐那次弄洒酒挨了打,可回来后还是很高兴地说你为刺棘浇水时的表情好温柔哦。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刺棘绣出来,说你的表情好难绣要放一放,后来就……后来就,还是没有绣完嘛。”小苹一脸遗憾地过来,把钱贝装在绣巾中央裹好,塞给封浩。
      封浩下意识地接过来,心里却在想,是哪一次自己浇水时被她看见了呢?表情很温柔?那一定不是自己记得的某个时候。在狱中的黑暗角落生长的鼓舞过自己求生意志的刺棘,被自己在出狱时一并带了出来,常去浇水,可是……几时温柔过呢?少年时或者有过那种情感,可是在为了脱离奴籍而加入的无聊而又残酷的私斗中,在脱离奴籍后军队严苛的生涯中,在因为帝裔之间争权夺利而使自己成为替罪羊关入的黑牢中,那种情感早已一点点消磨殆尽了吧。他马马虎虎地把裹巾塞进怀里,“没事了吧,找点吃的给我吧。”
      冷硬的馒头刚啃了几口,阎署的人就来了,封浩把剩下的匆匆往嘴里塞,然后喝一口水咽下去,他早学会有得吃的时候要吃饱,何况以后恐怕难得有赊欠的面可以吃了。
      馆娘站在权充殓房的柴屋门口同阎署的小吏打情骂俏说得正热闹。封浩皱一皱眉,阎署那两名小吏中,有一个似乎多少有帝裔血统。自从那次入狱以后,他对一切帝裔们都已是敬谢不敏、请勿靠近的态度,没想到现在非得接近一个不可。
      看他走近了,馆娘略收起三分媚态,“都来了,要去看看吗?”
      “例行公事,例行公事。”非帝裔的小吏痴肥些,对馆娘的媚态一付陶醉的样子。帝裔的那位却更让封浩觉得厌恶,尤其是那头惟恐人家不知他的帝裔血统而刻意染成的蓝发。他仿佛也觉得了封浩的敌意,翻翻眼看封浩,“你就是他的丈夫?”
      “恩。”封浩对他的挑衅不作回应。
      “名字?”
      “封浩。”
      “住址?”
      封浩轻笑一声,“这里。”
      “这里?”小吏斜眼瞥他,满眼讥嘲,他只作不见。不过就是帝裔们坚持所谓的一夫一妻制,才使得妓馆的人要拿钱买通那些未婚男子在户籍录上登载为娼妓们的丈夫,然后再照常营业,而来妓馆的帝裔男子可也不再少数,明明谁都是心知肚明,还这样喋喋不休地问简直象白痴一样。封浩转过厌恶的目光。
      “职业呢?”
      “无业游民。”封浩再也不耐烦地粗声答道。
      “好了好了,妻子刚死他心情不好。”馆娘把封浩略略推远,朝小吏们抛过媚眼去,“好歹也是妻子嘛。大爷们就别为难他了。”馆娘打了半天圆场才让小吏们的脸色缓和些,那个帝裔勉强道:“走吧,看看死人去。”
      他们终于进了殓房,几块粗糙的木板上,粗白布覆着单瘦的女人。帝裔嫌恶地揭开白布,却略略一惊,大约由于死得不久又逢天冷,致死的又不算什么恶疾,阿菀肤色如生宛如睡着一般。
      封浩静静地看她一眼,印象中模糊的女子轮廓浮现出来,略胖了点,也好看些,秀美的,已没有了山野气息的她如今再也不必为债务操心了。
      “呼,不错嘛,想不到你这里还有些好货色。”帝裔的小吏不知有意无意,伸手在死去的女人脸上捏着,笑道。
      “哪里,爷您哪天来光顾,奴家会介绍真正的好货色给爷。”
      “拿开。”半晌封浩才发现是自己在说话,然而他面对帝裔瞪视过来的眼神,冷冷地接着说:“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
      帝裔的火气似乎也终于升起来,他一把撸开阿菀的衣襟,把手按在她洁白的胸上,“真当她是你的女人了?别的男人抱她的次数比你看她的次数还多,想女人想疯了吧你……”封浩一拳正击在他脸上打得他飞了出去。
      “小畜生。”胖吏刚骂了一句也被他打翻在地。
      “来啊。”封浩握紧了拳头,看地上滚作一堆的小吏,愤怒一点点从身体内部流出来,说不上是长久的积怨还是今天的触犯。
      “要宰了你……”帝裔喃喃骂着爬起来,伸出的拳头没挨到封浩的鼻尖已被他随手截住,轻轻一托就脱了臼,“宰了我?你试试看?”他伸手轻触帝裔的下巴,一扭一卡已令帝裔干嚎起来,却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封浩把杀猪般惨叫的帝裔扔回地上,转眼看向阿菀,他走过去,慢慢把她的衣襟掩好。刚做完这些,就听见城卫们冲进来的声音。他回身站好,十几个城卫举着兵器严阵以待,这一回,却不能逃也不想逃了。
      黑暗拉着他一直向下坠,他挣扎出来,知道一坠下去就是万劫不复,朦胧中听见有人愤愤地在耳边口齿不清地喊:“就这么放过他,表哥?这混蛋打得我好狠。”
      “住嘴。你没听廷卫大人说吗?他记得这小子,他当年可是阗帝主上亲自赦放的,好象还有个哥哥在宫中任职,不能要他的命。再说了,你也殴断了他三根肋骨,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不满的嘟囔和脚步声渐渐远去,封浩试着睁开眼睛,眼皮却有千钧般重,好容易睁开了肿得不十分厉害的右眼,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扔在满是垃圾的巷角,天已经黄昏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坐起来,胸口针扎一样疼,断的肋骨恐怕尚不止三根,右手没什么知觉,左手勉强可以动,只是肩膀总酸涩地抗议,腿除了淤肿倒应该还没什么。比原本想的已经好太多了。
      就这样吧。封浩靠住墙打算歇一歇,游离的视线却在一团皱纸上停住。不会这么巧吧?封浩这样想,却还是捡起它打开。字很难看,字迹也潦草,他勉强借着最后一丝天光读下去。
      “浩。这样称呼你的话,会不会生气?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真可惜,熊爷原本说,我家欠的债都已还清,只剩下他带我来皇城的费用尾款了,差一点点就可以来找你,如果不是上次打碎玉壶而必须白做两月来赔偿的话就好了。说来找你,你恐怕早就不记得我了,可是我记得浩,想照顾你,浩待人这么好,却不会照顾自己。头很痛,手在抖,快写不下去了……真高兴能来皇城,馆娘和熊爷,还有小苹和姐妹们,大家都是好人,不过最好是你,浩,答应做我的丈夫的你是个好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哒。”
      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封浩知道在某个地方,阿菀已经化灰飘散,再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好人?我为你做过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这样的我居然也是一个好人?封浩有点想笑,然而无声地……多年来第一次,他哭了。
      雨整夜下着,没有停过。翌日,皇城里就再没有封浩这个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外传——菀丝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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