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欲》顷刻花开

21、兽之京里

　　即使很努力地回想，一点也想不起来的事也是有的，例如说你的长相，例如说我初次的出嫁。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为什么却都是一样的想不起来吗？婚礼的话，或者我是存心忘掉的，可是你的样子，为什么我会完全不记得了呢？
　　仔细地想的话……忧郁的，敛着淡淡傲气的深红色眼瞳，但那是离也有的；披散的长发，在纯白衣衫上闪闪发亮，但晴焱也是如此；坚毅孤傲的脾性，在韩矢身上也看得到。那么，皇綮弱到底在哪里？那个让我幸福过也让我痛苦过的皇綮弱到底在哪里？那个温凉着我整个童年的那个有时冷酷疏远有时温柔爱怜的那个用瘦骨咯痛我用灵魂守护我的皇綮弱，他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不在我的记忆里的话，皇綮弱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用手捂住发痛的眼睛，安静地等到第四个催妆的侍女走进屋里。“这就好。”我说。昧光剑冷冷地顶住我的肋骨，象多年前痛楚的复生。

　　千香车的车身由整块的翡翠雕成，上施宝盖，四面垂金玲七宝珠，空阔的座位有一点蜷不去的冷，我拢着衣袖，冰凉的蓝色绢丝在肌肤上滑过去，散着淡淡香气。
　　不必敞开轿帘，我也知道外面的景象。幽蓝的夜空烟花闪烁，幻术之光耀亮了整座皇城。人声喧哗有如浪潮，有时会觉得它们把车身抬起来，升向天空中去，升向你。
　　“殿下，看，过灵寿坛了，明日晨起是要来这里，饮垂龙之目上的朱露祈福的。”车门外的多言兴奋的声音把我拉回地面，“明日殿下便是阗后了。”
　　“多言。”我突然问，“消你奴籍好不好？”
　　外面一时没了言语，似是他怔了一下。
　　“多言，给你自由好不好？”
　　多言的声音里有些含混的鼻音，“多谢您这样说，不过不必了。封浩能不死我已心满意足，至于我，能留在您身边便足够，皇姬是好主人。”
　　“可是如果我不在了呢？”我轻轻地说，声音甚至传不到帘外去。算了，就这样吧，晴焱也并不是坏主人，算了吧。自由不是别人所能给予的东西，是这样吧。
　　千香车与御风驾同时在绮阴宫的门前停住，晴焱先下了车驾，伸手予我，瞳孔微微收缩，将施用那样的术法，他也有些不自信了么？
　　宫门处有银色的瀑布飞溅而下，明知是为仪式而施展的秘术，我仍然略略惊讶了一下。“怕了吗？”晴焱笑起来，我不禁抿紧唇，大步地走进去。虽然是秘术，水花的清凉感觉仍真实地触及我的肌肤，一瞬间的冰寒让我清醒许多——太轻易地被激怒了，我似乎也在紧张呢。
　　水晶的宫殿好象被星辰点缀着，重重的门直通向新婚的殿堂，一路铺设的地毯上织造着海底的景象，但我顾不及欣赏，我转向晴焱，“可以开始了么？”我不想走进那所谓新婚的宫殿里。
　　晴焱似笑非笑地看我，“还真是性急呢，我的阗后。”
　　“性急的不仅仅是我吧？”
　　“我自然不希望那个人再在你心里待下去。不准你喊着他的名字，不准你透过我看他的样子，不准你心里记着他，不准你回忆只有他在的往事。既然你是我想要的东西，就不准你还想着别人。”晴焱的右手在星光和烁烁烟火中张开，金色的光芒流出来，细小的沙砾在光芒中漂浮成一只沙漏的形状。“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让你去到过去消除掉为祸的根源，你最好不要做别的任何事！”他锐利的蓝色眸子变得模糊起来，宛如有水雾隔着，被他握住的右手也渐渐消失了触感，身体失去重力而上浮，周遭的一切都在云雾的背后，耳旁风声厉厉，晴焱的声音也淡在了风里。
　　周围的一切重现出清晰的轮廓来时，我辨出了脚下略呈红色的故乡的土地，我抬头四顾，看见暮色中如巨大的盘伏着的野兽的城池。京里。不曾想到还有回到这里的一天。我苦涩地遥望京里，手臂上却陡然被人拉动，有笑声轻快地扬起来，“不要在这里耽搁了，小黛，快走啊。”我惊诧地看那个十数岁的少年，他赤着足，穿着白色的短衣，腰间系的金色织带和他脸上的笑容一般灿烂。“你……你是谁？”
　　“叫我小四就好了，小黛。”他笑嘻嘻地答，把挡住眼睛的黑发拨开，“晴焱拜托我照看你。时光的洪流分支复杂，你想回去得靠我引路啊。”
　　我怔了一怔，“不过我并不需要你引路。小四，你不必跟我去，京里很危险。”
　　小四撇一撇嘴，“你还真跟晴焱那家伙一样麻烦呢，不过我已经答应那家伙了，所以我当然要去的。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水和风和雷电我都会用，不会拖累你啊。”
　　他虽是笑嘻嘻的样子，眼里的固执却不比晴焱稍少些，我只好勉强地点下头去。
　　远远就可以看见敞开的城门，黑洞洞的，似一张欲觅人而食的大口，小四瞪大眼睛看着，“怎么，餍的城门是既不关闭也无人看守的吗？”“谁说没有看守呢？有双重的守护，所以它可以放心地敞开，任游猎的人进出。”我说着的时候，发现小四听得入神偏离了我的足迹，连忙把他拉过来，他的脚步刚刚挪开刚才的位置，暗红的气体就从那里喷出来，燎焦了小四的一缕头发。“呀。”小四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岩喷。”我淡淡解释道，“如果不知道正确的道路，这片充满了火之力的岩原可是会把通行者烧得连骨头也不剩的。”
　　刚为平安通过我也是第一次亲身走过的岩原松一口气，我一把抓住小四，“还不可以进去！”小四却笑起来，“不要紧，我知道了啦，只不过想靠近点看看它有没有牙齿。”他居然识破了门后的秘密，我松了手，说：“睡兽的牙齿在舌上，只有踏进它嘴里时，才会卷住你。你这样是看不出什么来的。”说话时我将手按在附近的城墙上，“走这边吧。”
　　小四跟着我过来，却还好奇地追问：“睡兽那样一直守着，没有办法通过吗？”
　　“有啊。如果你刚才给它吃掉的话，睡兽吞咽食物的瞬间嘴是会合上的，趁那时，动作稍快些的话也可以进来。如何，想要试试看吗？”我略略瞥一眼身躯肥大躺在城门处昏睡的睡兽，把目光移到小四脸上。他深蓝的眸子闪烁兴奋的光，似觉得十分有趣，“改日试试也不错，可惜现在没有时间。我也想知道这头蠢兽有没有本领把我吞下去呢。”他踢一踢睡兽的屁股，笑着说，“走吧，小黛。”
　　真是个放肆的孩子，我皱眉道：“不准叫我小黛。”“哦，你和晴焱那家伙一样喜欢命令别人这不准那不准，真不愧是夫妻。”小四笑得狡猾，“不准叫小黛的话，叫亲亲怎么样呢？”怒火抑不住地烧上心头，手指轻轻掠过削掉小四前额那缕烧焦的发，“不要用那么恶心的称呼叫我。”小四吐一吐舌头，笑容里却看不出真正的害怕，“不公平，晴焱就可以那样叫你。”“他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我冷冷地说着，看向他身后的黑暗，虽然近乎无声，黑暗中分明有人潜近。
　　手心的火光照亮街道，小四环顾四周，瞪大了眼睛，“哇，这么晚还有这么多人在，该不是特地来欢迎我们的吧？”
　　“没错，是欢迎啊，他们想象睡兽那样欢迎我们。”我觉得昧光震动起来，可是……不要动，昧光，要给你饮的血，比他们美味得多，现在就不要动吧，我可以应付。
　　“呵呵，好有趣的小姑娘呢，皮肤也真是细致，我会让你毫无痛苦地被我吃掉的。”说话的男人衣着破落，却从露出的衬里处看得出从前的华贵，他血红的双眸里还残留着几分优雅，应该并非军人出身。
　　“这女人是我的，羟元，那小孩归你，这个女人是我岜胡的口中食物，可容不得你来夺。”粗横的胖子口沫横飞地喊，挥动手臂让他那一伙同伴围上前来。
　　看一看对峙的两方，小四无聊地打了个呵欠，“看来好象没我们什么事呢，我们走吧。”
　　“好。”我让火光在手心旋转起来，“滚开！否则的话，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羟元和岜胡一齐看我，然后笑起来，“用火用得不错，啧，碰上好料了。”他们拍一拍掌，火焰蓬地冒起，“合作吧，这样的好东西分着吃也不错。”
　　我冷冷看他们一眼，手中的火轮膨胀开，将要炸裂的一刹那，小四却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焰光。“还是不要杀人的好。”他若无其事地拍打弄脏的衣衫，“忘了提醒你，我们在这里最好不要随便杀人，否则，未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被刚才的变故弄得惊疑起来的羟元和岜胡交换一个眼色，火焰箭一般朝我们飞射而至，小四一把抓过焰索，拖得两人一阵踉跄，左手手指弹动，也不见怎的，其他欲扑上来的餍人歪斜了身体，乱七八糟地跳起舞来。“哼，不能杀人，还不能打得你们变猪头么？敢对我们动手！”小四恼怒地拖过羟元岜胡，一脚就踢得他们飞了出去，左手一曲一放，乱舞的餍人横七竖八跌了一地。“嘻，风之傀儡术，很不错吧？”他扬扬得意地看我，却不料看进我的愠怒里去。
　　“够了，杀掉他们也无所谓，不要侮辱他们。他们都是餍人，而我是……”
　　“餍王。”小四无奈地笑一笑，“我都忘了呢。好了，我们走吧。”
　　刚刚踏出这条街，我们又听到新的脚步声，小四叹一口气，“好吧，女王陛下，我们既不可以杀他们又不可以折辱他们，然后我们还在赶时间，还真是麻烦呢。您可不可以下个命令让他们滚蛋呢，这么多惹是生非的家伙在京里乱窜，这就是你们的治安吗？”
　　“这是规则，天黑后的京里，破落的贵族有权进行游猎。弱者被吃掉，变成强者的力量，这和阗的金吾其实是一样的吧。”我握住小四的手，跃上屋顶，“要快的话，走这里。”
　　我们在屋顶绕了两圈，结果又回到了最初的街道，小四看一眼底下巷道里还在呻吟的餍人们，叹一口气，“小黛，这是京里没错吧，你不是在这里住了二十年，怎么连家也找不到啊？”我对他皱起来的小脸视若无睹，淡淡答道：“每次出门总坐车轿，我哪有机会辨识街道？何况，二十年内，我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找个人来问问吧。”“主意不错。”小四扫了一眼下方，“哦，那个人醒来了。”他一下一上，飞快地把比他高大不少的岜胡拖了上来，“喂，你知不知道皇府在什么地方？”
　　岜胡警惕地看着我们，“皇名月大人的府邸么？”“是啊是啊。”“哼，休想我会告诉你们。皇大人是餍的英雄，你们这些宵小想做什么只是自取其辱……”他话没说完小四已把他从檐角倒栽着扔下去，“这样的废话还真是让人火大，也不体谅我们在赶时间呢，换个人问问好了。”然而不等他再溜下去找人问询，一只火焰的箭呼啸着飞了过来，小四侧转身体，一手阻住了箭，脚却不由自主被冲击力带动，连退了好几步。他握住箭，看向黑暗的远处，“喂，放这样的暗箭，是不是有点无耻啊。”
　　“这么明亮的火箭，算不得暗箭吧？”话声由远及近，猊背上的少年英姿飒爽，绯衣如火，我略略张徨起来，身体往檐柱的阴影里藏去。
　　“哼，”小四不觉生了几分敌意，“火箭，这种东西吗？”他一使力折断了箭，一节节扔下去，却在圻离身前一臂处燃成灰烬。
　　“想要去皇府？”皇圻离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从这里右转，朱雀大道的尽头就是。谋刺或是别的什么，尽管去就是，皇家的人可从来不怕这些东西。去吧，我有事出城，来不及陪你玩了，小弟弟。小心点，被下等的仆役或守卫吃掉的话可是很丢脸的。”他朗朗笑着，驱骑驰去，小四气得几乎立刻追上去，我捉紧他的手臂，轻轻说：“你不是急着去皇府么？好容易知道了道路，若你追去，又会迷路的。”小四这才勉强安静下来，却恨恨地看向圻离远去的方向，看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