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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七章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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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中午,姚晟澜和子初到了杭城,姚复着黄包车来接。冯珏着细细的雪屑,站在姚复身边,等候多时的模样。子初和冯珏并不陌生,见面子初就甜甜的唤了一身,“表舅舅。”姚晟澜还有些不确定,上次见到冯珏他还没她的肩膀高。
一路上,冯珏笑容可掬的和姚晟澜聊着冯家几年来的变化。
姚晟澜听见冯舅爷去上海寻自己的时候,有些茫然失措。
冯珏忙说,“表姐您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啊。”
姚晟澜轻轻笑了,“子初学校提前放假,我就带他来杭州走走啊。”
冯珏对姚子初过继给姚晟澜的事情浑然不知,到底是懂事的闭口不谈。
冯太太领着自己的儿女到芝林馆的门口去迎,刚刚到巷口,下人就忙回来禀报,“三小姐回来了。”
姚晟澜刚下黄包车,冯太太就上前来牵住她的手,几欲潸然泪下,“晟澜,来,让舅妈瞧瞧。”
姚晟澜和子初下车,后者跳出来,大声的唤道,“舅奶奶好。”
冯太太“哎”的应了一声,冯珏张开臂膀,让佣人搬行李,众人也就一并进了屋里。红玉一直就在屋里没出去迎,见了姚晟澜母子,也是淡淡的一笑。子初唤她,她则是半天发怔,最后勉勉强强的答应了声。
冯太太见女儿脸色不好,就解围的说,“红玉身子近日还是不爽。”
姚晟澜自然知道红玉的心病,点点头,“可是,我晓得这季节最容易伤风了。”
冯珏牵着红扑着脸蛋儿的子初,道,“走,舅舅带你去瞧瞧你自己的屋子。”
子初频频回头,撅嘴说,“我要妈妈一起来。”
姚晟澜无奈和冯太太请辞,刚出了院子,就听见有茶盏跌倒在地上的声音。冯珏也下意识的回头,瞟了一眼,就拦在了姚晟澜的面前,笑呵呵说,“准是哪个佣人粗笨,表姐我把你和小外甥的住处安排在竹林里了。”
佣人立即上前来收拾碎片,冯太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站在女儿面前,咬牙道,“你这是做那般,伤到了手没有。”
红玉失魂落魄的垂着头,不发一语。
冯太太脸越崩越紧,“你不喜欢说话,就不说。心里不痛快,有必要在人后把茶盏摔了么。”
红玉突然仰脸,含泪道,“我知道人人都嫌弃我,我这就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胡闹!”冯太太喝到,“好不容易你表姐来了,你贞烈个什么劲儿,是那孩子碍着你的眼了?不是和你说了么,那是你姑父姑妈收养的孙子。”
红玉捂脸,无助的大哭,“我也是让人退婚了的。怎么人家连孩子也有了,我还在这儿不死不活的活着。”
冯太太拍了拍红玉的肩膀,劝道,“谁让你想不开,男人三妻四妾是有的,迪菲留洋回来的,你就将他捧得比什么都高,一颗心全挂上去了。他和那丫鬟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你如果当什么也看不见,何必到要把什么也撕破了。如今你看看……”冯太太指了指屋檐,“你连头顶的一片瓦也依赖着姚家,你何必把自己的福气全折腾光了。”
红玉的哭声渐渐平复了下去,冯太太继续说,“你到底是倔,心气高,可怎么多年了,苦头还没吃够么。以后做姑子的事情不要再提了,舒先生的事情还要靠着你表姐。你觉着人家是风光体面,留洋归来,学富五车,可到底还是一个女人啊,再厉害能厉害过男人去。”
红玉止了哭泣,“妈,我连累了您……”
冯太太揉着胸膛,滴出了眼泪,“真的连累了,妈还会嫌弃你么?”
姚晟澜一边走一边询问着红玉的近况,冯珏笑呵呵道,“除了亲事,其实我姐这几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病怏怏的了。”
“之前的失魂症?”
冯珏站住了脚,“好是好了,只是偶尔徒增悲伤罢了。”
“那……”姚晟澜想起之前红玉投湖的坚决,小心翼翼的问,“她还记得……”
冯珏红着脸说,“其实也是在和那家议亲的时候想起来的。”
姚晟澜在国外陆陆续续听到红玉重新议亲最后不欢而散的事情,叹了一句,“皆是磨难。”
竹林中的绣楼的一扇窗户忽然推开,冒出了一张少女的清纯面孔,欢喜的叫,“大哥,三表姐。”说罢,瞬时没了踪影。
冯珏笑骂了一声,“野丫头。”又和姚晟澜道,“那是阿琬。”
姚晟澜微微诧异,那是冯舅爷膝下最腼腆的孩子,如今也生得这般好了。
冯琬如沐春风般的气息,清清爽爽的走出来接,“三表姐,你还记得我么?”
姚晟澜莞尔,“小四长大了,我险险认不出来了,真漂亮。”
冯琬嘴巴似擦了蜜糖,“哪里,三表姐才美呢。”说罢,临门一站,将手一扬,做了一个姿势,正是当年在王府花园唱雅乐的姿势。
冯珏道,“得了吧你,多少年了,你真能学到晟澜表姐的一成再显摆也不迟啊。”
姚晟澜觉得冯琬的姿势气质完全不亚于当年的自己,不仅生动而且娇媚。
冯珏赶着妹妹去换衣裳,又和姚晟澜说,订了杭州楼外楼的席子,专门是为她们母子接风洗尘的,家里人也从未到过楼外楼去,赶了个正巧。姚晟澜心底很是感激,自己换了一身中式的打扮,和子初只多加了一件小外套。
到了客厅,却见冯琬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蕾丝旗袍,套着毛衣衫子,很是摩登。冯太太扶着红玉一块前来,身上的缎子绿汪汪的似一泓泉眼会流动,通身又添了好些贵重的饰品。红玉穿着新款式的红旗袍,端庄的米色外套,楚楚动人。一共就几个女眷,还带着几个孩子,闹哄哄的出发了。
楼外楼如何的气派堂皇,也比不上沪上的一排万国大厦,倒是食物很受姚晟澜的胃口。席间有人经过,和冯珏打了声招呼,冯太太和来人也见过几次面,又是长辈,便也寒暄了几句,倒没有和来人一一介绍。
灯火辉煌的楼外楼,来人穿着长衫,露出柔和的笑容,眼底却比白炙灯还明亮。一扫几位女眷,除了面带兴奋的冯琬,红玉和晟澜皆是淡淡的。子初喊了声妈妈,晟澜便温柔的用手绢拭了拭子初圆润的小脸。来人怔了怔,呆滞的凝视着姚晟澜母子。
冯珏笑说,“汪老师,那是我的表姐和表外甥。”
姚晟澜闻言抬起头,方想打招呼,有忽然觉得眼熟。
冯珏对迟疑的姚晟澜道,“汪老师,是我朋友在美专的老师。画得一手极好的西洋画。”
红玉听见美专和汪字也觉得刺耳,看着所谓的汪老师,也算是一表人才,只是眼熟得让人觉得不舒服。
姚晟澜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侧脸一看红玉的不悦的眼色,一个灵光似乎又忆起什么。冯珏和汪老师聊了几句,有人喊着他的名字,便是走了。姊妹两人总算找到了话题,冯琬扯着送客回来的冯珏道,“汪老师怎么会来这里?是谁请他来的?”
红玉冷冷道,“只得有人请他么,不能是人家自己来的。”
冯珏似乎习惯红玉阴阳怪气的态度,道,“我也不清楚。”
冯琬悻悻地,和几个弟妹继续吃饭。红玉本来和姚晟澜一左一右坐在冯太太身边,可回去的路上,在小轿车上就坐到了一起。冯太太巴不得女儿和外甥女多亲近,心里自然乐见。
两人回到了芝林馆晟澜住的竹林绣楼里,姚晟澜递给子初一个清香的橘子,子初跳着出去找小舅舅们玩。红玉不知是何心思,道,“难为表姐有了怎么大孩子,还好乖巧懂事。”
姚晟澜掬着茶杯,半天没把茶盖盖上。她是明白红玉心底有怨,可怨气不该扯到子初身上,到底是因为黛芬曾经是她的丫鬟。
最后只好说,“你也会有孩子的。”
红玉道,“我自知自己不如表姐做人坦荡,乡下的唾沫星子险些没把人淹死。”
姚晟澜越发的不懂她的怨气是从何而来,劝道,“怎么会,换个环境就好了。”
“是啊,我得一辈子躲躲藏藏的,偏偏躲到哪里都会撞见些难堪的。”红玉气得浑身发抖。
姚晟澜不好说话了,对红玉说,“如果你和别人比,一辈子也不会快活,何必呢?”
红玉用手绢胡乱抹了一把,道,“表姐,你不是认出那人了么?”
姚晟澜点了点头,“多少年了,什么卧马的汪子墨,当年不是说烟雨楼没人了么,现在再看看也拆了。”心想,那人和冯舅爷一家能有多大的关系?
红玉恨声说,“表姐知道我怎么退的亲?”
姚晟澜哑然,再听红玉说,“就是因为汪子墨,本来议亲的人家说是再老实不过的公子,留洋回来才在上海招惹了那个白俄女人。我娘劝过,横竖当是一个不上台面的姨太太也就罢了。可是偏偏汪子墨和人家说了一席,爱情平等,自由婚姻的话儿,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懂,可退亲的时候居然说了一句,我不过是一个乡下女人。”
红玉含着盈盈一眶的眼泪,几欲捂着手绢捶胸,“居然说我是一个乡下女人。”
姚晟澜慢慢的惦记起冯舅爷的好来着,他是不卑不亢的待人做事,一做就是数十年。冯太太对着姚晟澜母子是亲切殷勤,对于子初尤其娇宠莫及。冯珏这个年轻的青年似乎也嗅到了冯家里对于姚晟澜过分的关注与讨好的气息,姚晟澜这个名字似乎还代表了冯家的某种未来的契机。因为受够良好的教育,加之年轻的心性,做出不太过的卑虚。冯琬天真灿漫,对于姚晟澜更多的崇拜和敬仰。其他的孩子受到了母亲的感染,那样的待人处事略略显示出了小家子气。
几年前,红玉和浩启的婚事仍能说是一段姻缘,可如今,姚晟澜犹豫起来。
舒浩启似乎成了迟到的候补,最宝贵的登上体面幸福的婚姻的车票。冯太太为姚晟澜出谋划策,到国外寻人就是去西天取经,历尽九九八十一难,便可大功告成的诚心之举。幸好,在姚晟澜被问得哑口无言之际,冯珏总会挺身而出为姚晟澜回答一些一个常年呆在乡下不知世事的母亲的所提出的古怪的问题。
有太多的理由让姚晟澜犹豫,譬如一个旅美多年的学者如何与一个自尊心极强封步自守的妻子相处?红玉要如何才会不用把不屑并且怨恨的目光放在子初的身上?多年前的一往情深如何能在多年后的跌宕和动荡里保留下来?
和姚晟澜错失相见机会的冯舅爷留在了上海,一方面为姚晟澜母子的踪迹掩人耳目,一方面为红玉借着顾章的关系线打探舒浩启的消息。多年过来,姚晟澜第一次发觉冯舅爷的深藏不露,明明是重要却卑谦得不被人发现,并且也是一个了解妻子的丈夫。自从冯舅爷给冯太太写了一封亲启的信之后,冯太太再未给姚晟澜提过任何古怪的问题。
至于红玉,全世界为她的婚事而忙碌的红玉,支起了绣架在屋子了默不作声的绣起了样品。姚晟澜见她在廊下绣花,便屈身过去坐了一阵。红玉绣的是兰草,翠玉色的丝线点缀在墨绿的丝线旁,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很费眼神,却也好看。
“冬天了,绣寒梅胜雪,最应景不过了。”看的时间长了,姚晟澜开口说。
红玉头也没抬,习惯了的专注,道,“我绣完再说。”
那垂头凝神的认真不失当年的温婉,可脾气却并不可人。
姚晟澜在想,如果有人能一直的欣赏红玉下去,恐怕只有妙想家姚木兰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