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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故园风雨【1】 ...
1、
李弈好酒好美人逍遥着的时候,孟章正骑着小毛驴离京。
小毛驴身子瘦,一步一颠,他小心脏也一抖一抖,就怕这坐骑突然垮了。
他手里捏着包袱,想起京中那人,轻轻叹了一声。
他二人原也是邻居,少年相识,只是对方太过出彩,衬得他乏善可陈。
李弈家中原是官宦人家,那时皇帝刚开始不靠谱起来,李父一纸上奏,直接恶了圣上,被罢官扔回了老家。而孟章父母双亡,虽有个考中进士的兄长,却也英年早逝,只留下他一个独活。
刚开始两家小孩,因为年纪相仿缘故,关系虽算不上顶好,但也和睦,一人吵架,一人帮嘴;一人打架,一人帮手。
孟章做事稳妥,虽然不出彩,但也挑不出过错,而李弈少年便有诗才,天资横溢,行事不羁,是一等一的才子。
这二人间交游不同,关系也愈来愈远,直至弱冠那年,赴京赶考。
皇帝这十多年来一直有些荒唐,近几年更是宠信道士,如今朝中最受宠的便是那林若虚了。
殿试时候,那林若虚站在皇帝身边,神情自若。
孟章心情有些忐忑,小心瞥了他一眼,见他羽衣星冠,颔下三绺长须,当真是仙风道骨。
皇帝看罢文章,点了名次,李弈是探花,孟章只得了个三甲进士。
原本这桩事情就此结了,只待之后设宴,偏偏那林若虚晃悠着手指,一点点到了李弈,弯腰与皇帝低声说:“那位才子长得好生熟悉,似是当年仙阙曾见。”
这低声说得全殿都听见了,即使是向来不对盘的太傅和丞相,一时都黑了脸。
偏偏皇帝求仙慕道,就吃这套,眼见李弈容貌极好,心中更是喜欢,不仅让他入了翰林,更是直接点了翰林修撰,与状元同等待遇。
幸好李弈原本就有才名,皇帝也未做得太过分,才没有让太傅与丞相以死直谏。
只是李弈开了后门,孟章却没有这个待遇,琼林宴后,便要离京去往偏僻小县,做个七品县令。
临行前,孟章在自己住处收拾了行李,门外叩门声响,打开门一瞧,正是那春风得意的李翰林。
李弈进得门来,一拍他肩,道:“明日你便要远行,我来看看你。”
孟章转身继续整理东西,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李弈见他这反应,哀叹道:“伯彦啊。”
孟章受不住,问道:“何事?”
他家中清贫,京中久居不易,这院子更是简陋非常,李弈坐在那嘎嘎作响的椅上,毫不在意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这茶自然不会是好茶,香气寡淡,喝在口中也无甚滋味,偏他喝得满脸生晕,倒似饮了美酒。
他道:“你可记得那年,我被四五个同窗欺辱,你扛了把扫帚,绷着脸一头冲了过去,那狠劲,啧啧,真是吓死人。”
孟章手下动作一顿:“那是什么时候的旧事了,我怎不记得了。”
李弈又道:“那时你个子小,平时闷不做声,谁都没想到你也有这悍勇时候,学堂里各个都是瞪大眼。”
“啊,”孟章把整理好的行李刚在一边,瞥了他一眼,“还是不记得。”
李弈仍是笑模样:“还有啊,那时你家中少钱财,有好些书都看不到,知我家中藏书甚多,便找我相助。三年间,我瞒着父亲,一本本地取给你看。那时园中杏花独好,我家一枝红杏入得你家院墙,二人一同赏花读书,好不快活。莫告诉我,这个你也不记得了。”
孟章这回倒是端正了神色,拱手做了一礼:“子景大恩,自然忘不了。”
李弈手指着他,面上表情似笑似恼:“当年你便是这老学究模样,怎么这些年下来一点都没变呢?”
孟章知他性情,只一言不发,随他去。
他在外县任满三年,政绩斐然,是时候回京了。
李弈仍做他的风流才子,誉满天下,当年林若虚的话传了出来,人人都说李翰林是那天上星宿下凡,一时声名更甚。皇帝宠他非常,仅三年间,便从翰林编修跳了两级,做到了侍讲学士,果然是少年得意。
孟章离京默默,回京也默默,官位提了提,却因为那三年断案太多,小有名气,而入了大理寺,做了大理寺丞。
回京那日,刚巧见着李弈在酒楼上饮酒赋诗,风流倜傥,眼角余光似乎见了他,影影绰绰地笑了下。
孟章仍不动声色地抱着包袱,骑着小毛驴晃悠着入了皇城。
2、
京城里,说太平也太平,说不太平,也不太平。
孟章虽入了大理寺,但仍旧不过是六品小官,本朝封侯封王者虽少,这京中却仍是藏龙卧虎,六品显然有些不够看。
但他兄长当年是太傅得意门生,如今虽斯人已逝,但还留有些感情,孟章甫一入京,便拜在了太傅门下。
太傅少年即成名,是历两朝的元老,当年一手教导了当今皇帝,现又教授东宫太子,声望极隆,虽不是什么实权官职,只门下学生,便占了朝中大半,足可见其权势之大。
而朝中另一半,便要属丞相了。
听闻太傅与丞相当年是知交好友,也曾处得如蜜里调油,可惜这人心难料易思变,许是文人相轻的毛病发作,二人一言不合,就此一拍两散。
此后朝中风云变幻,这二人稳稳当当地站到了本朝,再回首,学生故吏满朝堂,政见上却愈发不同了。
李弈文采的确好,又有那林若虚之言相衬,当真是天下独一人的风流。
丞相如今虽已是白须老翁,当年可也是个天下闻名的才子,已有不止一人说,这李弈颇有丞相当年风采。人一旦年纪大了,有时也爱提携后辈,见了李弈这么个良材美质,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偏偏就是这几句间的功夫,就看对了眼,成了忘年交。
翰林奉皇命拟诏,并无实权,却与皇帝关系最近,属天子近臣,李弈虽考了科举,但对为官并无多大兴趣,如今这清闲翰林职位,最和他的心意。平日里仍是与同僚饮酒赏游居多,过得快活无比。
丞相当年也是翰林出身,这一来一去,对李弈便更加喜欢了。他有天子荣宠在身,又有丞相提携,加之本身也不是个爱惹祸的,在这京中,几乎是无处不可行了。
天子脚下,事端却不会少。从县令到京兆尹,再到大理寺,中间层层叠叠,虽然已经去了许多,但交到大理寺手中的都是重刑之案,由不得半点疏忽。
孟章一头扎进大理寺中,早出晚归,不过月余,便瘦了大半。
反倒是那李弈,有时偶然遇见,愈发英姿飒爽,两相一比,足可叫人捶胸顿足大呼不公了。
可惜孟章本就是个平稳性子,身体虽然劳累,却也不觉得有多苦,见着李弈的时候,无论姿态神色俱都从容有度,看不出半点不妥来。
要知太傅爱的便是孟章这副性子,虽不是什么出类拔萃人物,至少让人觉得安稳,比之丞相行事一贯风风火火,不知要好上多少。
他二月回京,如今正逢百花开时,回府路上,见道旁杏花吐蕊,一时意动,想起当年红杏妍丽,又忆起如今情境,不由驻足叹了一声。
偏巧对面有人缓步而来,手中握了一枝红杏,着绯色官服,衬得面白如玉,正是那倜傥风流的李翰林。
孟章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问候了一句。
李弈在他身边站定,抬头去看那杏花,看着看着便笑了:“这京中杏花虽好,怎敌得过故园春色。”
孟章垂眸,面容无波:“还请慎言。”
李弈指间挟着那枝杏花,笑得愈发快活:“京城是个好地方,但水土却稍欠缺了些,哪里长得出好花好木。”
他说得半句不假,可这京城之中,最是忌讳妄言妄语,孟章知道拦他不住,也便随他去了,所幸也无旁人在。
二人随意说了两句,临相别时,李弈伸手将那枝红杏递了过来:“折花相赠是美事,伯彦不会辜负我这番心意吧。”
孟章坦坦荡荡将其接了过来,道了声谢。他如今官袍还是一身绿,握了这枝红杏在手,倒多了些许颜色。
李弈难得缓了几分容色,声线温柔:“伯彦啊。”
孟章看了眼手中半开红杏,低低应了一声。
3、
春去秋来,孟章在大理寺中愈发如鱼得水。
他此前便于律法上有所了解,这些时日下来,更是精进许多。
前几日的时候,京城发生了一桩大案。
一鳏夫在家中身死,身中十数刀,案发之后,凶手主动向京兆尹投案。
若是平日里,这死人案子也不少,并没有什么可引人注目,可惜这凶手却是个少年书生,在京中也小有才名。
投案后说起事发经过,原来这鳏夫中年丧妻,见书生妻子美貌,动了色心,一日趁着书生不在,欲强行奸辱之。此事虽未得逞,可书生妻子自小熟读女诫,自觉名节有亏,竟悬梁自尽了。
书生悲怮,向县令报了案,却因无以证明,而不了了之。
此后他心中积怨难消,买了一把短刀,在家中磨得雪亮,趁着月黑风高,到了那鳏夫家中,一刀将其砍死。其后为解怨气,更是一连砍了十数刀,尸身几无人形。
等杀人血气褪去,书生才蓦地惊醒,连夜直接往京兆尹投了案。
由于人犯是个书生,又是桩杀人大案,手段又狠,京兆尹见人都认了罪,便给判了流刑。
等判决结果送到大理寺时,正是孟章接的手,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在,书生也没有旁的亲属,他并未提出异议。
只是谁能料到,书生一群同窗竟于大理寺前,为其喊冤,声势极大。
所谓冤枉,自是指那鳏夫逼死书生妻子,死有余辜,而书生杀死鳏夫,为妻报仇,是为义举,怎可以常理断之?
事起之后,短短数日,竟达天听,一贯只爱求仙问道,对朝议都兴致缺缺的皇帝,此番却难得起了兴趣。
那日带头喊冤的书生,站在金殿下面,从三纲五常,至诸子之说,又讲到本朝旧案,侃侃而谈。
孟章因为是大理寺接手此案之人,难得跟着大理寺卿上了殿,此时正眼观鼻鼻观心,看着专心致志,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身边仍站着那林若虚,道骨仙风,一如当年初见,李弈得了皇命,侍立一旁。
太傅和丞相携百官站在下面,也都一派寂静。
等那带头书生说完之后,皇帝便询问太傅丞相意见为何。
丞相道:“这自古断案,都讲情理法三字,但法不外乎人情,方才这士子也讲得十分清楚了。既有先例可循,那便循了。”
太傅则拂袖大怒,反唇相讥:“律法怎好说废就废!有一便有二,他日如此事者难绝,长此以往,法纪形同虚设,又谈何治国!”
皇帝揉了揉眉心,竟问起李弈意见。
李弈想了想,道:“吾辈既是读书人,自是按着读书人的法子。”
这言外之意,却是与那士子同个意思,站在了丞相一边。
皇帝犹豫不决,又问了诸个大臣,都站在太傅与丞相两边,各执一词。
向来威武霸气的太子,此时难得不发一言,装作木头人。
皇帝心中不耐,随意问道:“这案子当日是大理寺谁接手的?”
孟章踏出一步。
估计是殿上难见年轻人,皇帝来了几分兴致,又来问他。
孟章答得不紧不慢:“那人犯说了许多,不过是一面之词,既无凭证,如何能断那鳏夫□□他妻子之事?若连这事都断不了,又何以断定这书生就无过错呢?”
一语既出,满殿哗然。
带头书生怒喝道:“吾等读书人,读圣贤之书,哪里会做出这等事来!”
孟章并不看他,只道:“这自古往今,书生杀人可还少吗?”
太傅面露笑意。
这桩案子到底判了流刑,孟章回府时候,目不斜视,对边旁碎语置若罔闻。先前皇帝对他极为赏识,才做了半年多的大理寺丞又变作了大理寺少卿,也可称得上是年少有为了。
行出一段路途后,忽听得身后有人道:“他人闻此惨案,俱都觉得那书生好生可怜,唯有你反其道行之。”
他回过身,李弈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驻足而立,见他转头,又笑道:“你真是好冷好硬的心肠啊。”
孟章难得回以一笑:“你当真如此以为吗?”
他惯来冷面,这一笑当真是千载难逢,李弈不由呆了呆,笑着摇头。
孟章再不多说,转身便离开了。
简介:他人道你我二人势同水火,其实我只想牵你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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