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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邅吾道夫昆仑兮(1) ...

  •   从昆仑之巅朝下看去,万物若蝼蚁般虚无渺小。寒风凛冽,刀子一样割着人裸露的肌肤。所幸的是,这持续多日的暴雪暂时歇了歇,天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湛蓝如洗。连绵雪山笔直的穿入苍穹,像是一把把利剑。尖端泛着白金色的强光,刺眼的让人难以逼视。又仿佛是雪山以其圣洁而肃穆的韵致迫使凡人几乎要顶礼膜拜。
      巍巍昆仑,绝世仙山,上达瑶池幽镜,下有万顷弱水,乃天地间钟灵毓秀之所。
      已经不记得是何古卷上曾如此记载,苏逝捋了捋鬓边被风凌乱的碎发,转身,琥珀色的长衣飞舞如蓬。
      随商队跋山涉水而来,到了昆仑山脚下适逢暴雪,持续多日,那昏天黑地的恶劣情状让娇生惯养的富人们吓裂了肝胆,再不能逼近山道一步。他们勉力在山下洞窟里搭建了矮篷,瑟缩着过了几日,等风雪小就马不停蹄的原路返回,一刻也不敢逗留。
      唯有苏逝留了下来。
      她没有听领头人的百般劝阻,孤身一人脱离了那支庞大的队伍,踏入雪山内腹。
      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些人为求财而来,但也要留着命去花才是,而她却大可不必。
      废墟映入眼帘,打断了她无边无际的思绪。
      这是一片即便是荒芜颓败也无法遮掩昔日浮华的地域。乌漆雕梁,攒金红木,交叠折断、坍圮于雪层之下。由于常年冰封竟然还保留着原本的模样,处处透着雍容典雅的气息,不难想象住在这里的世家大族曾经是何等的显赫。
      风一阵呼啸而过,将冰雪绞碎在空气之中,白茫茫的扬起一片寒尘,让那本就不清晰的残垣断壁变得越发模糊,堪堪流露出一股陈旧的气息,遥远的仿佛上古封神时代的一处遗迹。
      苏逝没有继续上前,她单膝跪下,轻轻拂开了身旁一层突兀的冰雪。
      古旧的石碑像是一个佝偻的老者,虽矮小却依旧在这荒原之中屹立不倒。苏逝伸出手指,叩击其上一层晶莹的冰膜,只一下,细细的裂缝便蜿蜒开来。
      她复又微微发力,“砰”一阵轻响,冰渣四溅,那层寸把厚的封冰竟被她以手指捏碎了。
      石碑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来,其上深凿出光滑的字痕,又用和金朱砂勾勒填没,龙飞凤舞,霸气又不失隽永。
      ——琅琊阁。
      这遗留的一切无不彰显着其主的奢华侈靡,苏逝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默默嗟叹。
      这恐怕也曾是个无比光耀的门楣罢,只可惜,岁月是个残酷的东西,稍有忤逆就会被侵蚀的风骨无存呢。
      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经历了雪山之神降罪于不速之客的狂雪,所得到的只是一片没有丝毫生机的残留废墟,即便是云真子怕也没有料到这许多。
      苏逝慢慢的站起身,石碑上残存的裂冰在她手指上留下了隐隐钝痛,看来这一趟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转而向下山的道路走,她心中升腾起一股久违的茫然,茫茫浮世,此番又该去向何方呢?

      苍山覆雪,栈道崎岖,走在脚下的石阶陡峭冷滑。她每每路过盘桓处便会有断崖乍现,踩下一片碎石冰沫簌簌坠落,且惊且险。然而,她气定神闲的尽数走过了。
      直到一块稍显开阔的山原出现,她才确定此处离山腰已不远。
      几棵冰封的树长在悬崖边缘处,当真是玉树琼花,枝叶蓊郁,在皑皑白雪中泛着银色的奇光。她不禁驻足好奇,到底是什么树能长在这昆仑山中,还能长的这般茂盛,这般超拔。
      踏雪而近,忽然她怔了怔,柔软的缎靴在雪地里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而嵌在那脚印中央的是一枚殷红有如梅花般的印记。
      被她这一踩,那痕迹有些晕开了,已冻结而成的红晶散开了去。苏逝弯下腰,用指尖抹了,那晶沫迅速消融,这才发觉是血。
      复又前行几步,她在那棵树的周遭发现了颇为密集的血迹,而那树蓊郁的纸条之上更是溅了少许。
      “哗啦”一声,她大力掀开了几乎垂到地面的枝叶,冰簌簌落下,她依然看见了,树干上缚了一个人。
      那枝叶葳蕤遮掩,所以才不易察觉此人的存在。
      那是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面孔在呼啸的冷风之中看的不胜清晰,轮廓绰约只觉如水墨般清俊典雅。
      ——但情状却是不容乐观的。
      两只金色的带刺轮环,一只洞穿了左肩,另一只没入右肋,将他生生钉在这树干之上。创口处皮肉撕裂,在寒冷的空气中冻成了青紫色,覆了几寸暗色的痂,但血迹尚未完全枯竭,还在一点一点往外渗透,量已稀少,看来这形状已经持续了不止一日。
      苏逝伸手探他鼻息,发现虽然微弱但还依旧是平稳,正纳闷间,那垂死的男子竟然缓缓睁开了眼。
      苏逝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离开他几尺的距离,正对上了那对眸子。
      那是一对极为清朗的瞳孔,波澜不惊,没有经历伤痛之后的过激神色,显得淡漠而深邃,竟还能颇为理性的审视她。
      但下一刻,惊诧的意味在那对眸子里一划而过。
      只是一划而过,那男子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失礼了。”他略带笑意的说:“这般同姑娘相见,怕是吓到姑娘了。”
      “无妨。”苏逝摇摇头,目光平静。
      “在下南风止。可否请姑娘帮在下将这金幻轮取下。”
      苏逝没有立刻回答,她默默的凝视着眼前的男子,直到一阵风卷起了他肩膀处残破的衣襟。
      一个暗色的印记嵌在他纤细的锁骨之上,是一朵五瓣的圆润小花。

      “一切以花之琼者为始。”
      “将过去的一切埋葬,逝水往昔,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叫,苏逝。”
      云真子的话语在耳畔回荡,一次又一次,有如晨钟暮鼓,琼花,竟是指这个么?

      南风止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琥珀色长衣的年轻女子,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又不知那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年龄约莫十八九岁,清丽无双,但单是漂亮的女子他见过的也不少,莫非这世上年轻美貌的女子都是一个模样,所以才会觉得熟悉。
      不然,他望着那女子的眼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从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可以是那样的。
      从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大致摸索他的内心,一个在世间活了十余年的人不可能没有丝毫欲念。但眼前的这个女子,眸色宛若初生婴儿般清澈而无欲,那是装不出来的。
      也不仅仅是天真无邪,南风止暗自惊讶,那眸色很深,像是一汪寒泉,虽清澈但却难以摸到底。只能说拥有这般深远瞳色的人是经历了许多,但如何一个经历了沧桑变故的人只是个无所欲求的少年女子。
      实在是,十分奇怪。
      看她迟迟不动,南风止不由得叹息,萍水相逢,这顾虑怕是难以消除的。
      “不麻烦姑娘了。”他叹了口气,几日苦撑让他体力消耗极大,也疲于多言:“这金幻轮也非常人所能撼动,姑娘若是有事便自行离去吧。”
      风愈发冷冽了,他不由得眨眼,眼帘开合间,那琥珀色长衣的女子竟已到面前,她一手握住金幻轮的刺柄,低声说:“忍着。”
      南风止深吸一口气,只听“扑呲”一声,那刺轮已被干净利落的抽拔而出。经几日冰冻,伤口已麻木不堪,血肉僵白,但这番折腾依旧是溅出温热的血来,痛不可挡。
      他闷哼了一声,随即剧烈的喘息,那女子迅疾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止血。寒风窜入洞穿处,搅动残破的血肉,几乎可以听见“刺啦啦”的冰碎声。
      呼出斑白的热气,他无力的依靠在树干上,慢慢的垂下眼帘,依旧是忍不住发出赞叹之声。
      那女子劲道巧然,双手同时拔出了两只金幻轮,丝毫不拖泥带水,虽是痛极但已比他所想的好上太多。
      “多谢。”看她在地上掬起一抔冰雪,融成水抹去袖口的血迹,南风止轻轻说。
      “不谢。”苏逝笑了笑:“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定当奉告。”
      “你见过琅琊阁的阁主么?”苏逝目光浮动:“亦或,你就是?”
      南风止微微一怔,的确是始料未及的问题。
      “便是我。”良久,他坦然回答。
      “果真如此。”苏逝露出释然的神色,退后一步,忽的单膝跪下,风吹的她长发翻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叫苏逝,逝去的逝,你可以喊我阿逝。”
      “这是何意?”南风止看着她落雪的发顶,诧异。
      “为阁主所驱遣。”苏逝说:“这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你师父?”
      “蓬莱,云真子。”苏逝不卑不亢:“她告诉我,一切以花之琼者为始,上昆仑,觅琅琊。”
      南风止怔了怔,下意识伸出手抚向肩头。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花瓣状的褐色伤疤,丝丝缕缕的牵扯着一些遥远的回忆。

      “死阿止!”那个小丫头咬牙切齿的喊:“给我过来啊!”
      “你让我过来我就过来,那我多没面子!”
      “你!”那丫头气急败坏的扑上来,从左耳上卸下一枚碧玉琼花狠狠的扎在他肩上,那小小的耳钉没入皮肉,一下子渗出血来,衬得那朵花愈发妖娆,仿佛盛开在他肩处一样。
      “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大吼:“慕沉水你疯了!”
      “阿止......”一垂首,女孩大大的眼睛里竟盈起了浅浅的水光,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孩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软弱的情绪来,他高高抬起的手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阿止,我走了。”还没来得及抱她一下,安慰的措辞更是没说出口,那个女孩子转头跑开了,跑的很快,消失在远处。
      是害怕真的掉眼泪啊。他呆呆的立在原地,手摸上了锁骨处的那枚碧玉琼花,冷质的触感一直渗透到心里去。
      慕沉水,你怎么这么倔强呢。他想着,如果再遇到那个死丫头,一定要好好教训她,该哭的时候就应该趴到我怀里来哭呢。
      之后却再也没见过她,那个左耳带着琼花耳饰的漂亮女孩子仿佛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一个调转的奔跑,好像就此奔逃出了他的记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问父亲,沉水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去了很远的地方。”父亲淡淡的说:“不要妄想去找,你找不到的。”
      他不懂,总还想去找沉水的父亲问问,是不是他将沉水锁在书房里看书了呢?
      慕家同琅琊阁是世代姻亲关系,沉水的父母也常常会来琅琊阁小坐,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看到慕家人的身影,跑遍了整个琅琊阁,那个氏族里的人,不论是谁都仿佛凭空蒸发了一样。
      琅琊阁无端端变得空寂了,家里人只字不提,好像从来没有一个姓慕的人曾存在过。他感到莫名的惶恐,这究竟是怎么了?慕伯伯和沉水都去哪儿了呢?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似乎只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在众人都极力忽略的情况下,即便是他也不再过问。直到他继任阁主,琅琊阁覆灭,除了那个小小的,暗色的伤疤不会褪去,其余的,统统都暗淡了呢。

      是巧合吗?
      在琅琊阁山穷水尽之时,这个自称是云真子座下的女子出现,说要供他以驱驰,只是因为一个幼年时玩耍造成的伤疤而已.......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仿佛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好了。
      “竟是云真子?”他忽的长笑起来,声传千里,全然不像一个刚在生死间走过一遭的人:“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缓缓的伸出手,抬起了那女子的下颚,悠悠一笑:“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对我说的承诺之言意味着什么?只因为你师父的一句话,就将自己的性命卖给了琅琊阁?何必呢?”他看着女子波澜不惊的瞳孔,希望能激得她露出些别的什么神色来:“你知道吗,山顶的废墟便是曾经的琅琊阁,你确定你将和它生死同在?我现在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啪”他的手被苏逝不轻不重地推开,琥珀色长衣的女子缓缓站立起来,身姿凌然,宛若一根修竹。
      “你错了。”她淡淡道:“我这么做绝非一时冲动。”
      南风止望着她,微微冷笑。
      “当一个人活得毫无方向,有一个人替她指引方向,这已是莫大的恩惠。”苏逝说:“即便我不知道这个方向是对是错,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若是结局凄惨,你待如何?”
      “不知道。”苏逝说:“我只知道,活而无所待,不如死去。”
      良久,他们无言对视,寒风凝滞了周遭的一切,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一般。
      “真是个不错的回答。”南风止笑了,眸色里闪烁着狼一般幽野的光:“看来,我有必要向你证明,你师父给你指的这个方向,有多么正确。”
      他扶着女子的手站起,脚步有些虚浮,但最终还是朝山下而去。他没有问这个叫苏逝的女子从何而来,又为了什么同他邂逅。就像她为自己拔出那金幻轮时,无甚犹豫。
      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是而已。
      这就是命运吗?喜欢将人玩弄于鼓掌间的命运。既然棋已开局,又何必去追究这棋局因何而开?只要陪他赌一赌就是,反正一切也不能更遭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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