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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不如忘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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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家里住进了一个魔,老鬼云天青整日间东游西逛、轻松惬意的小日子也就到头了。说来该是对头的,毕竟这魔打得可是他那棵宝贝树的主意,给他治伤不过是一时心软,住个几日能下地了也就该打发他走了。玄霄冷心冷面少言寡语,性子跟云天青是天壤之别,可也不知怎么,几日下来竟是越看越顺眼越处越投缘。这还不算,在鬼界呆了这些年,看过多少离合悲欢缘起缘灭,便是再大的悲悯之心也该化了铁石,偏偏云天青看着这个又冷又硬的家伙为了不知什么心事伤重若此,就好像触动了心里头里哪根弦,心软得一塌糊涂。这心一软就不得了了,玄霄伤得下不了床,云天青就床前塌边忙前忙后地伺候着,汤药饮食统统端到床头,只差喂进嘴里了。就这么又过了些日子,玄霄伤势却是反复无常,倒还不如起初他草草照看的时候,把个云天青纳罕得不得了。
云天青不明白,玄霄却渐渐想明白了个中缘由。当日他会受此重伤,其实并非云天青的阵法厉害。那阵不过是个精巧的陷阱,真正伤了他的是那棵树。那树散发的气息能勾起人心底深处最纠结执着之事,同时改变内息的流动,由神智控制变为心绪牵引,是以心绪越乱、内息越强,受创便越厉害。那日幻境中他见着云天青魂飞魄散,心中犹如天崩地裂,自然受伤极重。至于后来伤势反复,皆是因那树的力量犹有残存,而那个让他心乱不已的人日日就在身边呆着,他又如何能心如止水不受其扰?
就如此时,玄霄服了药正待闭目休息,偏那冤家走过来东摸西摸地帮他掖被角,冰凉发丝滑落在脖颈处,一如昔年无数次相拥入眠时蹭在颈边的感觉。甫一思及此处,疼痛便又窜上胸口。云天青看着玄霄锁起眉头手按胸口,想起自己替他切掉左臂上为鬼界腐气所蚀的皮肉时这人连眼都不眨一眨,心道也不知道得是多疼才能让这么个人露出这幅样子,又是什么样的往事能把这么个人折磨成这样,心中一扯一扯地竟感觉有些痛起来。
云天青一心想帮着玄霄快些恢复,却不知症结正在自己身上,玄霄对这情况心知肚明,却又不能点破亦不愿点破。好在那树残存的威力终究是越来越小,拖拖拉拉一月有余,玄霄的伤才算是好了大半。
伤若好了,自然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面前是滚滚忘川,血污在土黄色的河水中翻滚,无法往生的魂魄发出哀嚎。灰色的人影在忘川之畔抱臂而立,墨蓝长发随风舞动,透着说不出的萧索悲凉之意。云天青放弃轮回枯守鬼界,这几百年间,是否就是这样地把目光投向空冥之中,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渐渐弄丢了自己的记忆?玄霄这样瞧着,终是下定了决心——世上只有眼前这人,纵然害自己禁地冰封十余载,纵然在最需要他的时刻转身离去,却仍不能恨他,更狠不下心伤害他。也只有这个人,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又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
玄霄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魂魄不可久滞鬼界,何故迟迟不去轮回?”
云天青目中露出一点迷惑与痛苦之色,“我……不记得了。”
“既已不记得缘由,何不干脆便去投胎?单瞧你性子,也不像是会喜欢留在这么个地方的。”
云天青摇摇头,“不能离开,因为我在等。”
“等什么?”
“不知道。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件事,或许是一朵花开,谁知道呢。”云天青忽然笑了起来,语气里满是不在乎。
“连等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等下去又有什么意义!”玄霄忽然感到一股难以克制的怒意,不由得抬高了声音,“寻常魂魄在这鬼界最多百年便会耗得灰飞烟灭,我不知你是用了什么法子等到现在,但就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你定会……”
“没有关系的。”云天青笑了笑,打断玄霄的话,“不会魂飞魄散。至于等下去的意义……何必一定要问什么意义呢,我只知道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况且,我总想着就算现在想不起来,或许有天等到了,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呢。”
玄霄被他最后一句闷得胸口生疼,攥紧了拳才勉强没露声色。
“倒没看出你竟是如此热心之人。”云天青看向玄霄,露出一个玩味的眼神。
玄霄只当没听出他促狭之意,又道:“你之魂体可有办法离开鬼界?”
云天青略略思忖,“人、妖两界想必去得,神、魔、仙三界却难说了。”
“何不去人界看看?”
云天青抱臂,“确是想去,只是若因此错过而使数百年等待落空,岂非得不偿失?”
“能相见时,无处不可得见。不能见时,对面亦不相识。万物皆有缘法,你又何必强求。”玄霄语声平淡,隐在宽大袍袖中的手却紧紧握拳。
云天青挑起眉梢,讶然道:“你看来可不像信缘之人哪。”
“我确是不信。但你未见得不能信。”
云天青笑起来,应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拿自己都不信的话来劝别人。不过你倒是启发了我,拿自己的缘法赌上一赌倒也无妨,顶不济就是错过一次,总不见得一直错过。或许我在这呆腻了明儿就跑去别处看看,到时你若来找我叙旧可就找不见了。”
——今日一别,你我当再不相见,愿你从此不再为过去束缚,天涯海角,快活逍遥。玄霄默默想着,那句早就准备好的“就此别过”却是始终无法说出口。
“喂。”云天青突然又道:“这个给你。”
“此物是……树枝?”
“你跑来鬼界不就是为了它?”云天青笑道:“我不知你要此物何用,但却知道你这几日又去了那树那里,为它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不放弃,想来是很重要了。这个姑且算是补偿你受的伤罢。拿回去好好使用,莫要浪费了,这树可是一百年才长这么一枝呢。”
玄霄犹豫一下,问道:“你设下阵法保护那树,想来它对你也很重要?”
云天青挑眉一笑,摇头叹道:“我才发现,原来你不仅热心,还很婆妈。”
玄霄蹙眉,正待恼怒,却又听云天青道:“你这个人实在有趣,我倒真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呀,你大约也该回去了吧?”
玄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云天青似也没想等他答话,笑了笑便转过身去,“我不耐与人告别,你若认我是朋友,不妨得空再来寻我,什么‘珍重再会’的话却是不必说了。”说着扬起右手,随意挥了两下。
玄霄凝视天青背影,几度启唇,终究没有之出声。云天青状似浑不在意,实则一直留意身后动静,只觉良久无声,忽然听得一声叹息。
“天青……”
“你说什么?”云天青转过身去,那魔却已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