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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遇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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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缩着颈项,蜷缩着身子,在瑟瑟凉风中盹着了。
“柳澄,柳澄。”她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在她的耳边呼哨。那含着焦心又略略带着一丝欣喜的声音。
她揉了揉惺松的眼睛,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这张脸。
“大哥。”她搂住他,噘着嘴,不无含屈地叫道。
慕思急得周身起了冷汗,他揩去额上轻而细密的微汗,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走着走着,竟走到这里来了,我不知道我可以上哪里去,又走得很累。”她将脸埋入他的轻薄衣料中,淡淡的柑桔气息。
“好了,我们回家吧。”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从身上脱下外套披在她的双肩上。第一次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咻咻地温气,他的手竟是这样的暖,他垂下眼梢,朝她咧开了嘴温和地笑了一笑。她水伶伶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地沾着点街边黄黯的光,衬得黑臻臻的眼珠子像涂上了一层油似的格外地鲜明清亮。
他回到车上,看到程姐遥遥地走过来,他将柳澄扶回到车子里,老王倚着门抽烟,忙将手上的半截烟疾迅地吸了几口,便捻灭了。他一只脚搁在车里,另一脚支在地面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程姐。程姐的头发显得有那么一丝的凌乱,她向来都是一丝不苟的,说话的声调略略夹杂着一丝喘气。
“找到她了?”她半伏下身子,手搭在车顶上,从外望里地张望着她。
他应了一声,遂说道:“我送你回家吧。”
程姐将风衣的腰带系起来,将那腰束得紧紧的,借着微明的光,柳澄发现她脂粉未敷的脸上微微地泛着青,嘴唇也冻白了。程姐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她瑟缩地往旁边挪移了一下,对于程姐,她本能地感觉到她并不喜欢她。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从未对她笑过。果然程姐坐了进来,却并不举眼往她看,正襟危坐地将一双手压在两只膝上。小敏也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见到她,惊喜之色鱼跃在脸上,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柳澄。”她略带惶愧地朝她笑笑。小敏也随即上了车。
一路上车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她的额角抵着车窗,随着车子的颠簸,一下一下地蹭着窗子。
随着一阵煞车声,她才缓过神来,程姐下车了。她朝他们挥了挥手,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看得出来十分的勉强,而唯独对柳澄没有招手。
柳澄往阴影里躲了一躲。车子又徐徐地发动了,她看到程姐将背挺得直直的,身姿修长地走在那黑沉沉的马路上,转个弯就不见了。她觉得她的背影显得格外的寂然。
“柳澄,你以后别再乱跑了,知道吗?”他开了口,黑暗中见不到他的神色,昏暗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见他将脸绷得紧紧的。
她喃喃呐呐道:“我知道了。”手抚着腿上那热裤末梢的黑色纱边上。她身上还盖着他的西装外套,她将颊偎在上面,那种奇异的温热,还带着他身上的气息。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将门轻轻地合上,走进盥漱室,将莲蓬打开,温暖的水注四面八方地朝她包围住,浇在她的裸/露的身体上,她的指尖无意中触到她头上那有一块微微突起的疤上去,原本红褐色的疤逐渐委缩,渐渐蜕变为白得不甚自然的一条。摸上去还是柔软的,上面有细密的针脚,但是看不大出来。
她冲完澡穿上睡裙,爬回到自己的小床上。
“柳澄。”小敏在外面轻轻地扣了扣门。
“什么事?”她叫道。
“你出来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我困了,想睡觉了。”她答道。
她将缀着一排蕾丝排穗的灯罩底下的按钮揿了一揿便灭了灯,将身子往被窝的深处钻去。
程姐回到家中,她打开门的一霎那时她原来布满乌云的心情就变得愉悦起来。
“妈,我回来了。”她轻轻地叫道。
程音妈正在客厅带着一副老花眼镜织着毛线,浑浊的双眼从那眼镜上探出来,喑哑地说道:“妞妞睡了。你吃了饭没有?我给你热了,正捂着呢。我这就给你去取。”
程姐一个人住在她前夫留给她的房子里,但是她一有空便回娘家非得看一眼女儿,才肯自己回家去睡。
她蹑手蹑脚地一面走着,一面解开自己身上的外套,搭在衣架子上。妞妞的房间照例是布置得充满了童趣,她就埋于一堆洋娃娃毛绒玩具之中,酣然入睡。她将一盏不甚光亮的灯打开,屋子里倾刻间充满了光明。她轻轻地半蹲在床侧,望着妞妞的睡容。妞妞有着像她前夫一样神似的五官,两排眼睫毛密密层层地覆盖到了整个眼睑底下。在睡梦中她咂滋着小嘴。她望着女儿的脸,欣慰地笑了。接下来她可以放个小假,好好地陪伴女儿了。
“出来吃饭吧。”程音妈靠着门,怜爱地望着她。
她轻轻地掩上门走出来,坐到餐桌旁,她妈已经一一将盖在饭菜上面的碗取走了。
“菜好像变凉了,我再拿去热一下吧。”她妈将手背靠在盘子边沿上试了一试微蹙着眉说道。
“妈,不用了。”她将手心盖在她妈的手上,她妈的手是一根一根的骨骼从粗粝的手背上凸显出来。
“冷的吃了胃要受不了的啊。”她妈仍将白瓷大盆子里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端到她的面前。
她的眼前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妈,我明天放假了,陪你跟妞妞到处去转转。”
她妈嗤嗤地笑起来,手摁在僵硬的肩膀上捏了捏:“我年纪大了,老罗,都走不动了。你就带妞妞去转转吧。”
“妈,那你要吃什么?我上街顺便替你带回来。”她看着她妈脸上皱结起来的笑脸。
“不用了,我牙也不好,啥也咬不动。你赶紧吃饭,饭快凉了。”她妈揉了一揉发涩的眼睛,再把老花眼镜往上提了一提,垂下头,那毛线又飞舞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紧闭的门忽然间拉开了一条小缝,慢慢地那条缝越来越宽,带着门外的一点光亮,有个人影走进来。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尽管紧闭着双眼,还是能感觉到屋子里充满了光明。她睁开眼,看到陈慕思笑吟吟地将一碗面送到她的鼻子底下。
“来,吃点吧,我在面里加了两颗蛋,美味到不行啊。”他好看的唇略微掀起,又补了一句,“是我煮的,赏个脸吧。”
她没办法再拒绝他这样的好意,便崛起身子上,一只手去拿筷子。
“嗳,让大哥来喂你。”他道,看着她滚圆的黑眼睛,“不用怕,从小都是大哥喂你吃饭的,你不记的了啊。”
他说的煞有其事,但是她的确是不记的了。
他两根筷子绞股起一撮面条,递到她的唇边,她略羞涩地张开嘴。那面条煮得果然十分鲜美。
“大哥,明天就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她脱口而出,大眼睛里浮上一层忧郁的神色。
陈慕思将蛋用筷子分隔成好几小块,塞进她的嘴里。
“我要回香港,看我……”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便煞住了口,缓了一口气说道,“我要去表演啊,顺便去探望朋友。”
因为他国语讲的太标准,一点也不带港台腔。所以她一直没有怀疑原来他并不是大陆人。
“大哥,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她略略埋下头,手紧紧牵着被子的一角。
“大概一个星期以后吧。”他舐了一舐嘴说道,“你想吃什么尽管跟小敏说好了,她会做好多菜的。另外你想要什么,我去香港买给你的。”
她轻轻地摆了摆头,乌溜顺直的头发也随即跃了一跃,牙齿咬啮着下嘴唇:
“我什么也不要。”
他两颊上的肉不自觉地微微搐动,说道:“你在这里觉得还习惯吗?我近来也真是忙,没空陪你。”
“大哥,我今天路过体育馆,那边还挂着你的海报。”她亮滢滢的眼睛流烁了一下,又疾快地添上一句,“跟我在背包里的那幅一模一样,我应该也看过你的演唱会吧。”
“嗯,你正因为看了我的演唱会以后才受伤的。”他又加紧往她的嘴里送了一口面条。
她圆溜着双眼,被呛咳到了。
他猛拍她的背部,又端进来一杯水。
“快喝点水。”
她喝了水以后,才感觉那堵噎在咽喉的那口面下去了,呼吸也变得顺畅了。
“为什么我来看你的演唱会,大哥还收我钱呢?”
“什么?”他将那碗面搁到床头的柜子上,已经所余无几了。
她半侧过身子,拉开抽屉,把演唱会的存根拿给他看。
他的嘴唇四周盖着淡淡的一层青髭,他将票子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遂说道:“你呀,真不听话,瞒着爸妈和我,偷偷地存钱出买了这么一张票子,本来我们都极力反对你来的。”
她怔了一怔。
他将她这神色收在眼底,在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找了个借口胡乱地将她搪塞过去了。当她的大哥还真是不容易呢。
“我以前有那么不听话吗?”她鼓着嘴,眼睛里似乎罩着一张湿润的网。
“不是,不是,你一直都是很听话的,而且你的钢琴弹得又好。”他忙解释道,又将半幅被子往她身上扯了一扯。
“大哥,我今天在琴行弹过钢琴了,而且一点也没有忘记怎么弹奏呢,手一放到那琴键上就有感觉了。”她眉飞色舞地絮絮说道,头微微地朝一边移动,将她额上的刘海冲散,露出她那一道浅色的疤痕。他不由得伸过手去抚那道疤,这样漂亮的脸蛋因为他的缘故而留下了一道疤,多可惜。他在心里嗟叹着说道:“还疼吗?”
“不疼了。”她面带笑意地说道。
在这一刻,他真觉的她像是他身边的一个人,难以言喻的感觉,只是觉得仿佛跟她很熟悉似的。
“明天大哥送台钢琴给你好吗?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在家里弹弹琴。”他说。
“真的么?”她的眼神攸地亮了,耀耀烁烁的,像是里面盛满了雨露的润泽明洁。
“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人?”他去捺了捺她小巧的鼻翼。
她喜悦得一下子将两只胳膊勾住了他的颈项,将唇贴在他的右脸颊上亲了一口。她的亲吻那么得泰然,反而弄得他一下子羞涩起来。
“好了,你快点去刷牙,刷完之后就睡觉吧。”他佯装镇定自若地抬起身来,走到门口。
“大哥。”她轻轻地唤他。
“什么事?”他耳根子后有一点红,正烧到面颊上。
她往床旁边的方向呶了一呶嘴,用手指点了一点。
他哑然失笑,一阵风似地把那只面碗端了出去。
他木然地将碗搬动到水槽里,水龙头一打开,汩汩地水柱流出来,他的双手放到水柱之下。他出道这么多年以来,只交过一个女朋友,这还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在国中的时候那个会弹钢琴的学妹。他费了很多周折才追到她,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他囊中羞涩,身上仅有的钱只够买一枝玫瑰,他还特意嘱咐花店老板要选最娇艳最大的那一枝给他。他精心地包装好,悄悄地揣在怀里。当他把那枝玫瑰交给学妹里,已经残破不堪,花瓣也已经与枝桠分离了。他惶愧不已,学妹却不计较,仍甜丝丝地将那枝玫瑰擎在手上,还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个香甜的吻。
他忆想起往事不禁露出笑意,而水已经满溢出来,水珠飞溅了。他才手忙脚乱地将水龙头关掉了。